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嶇的山道上,一行隊列在蜿蜒而行。
夜色沉重,濃密的霜氣如同一重重白紗般布滿天空。四野也被這層冰冷的水霧籠蓋住了,四周朦朦朧朧,隔著十數步遠,便已看不清前方的景物。一長隊人如同一條不見首尾的長蛇,穿行在曲折的道路上,前方和後方都融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嗆嗆。」從隊列中傳來鐵器碰撞的微響。穿過白霧,隱約可以看到他們身上鐵甲反射的烏光。
這是一隊兵卒,從北向南急行。數百人沉默行走,沒有人說話。
在前面領頭的是個騎著黑馬的中年軍士,面容冷峻,雙目定定注視著前方。一個副官隨行在他的馬匹旁邊。
「鼎騏,霧氣大了,讓大伙兒加快速度,咱們要趕在寅時之前走到束龍關。」看看前方越來越模糊的路徑,那軍士皺著眉說道。
副官應了,低喝著將命令傳遞下去。不多時,眾人便加快了腳步,四周只聽見腳脛摩擦長草的刷刷急響。
丑時三刻。霧氣愈發大了,如團團棉花般聚攏四周,伸開五指,幾已辨視不清。
正是仲秋時節,霜降天氣,南方時常有這樣遮天蓋地的大霧,讓人無法行路。那騎馬的軍士眼見著道路被團團白氣侵吞,眾人如同行走在一個巨大的布袋之中,全然不知危險會從何方而來,不由得將眉頭緊皺起來,重重呼了口氣。
那喚作鼎騏的副官立時察覺到了上司的不快,低聲說道:「都尉,不如讓兄弟們放些風法術出來吧,這樣的大霧,可沒法行路。」
都尉沉默了片刻,似在權衡利害,片刻後,下定了決心,道:「好,吩咐下去,讓會控風的兄弟放法術來。注意分散位置,別把後面的給落下了。」
副官領命,跑步下去安排。
片刻後,十餘名學會風法的兵卒便分散在隊列各處,兩兩分距數十步,齊相施法。片刻便將緊裹在隊列身周的迷霧給驅散一空。
有了法術的幫助,眾兵卒的行進變得更快。那都尉策馬行在最前,默聲不語,只留神前路的地勢。
行得一個多時辰。眼看前方道路漸窄,一壁是光禿禿的土山,臨路一面直若斧削,另一面是深深陡坡。那都尉不由得心中有些猶疑。這樣的地勢易守難攻,若是有敵人在這裡埋伏,可不易打通過去。他勒了馬,皺眉察看。
「鼎騏,派人到前方看看。」
鼎騏畢恭畢敬應了,心中卻大不以為然。想:「都尉也太謹慎了,現在在國中行路,哪有敵軍?難道遼國狗子竟然生了千里眼順風耳,知道我們在這裡行路?再說,便是讓他們知道,他們又能生出翅膀來,飛幾千里來伏擊我們?」搖搖頭,吩咐手下,安排兩名兵卒上前探路。
兩名手下在霧氣中漸行漸遠,剛驅趕掉的白霧又迅速聚攏來。
「報——前方正常。」
「報——沒有發現有人的蹤跡。」聽兩名哨兵從數十丈外遙遙傳來的信報,都尉心中安定了些,他抬起手,對副官說道:「好,吩咐下去,繼續行進……」話剛說完,聽得頭頂風聲有些異樣,他心中警兆突生!
「呼!」的一聲悶響,一團龐大的黑影從左側山坡上猛衝而下,低低飛掠過去。剛猛的風勁隨之而來,將毫無提防的兵士給激得立足不穩,紛紛摔倒在地。濃密的霧氣也受不了這逼壓之勢,向四面快速退卻,瞬間消散一空。
好重的腥氣!
那都尉聞得空氣中濃烈的惡臭氣息,大吃了一驚。他見機也快,單手勒韁,收束住了就要揚蹄嘶鳴的驚馬,一連串的命令從口中叫喊出來:
「敵人來襲,警戒!」
「第一隊列分散,擺一字長龍陣!」
「第二隊列壓上,保護側翼!」
「第三隊列,組團兵陣自守!會控風術的馬上施展,把霧氣吹開!」他不知襲來的敵人是什麼,但在這樣荒僻的地方,小心一點還是好的。
眾兵士收住了驚慌,快速行動起來,第一隊列的一百人兩兩叉開,分成兩列交錯而立。不等吩咐,隊中的巫祝便開始吟誦護身咒語,一時間山道上白光頻閃。跟在第一隊列身後的第二隊列腳不停步,快速搶上前方,在道路兩旁排成側翼,護住中軍,人人提槍斜對天空,滿面戒備之色。第三隊列的兵士則原地駐守,每二十人環成一圈,持槍對外。這正是最佳的防禦陣形團兵陣,對付突發襲擊和群攻時最為有效。
起起落落的念咒之聲響起來了,十餘名學會控風法術的兵士捏決施法,只片刻之間,風聲呼嘯而起,或柔和或剛猛的流風向四面排擊出去,把眾人身周的霧氣滌盪乾淨。
那黑影想不到眾兵士行動如此迅捷,眼見藏身的濃霧突然消散,慌忙一閃,遁入了遠處的霧團中。眾人只看清了它一對寬大翅膀和一條長長的尾巴。
「這是什麼東西?」那都尉暗自驚駭。他收了收驚慌心情,重又布置下去。
「輔佐小隊分成兩組,一組負責防禦,一組負責加持攻擊,快!」
十九名巫祝在小隊長的喝令下分成兩組,散到隊伍各處給士兵加持玄龜咒和神力咒。低低的吟哦過後,金色和白色的光點便閃動在隊伍中間。
眼見著頭頂上一角陰影極快飛過,一名剛加完神力咒的兵士大喝一聲,揚臂急擲,手中的鐵槍化作一道烏光,直向天空射去!
中了!天空傳來一陣厲鳴,那頭大物竟然被擊中了,連聲悲鳴。點點血液灑落下來,如同下了一場雨。
還沒等兵士們欣喜,聽得風聲猛惡,勁風臨頂,沉重的壓力將眾人逼得氣息不暢。惱怒的怪物從空中急落下來,碩大的軀體如同一座小山般壓向右翼的第二隊列。眾人齊聲吶喊,毫不退卻,如林的槍戟一同刺向天空,黑影哪知這些兵士竟然如此難纏,不敢再落,長翅一拍重又飛上天空,趁這間隙,粗壯的肉尾卻橫抽下去,將三名正攖其鋒的兵卒打得臂骨盡碎,慘號聲一時填滿整條山道。
「陣形收縮,武器一致對外!」那都尉心神微亂,發布命令道:「第三隊列,保持陣形,向第一隊列併攏!」
眾兵聞聲而動。負責防禦輔助的巫祝小隊人人面色蒼白,往來奔走,不惜法力給兵卒加持法術。剛才的一番交鋒,他們已看清了怪物的樣貌。那是一頭巨大的負鼠,身有兩隻肉翼,粗長的巨尾直有磨盤粗細!這樣龐大的妖怪,怕不早有了千年氣候!他們可沒把握對付這樣的東西。在平地上還好些,但在這樣狹窄難行的山路上,根本組不成陣法,卻教他們如何是好?
那都尉顯然也意識到無法組陣的問題,狹窄的山路上並不適合群體作戰。他不住聲的發布指令,讓兵士們聚在一起。努力要收縮成一個有前軍後軍,左右兩翼的完整陣形。只可惜,地形不假其便,三四人寬的道路無法容納這麼多的兵卒,再怎麼收縮,三百多人仍然擁成一長條,人人持槍戒備,但能發揮巨大威力的方陣卻怎麼也組不起來了。
「提槍!保持戒備!」他在馬上半立起身來,聲嘶力竭的叫喊:「一旦發現它的蹤跡,投槍攻擊!」剛才那名莽撞的軍士一擊中的,鐵槍射中了妖怪的翅膀,倒給他引出一個應對辦法來。只要不出意外,加持了神力咒的兵卒也能防住天空。唯一擔憂的,就是妖怪會用法術攻擊……
他轉念未完,猛聽頭頂一陣郁雷滾過,未已,『啪嚓!』一聲震鳴,一道雪亮的霹靂從天而降,劈開濃密的霧氣,如同一把巨大的長劍直插入人群中。立時,五六名兵士被擊成了飛灰。
都尉心中暗暗叫苦,他早該想到,開了智力的妖怪是不會守成蠻幹的,自己能看出的弊端,更聰明的妖怪又怎會看不出來?
「全軍聽令!」他聽到頭頂又是一陣隆隆之聲,趕緊叫喊道:「隊列分散,轉向下山,跑!」然而,他的命令被巨大的炸雷聲給淹沒了,沒有人聽見他的叫喊。又倒下十餘人過後,隊列中出現了騷亂的跡象。
「大伙兒跑啊,到山下集合!」都尉顧不得選用詞句了,用盡全身力氣,向著身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喊道,他的嗓音在幾番呼喝過後已經變得喑啞。兵士們沒有猶豫,多年的軍旅生涯,讓他們學會了不加思索的遵從命令動作,眾人立即轉向,向著來路飛奔。然而三百多人的行動,畢竟不象幾個人那麼好指揮。前方跑了十幾個,更多的人卻堆積在後面,動彈不得。
便在這個時候,『喀隆!』一聲響,大地搖晃起來,身邊的土山如同變活了一般,慢慢轉動臃腫的身子,都尉感覺到了土地的強烈振顫。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絕望的感覺,瞬間攻破了他的心城。
「防護!防護!組龜甲陣……」他的聲音嘎然而止,一塊巨大的山岩從天而降,將他連人帶馬砸成碎塊。
這是一場災難。
在妖怪咒語的驅動之下,高高聳立的山坡劇動起來,開始崩塌,厚重的土層被層層錯開,數丈寬的裂縫在兵士們的腳下快速張合,如同魔獸森然的巨口,吞下步經的每一個人。頭頂上,無數飛石泥塊夾著猛風墜落,將不及逃開的兵卒砸成肉泥。
妖怪趁亂打劫,快速撲飛,每掠過一次,就有一枚人首銜如口中。
頃刻間,慘叫之聲向四方遠遠傳送出去,濃重的血腥氣味,也飛越山脈向各處瀰漫開來。
**********
「吁——令!」
「吁——令!」
霧氣中每間隔數息便有人拉長聲音高喊道。
南邊,距離兵卒們搏鬥處四十里的的山道上,另一支隊伍正在向北而行,恰與兵士們走個對向。
這支隊伍人數要少得多了,只有十幾個人,隱在濃霧中,看不清他們的面容。他們的行進方式非常詭異,隔遠看來,十餘個影子全身直立,跳躍前行。跳躍時,膝部不彎,直起直落,如同一群僵硬的人偶一般,落地嗵嗵有聲。跳在頭前的,是一個極高的影子,身材渾不成比例,比身後的夥伴要高出一大截來。
一群人默不作聲,就在荒僻的道路上無聲跳躍,一下一下的,向著高處縱行。行得頓飯工夫,影子們終於跳到了山崗的高處,霧氣散開,一行人漸漸顯出了身形。
一片青色的衣角從霧氣中顯了出來。領頭那個高瘦的怪人跳到了坡頂。
勾著金線的快靴,青色長袍,質地非常不錯。那人的腰間束著一條玉帶。再往上看,更奇怪了,他的胸前竟又垂下兩條腿來,草編的鞋子灌滿了黃泥,一隻碩大的大腳趾還在不住的勾動。
「吁——令!」霧氣中有人說話,是從束玉帶者頭頂發出的。
一陣風吹過,霧氣消散了些,這下便能看清領頭者的全貌了。
原來是兩個人。確切的說,是一個白鬍子老頭兒騎在另一個滿面是血的漢子肩上,讓那漢子背負前行。漢子面貌恐怖異常,面色鐵青,眼眶中一片灰白,兩條黑色的血線從他眼角流了下來。鼻下、唇邊、耳邊也有同樣的兩道。
他竟然是七孔流血!
再望後看,身後十餘人也是一般,面唇灰敗,一臉死色。只是人人額間多了一道鎮魂的黃符。原來,這是一群屍隊。那坐在殭屍頭上的,料來便是趕屍人。
「胡!」正行間,不知發現了什麼,打頭的殭屍突然鳴叫起來,抬頭向天,面上僵硬的皮肉綻開,皺鼻張嘴,露出了口中森然的白牙。
「咦?有血腥氣?」騎在頭上的老人大聲說道,目中透出驚訝之色。他一掌拍在坐騎的頭頂,身下的殭屍立時停步。
「好重的血腥!哈!又開始殺人了!不錯不錯,運氣真好!」老人伸鼻在空中狂嗅,知道前方發生屠殺後,面上竟然閃過驚喜之色。他興奮的拍打著身下殭屍的腦門,哈哈大笑:「小鬼們,跟我老人家沖啊
,我領你們吃飯去!」兩眼炯炯放光,雙手快速結印,一團碧光在他掌中驟然亮起,將他頜下的白須染成碧綠之色。
「無生無知者,接我符中意,迅足奔行!急!」將十幾團綠光一一送入殭屍們的額頭,老頭兒念動咒語,立時,原本行走緩慢的殭屍行動大張大作起來,口中胡胡鳴叫,如同十幾支強力彈簧般,全不停頓,逕向北方疾行而去。
濃密的霧氣涌動,在他們行後不久又重新聚攏過來,把地上深深淺淺的足印盡都掩藏。
北宋,雍熙三年。
這是一個被記成亂世的年代,戰亂烽煙未熄,妖孽又開始四處橫行。蒼天之下,哀鴻遍地,淒聲不斷。千里土地之內,村寨荒敗,野盈鬼哭,天下的百姓同受亂世荼毒,無數人家破人亡,無數人離鄉背井。天地之間正如一座炭火熾熱的大銅爐,噴薄著洶湧的熱流,不斷地將烈焰卷向生存其間的生靈。
九月仲秋,發生在岳鄂兩州之間的這一場官兵與鬼怪的廝殺,只是天下無數紛亂的其中之一罷了。隨著霜氣聚攏消散,日頭升騰起來,厚重的露水便將血跡帶入了地下。幾日暴曬沖刷過後,黃土地上便只看到一些紫黑的印記,更多的地方,血水全滲到土地中去了。除了道邊許多副被殭屍啃食後殘剩的屍骨,昭示著這一場劫難,沒有人會發覺這條山道曾經吞噬過三百條生命。
日升月落,霜降,結露。天地照常運行,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第四天過後,殘霧散去,朝陽又起,山路上那絲淡淡的血腥氣也銷褪乾淨了,不遠處的山麓上,又迎來了新的一撥旅人。
那是一頭青騾,在道上慢慢行走,背上負著三人。
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最後邊,手拿著一本厚重木書正在說話:「炭兒,跟姑姑念『人—之—初,性—本—善,習—相—近,性—相—遠……』」她拉長了語調念書,話中滿含著誘惑鼓動之意。只可惜,她的鼓動對象,坐在騾子前頭的小童睬都不睬她,嘟著唇,嘴邊到頸下掛著一絲纏綿透亮的涎水,正專心致志的揪著騾子的鬃毛。
「炭兒乖,跟姑姑念書,姑姑給你吃果子。」女子無奈,只得改哄騙為利誘,剛才費了一番唇舌,小娃娃連頭都不抬,實在讓她有些失望。
「炭兒不喜歡吃果子麼?姑姑有好吃的果子,炭兒吃不吃?」她攥起拳頭,探身向前,隔著身前的男子在小童右耳邊晃了一晃,示意拳中藏著好吃果兒,要引那小童讀書。
誰知那小童胡炭甚是乖覺,瞥了拳頭一眼,嘟囔道:「沒有果子,姑姑騙人。」這一招,女子早在路上用過三五次了,先前胡炭聽信她的話,老實就範過兩回,可是兩次背書後都沒得到獎賞,胡炭便學了乖,以後便說什麼也不上當了。
女子又好氣又好笑,想不到這個小娃娃如此精明,看來,想要讓他念書,可得新想個法兒了。
她收回拳頭,翻了翻手中的木封書本。明亮的光線下,木封皮上五個鮮紅的篆字鮮艷非常:《大元煉真經》。
選了其中一篇,她念道:
「……熔金之時,斬一身妄情邪想,使無患。口鼻觀心……哎,這書真難,姑姑都快忘了,我猜炭兒肯定也不會念,嗯,我看下句是什麼……」
小胡炭不為所動,小拳頭抓住騾子的長毛,揪了一下又一下。隨著馬行顛簸,他腦後的三條小發髫便向左右跳蕩開,如同頑皮的蟲兒在跳舞一般。小童年紀只不過兩歲上下,眉目清秀,看起來稚氣可愛。他的膚色有些蒼白,小小的臉蛋上,隱約可見肌膚下幾條細細的血管。
「唉,陽明劍的口訣太難了,炭兒那麼笨,怎麼能背得出來?」那女子假意嘆息,偷眼看看胡炭,見他仍然沒有反應,又道:「那麼,更簡單的咒明心經呢?氣—運—諸—脈—節—節—寸—進……小炭兒該不會是記不住了吧?」她念一下頓一下,只盼小胡炭好勝心強,接著背下去,只可惜一番如意算盤全落空了。小娃娃正沉心於拔毛大業之中,沒工夫理會她。
小童先前幾日倒還聽話,讓他念什麼就念什麼,可是自從過了洞庭湖,也不知犯了哪根筋了,任她說破嘴皮都不肯再跟著念書學字。
這般頑劣的小童,可怎麼教導才好?
無奈湧上心來,那女子輕輕嘆了口氣,合上了書本。
「炭兒不乖,不聽姑姑話。姑姑不理你了。」
小胡炭嘴角動了一下,那條涎水裹著一小團唾泡終於淌入脖中,他似乎嘟囔了幾個字,可那女子一個也沒聽清。
她抬臉看看坐在身前的漢子,心說道:「胡大哥,你兒子又不聽話了,我教不動他,怎麼辦才好?」
漢子端坐不動,雙目直直望向遠方。
他仿佛沒有看見發生在身前的一切,面上波紋不興,呼吸平穩,任由一重重的雲天樹影投落到瞳仁中。一枚銀針別在他的髮髻上,從身後看過去,只見他梳理整齊的鬢髮,半片蒼白瘦削的臉龐,漢子就這樣嚴肅的瞪著前方,然而,他的眼眸中,卻空洞洞的毫無生氣。
女子的情緒瞬間低落下去了,她垂下頭,幽幽嘆息。心中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胡大哥……你什麼時候才能變好?這樣的日子,我們還要過多久?」
一時沉默無語,道上便只有行路畜牲『得兒得兒』的輕微蹄響。
行過一個拐彎,走在背陰處,清寒的秋意便卷上了騾背上三人。地面上露水打濕了泥土,道邊崢嶸的突岩上,濕漉漉的一片。女子不自禁的縮了縮身子,便在此時,那小童胡炭卻自顧自背起書來,小手還不住地拉扯著騾毛:「……熔金之時,斬一身妄情邪想,使無患。口鼻觀心,心循天地,則圓明之體自現。心鏡朗然,神珠廓明,可以使諸相頓離,纖塵不染,心源自在。須知天物自有其性,而靈性交匯,非純淨靈台莫得其准……俟紫煙落入丹鼎,寶氣縱橫爐室,咒『上師秘法傳承百物應性知命,合身,疾!』撤丁火,噀丹精氣噴之,再四十九日,午三刻,開爐器成。」
長長的一段口訣,他記得一句不錯。那女子啞然,怔怔未已,聽小童又自行背起習練靈氣的咒明心經:「……氣運諸脈,節節寸進,補則當損之,寡而當益之,若滿池秋水,平流溪澗之下也。不溫不燥,不急不緩,是為正途。間或斷穴跳躍,或隔脈飛生,比如高崖飛瀑,鄰峰接流,此入魔之先兆,切勿急功而冒進,使身受冰炭煎熬。宜鎮意收束,守元玄關,鉛水七周返本,金液九轉還真……」
小娃娃口齒不清,把『溪澗』念成『雞澗』,把『斷穴跳躍』念成『斷穴叫躍』,只是除此之外,余字一絲不差。這是女子一個多月前教給他的玉女峰靈氣運行口訣。難為胡炭在不識字的小小年紀,只記讀音,竟把拗口的一篇咒語給記得如此精確,不由得人不驚嘆。
「到底是胡大哥的兒子。」那女子心想,」胡大哥這麼聰明的人物,生的兒子當然也不會差。」她呆呆的看著漢子的側臉,腦中閃過記憶中的面容,閃過那兩道溫和而睿智的目光。只是,眼前人再不是三月前那樣聰敏睿智的模樣了。
眼下,他就跟一個熟睡的嬰兒一樣,他的思想感情,他的記憶,已經被深深封藏起來。
女子閉上眼,心中泛起深深的愧疚,她在心中低聲道:「胡大哥,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她身前的漢子姓胡,叫作胡不為,西北汾州人士,托稱風水,專以招搖詐騙為生。胡不為心本善良,只可惜命運乖蹇,他在前年除夕時遭遇變故,家破人亡,只帶著幼子胡炭顛沛流離向南方尋求復生之藥,要解救愛妻。可誰知時運不濟,一路上遭遇了許多坎坷風波,背上一身惡損名聲,還引得黑白兩道江湖人物一路追殺。
女子名叫秦蘇,本是江寧府玉女峰的門下弟子。數月之前,胡不為在逃亡路上遇著秦蘇被奸人暗算欺侮,使計救下了她。當時秦蘇手足被制動彈不得,胡不為萬般無奈,只得背負著她前往沅州尋找同門,哪知在郊外時,遇著了秦蘇的師傅青蓮神針。青蓮神針剛愎自用,聽信傳言,誤以為胡不為便是殺害她門下六名弟子的元兇,憤而出手,將胡不為的一縷精魂給強行拘攝封藏了。胡騙子便成了現下無知無覺的悽慘模樣。(詳見《亂世銅爐前傳》)
後來,秦蘇在押解途中尋得良機,偷偷放走了胡家父子,並與他們一同逃出沅州。因此時整個南方都陷入動盪之中,一行人別無他途,只得選了偏僻的山路,向北進發。
秦蘇是自小上山學藝,對人間之事極為陌生,一路上也不知鬧出了多少尷尬。買東西不知給錢,住客棧不挑地方,帶著老胡小胡進了兩三回黑店,虧得她法術不弱,又佩有防毒防迷的靈珠,幾次危難都能逃脫出來。如是,顛顛簸簸,在道上行了一個多月,秦蘇才慢慢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胡不為神魂缺損,無法言語思想,但身體運轉卻絲毫沒有停息,吃喝拉撒,一如往常。他此時便跟一個剛出世的巨大嬰兒一般,需要時時照料。秦蘇這三個月來什麼苦髒羞人之事全都做遍了,給胡不為洗澡換衣,服侍便溺,無一事不讓她羞急交煎。虧得她本就對胡不為生出暗許之意,又兼不明世事,所以才捱下了這麼些苦難。
相較之下,小胡炭倒好照料多了。小娃娃雖然年紀幼小,但自出世以來便多遭磨難,早就習慣了這樣居無定所的流離生涯。不哭不鬧,不挑吃喝,讓秦蘇很是省心。隨著相處日長,秦蘇對一應生活之事漸漸熟習,便有餘裕來教導胡炭的功課了。
三人在鼎州之時,秦蘇便開始教胡炭習字背書,一方面延循胡不為的教子方法,讓胡炭背誦《大元煉真經》上的咒語口訣,另一方面,按自身經歷,教胡炭《三字經》和《百家姓》,讓小童辨文識字。
小胡炭記心極佳,頗有乃父風範,幾個月強記下來,倒把《大元煉真經》上的咒語讀音背住了大半。也識得了一二百個文字,只是過完洞庭湖,沒有父親的誘騙,小孩童便不怎麼愛聽話了,每每讓秦蘇絞盡腦汁對付後才肯上當念書,如不然,按著先前的進度,這整本經書早就該記誦完了。
從彎道拐到直路上來,日光驟然入目。秋日的晨陽仍然還很溫暖,金色的光線明亮奪目,秦蘇閉上眼瞼,片刻後慢慢睜開,才又重新適應了亮光。她默想著心事,便沒怎麼注意道路。
胡炭仍在左一句右一句的零亂背誦,童稚的聲音跳蕩在山野秋草之上。此時念的經文卻轉到《火牛牌》上去了。
「……心宮離火,注神闋上行,漸入風府,不緩不燥,若斷若連,七周而結丸。此時當吊息培本,默念『天火金光咒』,引動五行入爐中……」
前面一樣白色的物事引起了胡炭的注意。他停了念誦,睜目呆呆的看著伏在道邊亂草上的一具骨骸。一副精鐵盔甲,扭扭曲曲覆在白骨之上,上面滿是血跡和凹痕。骨頭被截得不成模樣了,半段尺骨拋在軀體的四尺外,完整的肋骨之下,斷裂的脊椎和脛骨堆在一起。顱骨單獨放著,上面殘餘的血肉讓露水打濕,重又現出淡紅之色來。
這是一個不幸的生命,死得如此悽慘。
胡炭呆呆看著,默然不語,半晌,忽然搖頭道:「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唉!」這一聲嘆息,拉得又慢又長,把胡不為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秦蘇猛然一驚,從沉思中醒轉過來,聽胡炭還在搖頭荒腦的說話:「連禽獸都活不下去,人更沒法子了,這個世界,可怎麼了得!」語氣稚嫩,可是一番老氣橫秋的語調,卻跟他爹學得一模一樣。
原來,數月前山中行路,父子倆偶然遇見一副猿猴新鮮的殘骨,胡不為忽然發興,借著故人單嫣說過的詩句喟嘆一番。當時胡炭便記住了,現下一字不漏的學來,直讓秦蘇錯愕。
「骨,骨頭,這是白骨。」胡炭伸一支手指,指點著那副軍士的骨殖,滿臉嚴肅。當日胡不為把這個字教給了他,讓他印象深刻。秦蘇抬目看去,遠遠的數十丈外,泥石坍塌,巨大的山石埋在泥土之間,把狹窄的山路都給堵住了,道路邊一片凌亂,槍支,鐵甲扔得四處都是,一面繡著『戍』字的軍旗披在道上,星星點點的血跡染紅了竹製的旗杆。
秦蘇皺著眉頭,看到衰草叢中,許多新鮮的人類殘骸掩藏其間,長長的一斷道路,處處有不成形狀的盔甲器物和人骨。許多斷頭的軀體垂落在陡坡上。可以想知,不久前這裡發生了一場慘烈屠殺,而且施暴者嗜食血肉,竟把幾十人給吃得乾乾淨淨!
「難道是妖怪?」秦蘇想道。她忍住噁心,警戒的抬頭看看四周。天空一碧,草葉微響,鷓鴣在山坡上緊一聲慢一聲的鳴叫。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山野清晨,寧靜而安詳,並沒有什麼異樣。正看著,幾行足印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群雜亂的印記從來路上一直走到這裡,踩到了旗布上,把前方的泥土踩得稀爛,又一路翻過數十丈外堵路的泥石,辟成一處缺口往前去了。奇怪的是,這些足跡兩兩併攏,似乎行者常常把雙腿並立一起,站一步,走一步,站一步,又走一步。
秦蘇心中疑惑,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這樣走路。按著腳印判斷,這些人從這裡經過,停留勘察了一番,又向前走了。
秦蘇屏著氣息查看片刻,被許多慘不忍睹的屍骨觸動了心神,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略略掃過一眼,便催動騾子,向前走去。
那道缺口是後來開成的,塌下的泥塊原本填滿了十餘丈長的道路。也不知是誰有這樣的大力,竟然在這樣的絕路上硬生生的挖出一條可容人通過的窄窄細道來。秦蘇心中驚駭,牽著騾子過去,眼看著腳下泥石間許多血肉模糊的軀體,也不知這堆泥土中埋住了多少性命。
她忍住驚懼,目不斜視,跨過了一具又一具屍身。
十多丈長的道路,讓她走得汗水淋漓,直到重新翻上騾背,秦蘇才敢長長吐氣。這如同煉獄般的殺人現場,她是怎麼也不願多呆了,策動騾子,一路小跑,翻過前方的高坡,又一路急奔下去。
仿佛身後有催命的餓鬼,秦蘇不敢稍停,白著臉猛趕了二三十里路,眼見著前方是一處關隘,似是人工堆成,心想該當有人居住,這才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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