亂世銅爐 第四十章(野遊)深山避絕人間惡

    渾身酸痛。

    胡不為靠在樹幹上,撫mo手臂雙腿,疼得呲牙咧嘴。

    休息了三個時辰,非但沒有恢復氣力,連癒合的傷口都開始崩裂了。手足酸疼,輕微的活動都引得骨肉打顫。

    「該死!這些殺千刀的狗賊,為什麼要追趕老子!老子殺過你們老娘,要來報復麼?」胡不為心中惡毒的咒罵,兩手翻開衣襟。

    借著葉隙間投下的淡淡的月光,他看到肚皮上的創口又開始流血了。早上定神符本已將傷處收攏住了,誰料想,一頓狂奔之下,又將肉皮扯斷開來。

    「到哪裡尋些水來?」胡不為心中焦躁,游目四顧,卻只看到一叢叢灌木的暗影,如同靜伏的怪獸般伺立四方。這破林子古木參天,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沒進人了。胡不為先前跑得興發,全沒發覺自己竟然跑到這樣荒無人煙的深山中來。眼下後悔,卻已晚了。

    「不行,須得趕緊找到水流,要不然,這傷可不會自己癒合。」胡不為咬牙站了起來,抱起兒子,向南面走去。他的靈氣損耗巨大,火球術也燃不起來了,只能籍著月亮的微光尋找路徑。

    所幸懷中的靈龍鎮煞釘還在,並沒有隨著奔跑被顛落下來。胡不為感覺到懷中那根堅硬的長物,略略放寬了心。

    走了三個多時辰,月亮已經偏到西面去了。胡不為沒有找到水源,傷處的疼痛卻愈來愈甚,五臟廟也開始聒噪了。這幾日昏迷,他粒米未進,當然餓得厲害。只是先前忙於逃命,忘了這一回事。

    高大的衫樹,樟樹和柞樹,如同一排排銅牆鐵壁攔在四周。無論向哪個地方看去,景物都幾乎相同。闊葉的野菜,如巨蛇般的老藤,叢生的矮樹。胡不為感覺自己跑進一個迷宮中去了,走得昏頭漲腦,也不知出路究竟在什麼地方。

    再走得半個時辰,他終於泄氣了。抱著胡炭縮到一個草窩中,憂鬱的打量四周。黑夜之中在密林里尋路,那是瘋子才幹的事情。沒法子,只能等天亮再說了。胡不為自怨自艾了一陣子,終於熬不住疲乏,在夜梟『嗚—嗚—』的叫喊聲中沉沉睡去。

    夜間胡炭哭鬧了一次。胡不為將他摟在懷裡,輕拍他入眠。小傢伙一向很懂事,跟著他爹闖蕩江湖餐風飲露,卻很少啼哭。

    一夜間無話。

    第二日早晨,天色微明,天空卻下起雨來。胡不為睡夢中被雨水澆醒了。咒罵著逃離那露天的棲身之所。林中山風很大,胡家父子給雨水澆成落湯之大小公雞,凍得直打哆嗦。胡不為嘴唇發紫,弓著身子,用後背給兒子遮擋雨水。

    前行了一頓飯工夫,終於讓他看到了理想的避雨所在。前方土地上,橫突著一塊巨岩,象只老龜般斜望天空。巨岩離地有半人高,底部被兩塊巨石托住了,前探出三四丈長,形成一個天然的屋檐。石塊下面剛好塞得下人,雖然侷促了些,到底比立在露天挨雨水沖刷強得多了。

    胡不為腳不點地,抱著兒子鑽了進去。等到身上寒意稍減,他又跑進雨中,摘了一片闊大樹葉折成漏斗承接雨水,又抱回大捧枯枝枯葉,放在地上,用火球術點燃。就著雨水服下定神符過後,胡不為傷口又收攏回去了。衣衫在篝火的烘烤下,也慢慢變干。

    石屋裡外,分明兩個世界。一面是焰火跳蕩,溫暖如春。帶著樹木焦味的溫熱的氣息在岩石下翻湧,驅走清寒。另一面則成了水的天地,雨水不間斷的刷刷而下,如萬千白色的箭矢射落下來,闊大的野芋葉子在打擊下發出『撲!』『撲!』的聲響。地上堆得厚厚的枯葉下面,許多小蟲在忙碌著,蚯蚓們蠕動身軀,將被雨水浸漫的泥土拱得更鬆軟。

    胡不為恍惚又回到年輕時節,那時還是少年,跟單枕才和單嫣到山裡採摘果子,也是這樣遇到驟雨。三人躲在巨樹下面,興致勃勃討論日後打算。單枕才說,日後要當一名厲害獵手,捕捉虎豹,把他爹的遺志給承傳下來。讓定馬村上下都知道,老單家還是後繼有人的,而且一代更勝一代。

    單嫣卻不說話,只微笑著看他們兩人,那時,她已經不是原先的嫣兒了,是狐狸精化身過來的。

    胡不為自己呢?當時說了什麼,他已經忘了,只依稀記得,似乎念過一首詩,那是幾日前私塾先生教授的的功課。裡面有一句:「……奮提銀弓射霄漢,敢叫日月換新顏。」

    好大的口氣!記得當時兄妹兩都不說話了,吃驚的看著他。詩句果然很有豪氣,但那可是反詩啊!要是讓官府聽見,只怕要殺頭的。只是胡不為當時年少氣盛,也不理會詩中真義,隨口說出來,假裝一下豪邁。

    不過從那以後,單嫣兩人看他的眼色卻變了許多,平時笑鬧,也多了一些拘謹。也許狐狸精真的以為他胸懷大志,是個能扭轉乾坤的好漢子吧。

    胡不為搖頭苦笑,想起前事,只覺得心中慚愧。英雄!嘿,看看現在的樣子,是什麼英雄好漢?被人追進這樣鳥不拉屎的深山密林,餓得前心貼後背,算是狗熊到家了。若要謅一句詩來描繪此刻心境,當是「長捧瓷碗瞄桌上,敢叫肉飯一掃光。」

    肉。這個字眼一進入腦海,肚腸立時抽動,胃部劇烈收縮,銳利而清晰的飢餓感焚心摧骨,實在難熬,然而眼下卻上哪裡去找充飢的東西?

    逃亡的生涯,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胡不為嘆口氣,雙手捧腹蹲了下來。這樣擠壓肚子,飢餓的感覺便不那麼強烈。

    夏日的急雨,來得快散得也快,胡不為凍餓了四個多時辰,外面雨聲漸漸小了。老天爺終於開了笑顏,滿天的陰霾盡都消散掉,露出一輪白日來。胡不為急不可耐,抱起兒子趕緊沖了出去。他要尋找食物。

    空氣中有濕漉漉的新鮮草葉氣味。頭頂不時滴落下水珠。胡不為瞪眼張望,只盼能找到一隻野兔或者山雞什麼的。只可惜,豪雨過後,動物們都不愛走動,胡老爺子象只沒頭的蒼蠅般四處逡巡,兩個時辰下來卻是一無所獲。

    他有點後悔年輕時沒跟他爹學習捕獵的技巧了。

    「小兔兒,快出來。」胡不為餓的更慌,心中胡亂的念叨。驀然,他頓住了身形。

    前面十餘丈處,碧綠的草葉後面,一團黃色之物正站立著,黃澄澄的眼睛望向他。

    漆黑的紋路如若劍戟,印在燦爛的皮毛之上,鮮艷刺目。

    那是一頭成年的大虎。

    胡不為吃了一驚,他可沒想到會遇見這樣的大傢伙。眼看猛虎膘肥體壯,怕不能有兩千多斤。這肉是夠多的了,但胡老爺子卻還沒膽子要想消受它。

    『嗷!』猛虎咆哮一聲,腥風頓起。胡不為心神一震,忙不迭的提升靈氣。此刻容不得他多想,先求自保要緊。隨著靈氣漸聚,蟻甲護身咒快速施放,空氣中便響起微不可聞的細密聲響。許多黑色的顆粒憑空涌了出來,如同萬萬千千隻小螞蟻一般,極快的貼著胡家父子的身軀蔓延開。只片刻,便在胡不為和胡炭身上結成一層薄薄的黑色軟甲,不影響他們的行動,但有外力擊來時,卻能瞬間變硬,抵抗衝擊。

    胡不為還想再施展疾捷術。但猛虎卻不等他了,兩步縱越,已飛撲過來。

    見一隻粗大的腳掌拍擊過來,胡不為趕緊側身閃避。但此刻傷痛未愈,行動間畢竟沒有老虎敏捷,只聽『咔』的一聲響,惡虎銳利的腳爪擦過他的左臂,兇猛的拍擊將他帶得趔趄一下,滑倒下來。

    蟻甲護身咒果然有用。胡不為並不覺得疼痛,手臂也沒受傷。他剛想坐起身來,哪知眼前一暗,猛虎第二撲又下來了,他只看到兩隻銳利的長牙向自己頭面噬來。餓虎口中的舌頭在他面前飛快迫近。胡不為魂飛魄散,心中只道:「完了!要死了!」這一刻間不容髮,哪還有施放法術的餘裕?

    『咔咔!』兩響。猛虎一口正咬在胡不為的下巴上。這時,便可看出蟻甲的真正價值了。細小的顆粒從各處快速聚到胡不為頜下,瞬間變成一蓬粗厚的大黑鬍子,阻在虎牙和胡不為的皮肉之間,將咬合之力給抵消得乾乾淨淨。

    胡不為叫得一聲,驚魂未定,趕緊要抽身離開。可猛虎千斤的體重豈是他能翻動的,兩隻腳掌壓在他的雙肩,那虎一口一口的咬他面龐和頸項,卻全給護身甲給瓦解了。

    「火球!破!」胡不為驚慌大喊。生平頭一次用法術來對付猛獸,也不知成不成。一團明亮的光芒從猛虎腹下亮起,『砰!』的一聲,正中胯間。老虎萬萬沒有想到,腳下的美食竟然還能還擊!劇痛傳來,只『嗷!』的一聲長叫,急躍而起,它的肚子早被轟開一個焦黑大洞,五臟六腑都漏出來了。

    「破!破!破!」胡不為可不敢絲毫大意,火球一個接著一個從掌中飛出,串成連發,直向老虎的身軀招呼。那虎先前還發得出幾聲痛嚎,挨得八九個火球以後,終於斃命,倒在地上不動了。身上華麗的皮毛已經燒得慘不忍睹。

    胡不為還不放心,拼起餘力,催出好幾叢土柱,從猛虎的身下穿刺出來。眼看著筍尖上鮮血淋漓,猛虎被土柱穿體而過後也不動彈,他才放下了心。

    當真是好險!又從鬼門關前走過了一圈。胡不為只覺得快要虛脫了,剛才若不是先施放了保命的蟻甲,只怕現在躺在地上的,就是胡家父子。

    是夜,父子倆有了入腹之餐。

    老虎肉真的好吃。

    特別是在餓得兩眼發綠之後,尤覺如此。

    胡不為用火球轟斷了老虎的後腿,架在篝火上烤。爺兒倆美美的吃了一頓。胡不為將虎肉嚼得爛了,變成肉糜餵給胡炭。小傢伙也吃得津津有味。

    有了這一次打虎的經歷,胡不為膽氣壯了許多。他也想不到,自己的火球術居然會有這樣的威力,倒是一向看低自己了。

    第二天,三發火球過後,就殺掉一隻岩羊。

    第三天,沒用火術,胡不為催動土柱術合攏成功,把六七丈的圈子圍成一個牢籠,將一頭香獐的退路都給封死了,生擒宰殺。

    胡不為的捕獵技巧一日比一日精進,火球術射擊的準頭也越來越好了。在山裡行得十六七日,父子倆已經不用再為食糧煩心。林中飛禽野獸極多,盡夠他們吃的。胡不為也不貪心,隨需隨取,不去多傷性命。

    當然,山林深處,什麼東西都有,怪物自然也不少,只是,有了靈龍鎮煞釘這顆保命法器,胡不為全不受到傷損。一路上殺掉八九隻不成器的小妖,他先前的恐慌之意已經大大減少了。

    第二十日,胡不為終於遇上一個砍柴的樵夫,在他的指點下,迂迴攀爬六七里,找到了他所在的村子。然而這一次重回人間的經歷並不好,胡不為從村民口中得知,連日來已經有許多人來打聽過他的下落了。官府的,羅門教的,還有許多江湖門派,人人都想擒之而後甘。

    胡不為膽戰心驚,當夜裡又潛回了山林中。外面的世界險惡,還不如在山林里行走得自在,雖然山中獸怪極多,但有一個釘子仰仗,還好度過劫難。在人間就不同了,自己法術低微,只怕下一次遇上,再沒有先前那樣好的運氣。

    胡家父子的野遊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每日裡,胡不為捕獵燒食過後,便照著苦榕傳授的方法修習靈氣,把學到的東西一遍遍溫習。這般心無旁騖的習練,進展極快,過得兩個多月,疾捷術,蟻甲護身咒法,雷電術,還有以前就會的控火控土五行術,漸漸使得純熟了。

    山中不知歲月。胡不為潛心學法,也忘了計算時日,每天辨別日頭,只向南方行進。期間偶爾想起人間,偷偷下過山兩次,但獲知的信息很不樂觀,仍然有人在找尋他。胡不為終於撇掉重進人間的希望,安心藏在山林中行走。每日捕食野獸,習練法術,調教幼子,日子過得平淡,卻也很充實。

    密林中行走,不比平整道路。有藤葛野樹阻隔,有深溝斷崖擋道,許多地方都是人跡不曾踏到的。胡不為兩人的衣衫全給荊棘掛破了,到後來便自己烘製獸皮,用韌藤穿連來縫製衣裳。皮衣皮裙皮帽,父子倆全副武裝,倒比以前暖和了。

    這樣每天尋找吃食,步步為營,走得更緩慢了,從夏末走到秋末,天氣一天天變涼,父子倆也沒走出多遠。

    日子是一天天過去。胡不為與外世隔絕,不聞點滴音訊,功力卻在飛速提升。道路上遇過幾隻成型的妖怪,被青龍殺滅後,胡不為取了內丹服下,對靈氣增長大有裨益。等到第一場冬雪飄下,他的雷電術已經頗有成就,超越過苦榕先前示範的威力了。控土術也不再是以前單調的土柱,胡不為已經掌握了更精深的用法。

    還有一件事情很讓他欣慰。胡炭,他的兒子,也在這樣艱辛清貧的旅途中漸漸長大。小傢伙每天跟著父親吃食獸肉,長得敦實茁壯,揮拳揍他老爹的力道也一天比一天沉重。只有一點,因出生時元氣未能盡聚,又終日少見陽光,胡炭的皮膚有些蒼白,不如平常孩子的紅潤。

    雪下了一場又一場,朔風將滿山的樹葉都吹凋下來。處處白光耀目,銀妝素裹。

    冬天行路更是困難,積雪極厚,胡不為每天必須運起疾捷術來,才能不致陷落下去。後來,他擔心兒子在風中受寒,在行到鄂州境內時,索性躲在獸洞中過冬。此時,距離他的家鄉汾州,已有數千里之遙了。到目的地矩州也還有相近的路程。胡不為也不著急,潛心研習法術,等待春天到來。

    日月交替,晝夜輪迴。一百多個晨昏夕照飛快的流逝掉了。

    天下的局勢便在許多人的等待中慢慢演變。

    胡不為並不知道,在他藏跡山林的過程中,江湖上發生了許多變故。先是羅門教聯合西域諸教逐步侵占中原術界的陰謀被捅漏出來,惹得天下譁然,青葉門、仙都觀、蜀山派高舉義旗,說動中原群豪組成盟派追討奸邪,羅門教退守南方,吐蕃總部又派出大群教徒支援,兩線人物只在沅州、邵州、永州一帶拉鋸相鬥。南北相抗格局已經成形。

    此時,中原數十個大小幫派首領已被羅門教清除掉了,換了新主。誰也不知道哪一個人是羅門教的走卒。這成為了中原群雄的隱憂。

    胡不為的老相識,中原大俠劉振麾,在陽城一事之後,如願以償的當上了鐵燕門的門主,借討伐惡賊聖手小青龍的名義,聚起大批義士,隱成北方豪傑的領袖。

    這時人間的妖患,比數月前更要劇烈了,太宗皇帝迫不得已,從前線軍中抽調法術高強的軍隊回來鎮伏。汾州的禁地在軍民兩方合力下,圈子慢慢變小,靠近外圍的梧桐村,四有村等幾個村子已經安全。村民都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寒婦的墓穴也被層層推進的俠客們發現了,清潭派掌門青空子親到現場查看,卻發現玄天無極陣已經被徹底破壞,八顆靈龍鎮煞釘主釘全被人偷偷起出,惟餘三百多顆輔釘。那是一點功用也沒有了。

    一干江湖人物大驚失色,趕緊加鎮新的陣法,並在梧桐村設立了一個駐守點,日夜有人巡守。

    另有一事不得不提,梧桐村看守寒婦墓的老烏頭,被發現死在墓穴中,鮮血滲入土裡,青空子也擔憂會不會對寒婦有影響。

    而聖手小青龍胡不為之名,在江湖中響過一陣之後,隨著新的紛亂不斷出現,也漸漸隱沒下去了。

    雍熙三年,註定是風雲變幻的一年。

    正教邪教之間劇斗不斷,人間與妖怪陷入熱戰。而此時的家國政治,也在醞釀新的衝突。

    太宗皇帝在經過前幾年的休整,深覺收復燕雲十六州失地的良機已經到來,積極部署,委派將帥,欲圖與遼國一戰。

    是年正月,宋朝舉兵三路,向遼國進攻,遼國蕭太后聞訊,快速部署防軍,在涿州、幽州、平州幾地列兵等待。

    三月,便在胡不為邁出獸洞的那一月,征伐開始了,宋西路軍出雁門關北上,攻克寰、朔、應、雲四州。中路軍以田重進為主將,拿下飛狐,擊敗馳來的遼國援軍,直取蔚州。東路軍由樞密使曹彬統帥,率主力十萬,一路破敵,麾旗直插固安和涿州。

    戰爭對呈現出對大宋一片倒的優勢局面,深深鼓舞了朝野上下的信心。

    在此戰前後,西夏、回鶻、吐蕃幾國壁壘分明,各援一端。西夏李繼遷聯合遼國,東西策應,圍攻大宋,派遣法術高強的術師隨軍,屢屢進犯宋國邊境。而回鶻吐蕃兩國則投靠宋朝,從旁協助牽制。

    私底下,加盟的兩國也有不少勢力加入遼夏聯軍中。戰爭中常見拜火教和哭神教的教徒,召動火獸,扯起白煞幡與宋軍對敵。


    新的一輪劫難,又將籠罩大地。四方百姓在亂世激流之中,更是飽受摧殘,不提兵馬交戰的前線村莊,許多無辜平民枉作刀下之鬼。便是宋朝中原內地,遼國南北各鎮,百姓們節衣縮糧,交出苛稅,忍飢受凍,常常有體弱的老人和幼童在貧病交困中死亡。

    而這一切,身在山中的胡不為卻是一點也不知道了。父子倆脫身其外,全沒受到這一場風雲激盪的影響。

    眼看著冰雪消融,萬木回春,蒼白的日頭變得越來越紅,熱氣也漸漸適人心意了。

    三月。

    四月。

    人間芳菲銷盡,山林中百花才剛盛開。

    這時的胡不為,法力比先前深厚得多了,疾捷術使動開來,速度極快。兩月之間從鄂州翻越數百里,穿過洞庭湖,來到鼎州。眼中所見的樹木,葉片越來越大,風物景色,已經和北方大有不同。

    胡炭已經一歲半了,開始學會說話,他比同齡人要聰敏得多了。胡不為牢記著數月前西京蘇員外的話語,盼望兒子能夠入學致仕,日後金榜題名。在滿心熱切的同時,又怕兒子身無長技,被惡人欺負,便在兩難之中,他想出了一個好法子:讓兒子跟他記誦《大元煉真經》的法術口訣,一來權作啟蒙書本,二來,兼學法術,兩不相誤。

    胡炭一開始很不情願背書,但胡老騙子要達到目的的手段極多,摘幾個山桃,捉只松鼠,作為背書的獎勵。小胡炭懵懂無知,哪是老頭子的對手,每每被誘餌勾動,老實就範。如是,四個多月之後,不管他情不情願,小腦瓜中已經記下小半本經文了。胡不為心下竊喜,更興致勃勃要教兒子習練靈氣,只可惜小娃娃畢竟太小,不能領會穴道和法術的奧義,只索罷了。

    山中孤寂。胡不為也時常想起妻子和單嫣。

    他心中矛盾非常。一方面,理智強令自己要對妻子堅貞,不要心懷綺想,但是,思緒卻由不得他,常在不經意間,腦中突然顯出狐狸精溫柔的笑貌。那個可愛的妹子,在他心中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了,胡不為滿心焦躁,在自責過後,卻又懷著莫名的欣喜和期待。

    時日在他這樣古怪的情感中又過去了一些。父子倆開始向西行進,這裡的山嶺比北方又自不同,時常是險峻的高峰,有著斧削般的絕壁,山峰互不接連,各各獨立,中間錯落著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峽谷。樹木也比先前的要稀疏了,開始出現子京樹、粗榧樹、高山榕這些奇怪的樹種,迷濛的霧氣纏繞在林木之間,終日不散。

    父子倆行路更是辛苦。山路崎嶇陡峭,儘是圓滑的石塊,覆滿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摔倒下去,萬劫不復。胡不為不敢大意,把疾捷術提到十成,輕輕落腳,慢提慢放。這般行進了五天,終於走到鼎州外圍。

    這一天夜裡,胡不為和胡炭在一處山崖下歇宿。夜風如潮,一波又一波撞擊著崖上石壁,發出沉鬱的聲響。山中蟲鳴切切,喧鬧得很,許多禽獸也在夜色中發出不知是喜是悲的叫喚。胡不為安頓完胡炭,也躺倒下來默想心事。

    『嗚——』峰頂崖壁有猿猴悽厲哀婉的啼嘯。它們也感到山風的冰冷了吧。胡不為沒有聽見那些可憐畜生的叫喚,心思悠悠,又轉回了那個熟悉的小山村,回到那個讓他魂系夢牽的家。

    畢竟是行了一天的山路,躺下不多久,疲累便徹底俘獲了他。胡不為鼻息沉沉,腦中景物飛快變幻,片刻,如同浪潮般,家鄉稔熟的風物綿綿密密不絕而來,湧進他的腦海中。

    小軒窗,薔薇花。

    明亮的陽光從窗格投射,落在窗前的小木桌上,一把菱花銅鏡,一隻紅木梳子。

    那張臉在看著他微笑。眼波流轉,裡面閃動著欣喜和溫柔。

    是她麼?真的是她麼?胡不為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怔怔的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夫妻倆就這樣無聲的對望,彼此的心情就在對方目光中讀出來了。於是,眼眶紅了,眼睛濕潤了,一些東西不受控制,慢慢的潤出來,順著面頰淌下。

    良久。

    凝固的時間慢慢化凍了,趙萱含笑說出第一句話。

    「不為,你要好好保重身子。好好……看著我們的兒子。」妻子說,她美麗的臉龐分明蘊著哀傷。「我要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再也看不到你了。」她笑了一下,一大滴晶瑩的東西卻從長長的睫毛下滴落下來。

    胡不為哪裡想到她竟是來訣別的?「不要!」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的叫道:「我等了一年,才看到你一面,你哪裡都不要去!我不能讓你再離開我!」

    「不為,」萱兒阻住他的話,仍然微笑,笑容中是無奈和悲傷:「生死各有天命,不能強求。我們已經陰陽相隔,你應該看得遠一些……」

    「不行!我不放你走!不能讓你走!」胡不為幾欲瘋狂。他等了三百多個日日夜夜,才等到夫妻相聚的這一天,怎能讓她再離開自己?他踏上前去,把那嬌柔的身軀攬入懷中。

    趙萱沒有阻攔。卻在胡不為耳邊留下一聲輕輕的嘆息。

    「不為,你要好好保重,我……真的走了。」

    胡不為看著懷中妻子慢慢變得淡了,變得透明,那淒絕的面容就要化成煙氣消失。他歇斯底里的叫喊,他瘋狂的去抓妻子的手臂,然而卻只是徒勞。

    一絲絲的白霧從他懷裡升騰,向遠處飛去了,妻子已經不見。

    「不為,看好我們的兒子。」那語音如同飄渺的雲氣,遠遠傳來。

    胡不為目眥欲裂,使盡全身力氣發出叫喊:「不要走!」

    「萱兒!萱兒——」

    他從夢中驚醒過來了,才感覺到兩頰冰冷,已被淚水沾濕。

    這夢境何其真切,竟如當真發生過一般。胡不為心中震抖,依然清晰的記得妻子臨走時絕望的面容。「幸好只是做夢。」他在心中安慰自己:「這不是真的。」

    然而不知為了什麼,這安慰的話此刻變得非常蒼白,胡不為仍然無法忘懷夢中的驚悸。也許,是夢境太過真實的緣故吧。

    一隻小手從身邊伸出來,輕輕搖了搖他的肩膀。

    「爹,你又夢見娘了?」

    胡不為點點頭,把兒子抱了過來,輕輕撫mo他的頭頂。小胡炭被他的叫喊驚醒了,睜著一雙大眼睛,注視他的面龐。

    「娘去哪裡了?為什麼不跟我們在一起?」

    胡不為心口一痛,險些又流下淚來。他回答兒子:「娘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過幾年炭兒就會看到她了。」

    「噢。」胡炭應了一聲,低頭思索,他小小的腦瓜里,也不知道娘為什麼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娘為什麼離開我們?是覺得炭兒不乖麼?」他問胡不為。

    「炭兒很乖,娘疼你還來不及,怎會怪你。」胡不為說著,想到妻子到死都沒能看到兒子一面,不禁鼻中酸楚。天妒紅顏,厄運竟然如此垂青這個柔弱的女子,這世道何其令人憎惡?!

    夜色仍然很濃。天上墨雲堆涌,將月亮深深埋藏起來,胡不為不知道刻下是什麼時辰了。一番驚夢,攪得他心亂如麻,再也睡不著覺,索性爬起來,帶著兒子走出崖洞。

    遠處是綿延的山脈,在深藍的天幕下浮凸。樹林的輪廓和也和黑色的山巒一樣,形成一道道曲線蜿蜒起伏。

    「也不知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達矩州。」胡不為嘆了口氣。從家鄉出來,已經一年半了。愛妻在地下已等了許久。或許,是她思念在世的父子倆,所以頻頻託夢過來吧。

    峽谷入口傳來『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似乎有人累得精疲力竭,一邊走一邊喘氣。胡不為心中一凜,收回惆悵,把目光投向那邊。夜色中看不真切,只看到幾團黑色之物正快速走來。

    是熊。一頭母熊帶著兩頭小熊走過洞前,想是正在覓食途中。它突然聞到了生人的氣息,警覺的站立起來,鼻頭抽動,喉頭髮出低沉的咆哮。

    胡不為毫不在意。在山林行走多日,他遇上過許多猛獸,別說是熊,老虎豹子也打死過幾隻了。

    「嗚呣—」母熊不安的叫了一聲,兩隻小熊趕緊躲到它的身後去了。胡不為並不想傷害它們,眼下還不覺得飢餓,何況,見到這樣帶著幼崽的野獸,他也不忍心下殺手。同是天地生養的生靈,它們也有母慈子孝,也有通人性的一面。

    譬如西京的那隻猴子,小猴兒被踩死後,母猴心中的傷痛,料想也不比失去兒子的人類母親輕多少吧。還有烏鴉,知道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寧肯自己挨著飢餓,也先把年老的父母給餵飽了。

    誰說畜生無知?這些令人動容的事情難道還少麼?

    胡不為嘆息一聲,轉身走向崖洞內。

    然而,他一動作,母熊便理會錯了。它簡單的意識里,哪裡想得到竟有人會不願傷害它?保護幼子的本能讓它把敵人的每一個動作都當成了危險的挑釁。它怒嘯一聲,猛衝過來,速度快逾奔馬!

    胡不為吃了一驚,聽得身後怒響,已然躲避不及。倉促間生生擰轉身子,母熊的一爪已擦過他的後腰抓過去了,帶走幾縷肉片。胡不為又驚又痛,來不及思考,聽得母熊咆哮,第二抓又當頭壓到。

    「砰!」百忙間,他後仰下來,後背頂到了一塊突岩上,好不疼痛!

    那熊狂性已發,一爪擊空過後,又把目標轉到了胡不為身前站立的小胡炭身上。這下子,胡不為再想不動手已不可能了。眼看著那團黑影正向寶貝兒子迫去,胡不為嚇得心臟直欲跳出腔外,血液驟涌,全身的靈氣瞬息聚到胸口。

    「破!破!」胡不為聲嘶力竭的叫喊。

    兩團碩大無朋的烈焰呼嘯著衝過去了。不再是以前虛弱的紅黃,而是明亮的白色。宛若兩道火流星穿過黑暗,眩目的光芒在一瞬之間把岩洞照得亮如白晝。胡不為經過數月的專心修煉,又服下了幾枚妖怪內丹,此時的功力豈是當年所能比擬?

    「轟!轟!」兩聲沉悶的聲響,兩發火球一中腰椎一中頭顱。那頭倒霉的大熊腳爪還未碰上胡炭,便被擊斷了腰椎,腦袋也脫離脖子。衝擊之力更將它數千斤的軀體轟擊到八九丈外!

    一擊之威!如斯驚人!

    但此時的胡不為渾不以此為喜,他心中只有懊悔和恐慌。好險!只差一點,他的寶貝兒子就要傷在巨熊的掌下了!那可如何使得!兒子的一根頭髮都比自己的性命重要,他自己寧願死上百次千次,也不要兒子有絲毫的傷損。

    若是……剛才大意一些,竟然教小胡炭遭了傷害,日後到地下可怎麼跟孩子他娘交代?!

    胡不為雙腿顫抖不已,衝到胡炭面前,一把將他摟入懷裡,慌亂的查看。「炭兒,你……沒受傷吧?!你沒事吧?!」震驚之下,胡不為喉中已經哽咽了。

    「爹,我沒事。」小娃娃膽氣極壯,雖然險些就要遭難,竟然不覺害怕。這一點,可比他爹強得多了。

    「沒……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胡不為語無倫次,但覺心臟仍然跳得如同快鼓一般。

    岩洞之外,兩頭小熊『呦呦』的悲鳴,圍在母熊的屍身前轉動。它們還不知道母親已經死了吧,許是在叫:「娘,快起來,起來……」

    小熊不過五六個月大,沒有母親的照拂,只怕也活不久長了。

    胡不為等到心情平定下來,又為母熊的殞命感到惋惜起來,他把兒子抱在懷裡了,緩步走出洞外。兩頭小熊眼中閃著恐懼,逃開兩步,卻又不肯舍母親而去,仍一聲長一聲短的叫著,聲音悽慘之極。

    萬物戀母,總是不變的道理,兩頭小熊吃了母親數月的奶水,早就依賴它愛戀它了,雖然看到胡不為滿含威脅,卻仍不肯獨自逃離。

    地上,碩大的熊頭浸在血泊中。腔中流出的黑血把地面都染濕了。胡不為看到母熊眼睛仍然大睜著,也不知是帶著悲哀還是不舍。它也是個母親,它到死後,定然還記掛著尚未獨立的兩個兒子吧。

    這麼死去,它定然不甘之極。

    然而,有什麼法子呢?命運有兩條道路,一條向著平安,一條向著舛難。它偏偏被死亡的那一條選中了。

    真的很不甘。胡不為甚至能感受到它臨死前的惦念。

    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的蒼天之下,有多少人是生活得心甘情願的呢?就是他胡不為,也不正是被逼迫到這樣絕望的道路上來的麼?除夕之日,舉家被人屠戮,然後,帶著未滿月的幼子四方奔波,這樣的日子,距離他心目中美滿的生活不知要差上幾千萬里!

    他胡不為當然也很不甘心。

    再想想,苦榕,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難道也不是活得不滿之極?誰也不想臨到快入土了,還孤身一人在天下闖蕩吧。胡不為又想起當日柔兒被蠱蟲傷害,苦榕眼神中那樣悲傷的絕望的眼神。是的,苦榕活得也很不如意,他也很不甘。

    還有,妖怪妹子,單嫣。

    十五元宵節,那晚上的情景就如發生在昨日,單嫣滿含淚水,邊走邊回望,她很不願意就這樣離開自己的啊。可是,究竟是什麼力量,讓這個法力高強的妖怪,竟然不得遂自己所願,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呢?

    天下之物,似乎都活得很不如意。

    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



第四十章(野遊)深山避絕人間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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