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中行了約有四五里路,瘋禪師問雷閎:「你們知道我在這裡,是不是聽到了鐵籌門傳的信報?」
雷閎搖頭道:「不是,是從別人那裡知道的,不過他也是從鐵籌門弟子那裡聽說的。」
瘋禪師『哦』的一聲,又道:「他們是到趙東升莊裡去搬救兵了。」雷閎點頭說是,把出莊後遇到冒雪疾馳二人的事情告訴了他,「當時我還覺得奇怪,怎麼這兩個人看起來這麼慌張,還帶著個死人,難不成是被仇家追趕。」
瘋禪師鼻中哼氣,冷笑道:「可不是慌張!被兩隻妖怪上天入地追索捕殺好幾天,沒嚇死算他們命大!若不是最後關頭擺了我一道,這三個王八蛋早就被撕成碎片了。」語氣甚是憤恨。
雷閎聽出了蹊蹺,問道:「師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不是去幫他們除妖的麼,怎麼這兩個人還得罪你了?」聯想起先前師傅對狐妖生出的悔意,壯漢隱約覺得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瘋禪師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過了好一會,才說道:「夏覽生還在世的時候,鐵籌門好歹也算個名門正派,誰料想他才過身才不幾年,這門派竟變成了藏污納垢之所。他地下若是知道,怕不都要氣得活轉回來。」
雷閎問道:「這是妖怪跟你說的?」
瘋禪師瞪了他一眼,怒道:「什麼妖怪跟我說的!我親眼所見!你以為他們怎麼跟狐妖結下樑子?幾年前他們在汾州巡視妖怪圍子,撞見了母狐狸,覬覦人家美貌,幾個人就冒險闖進山里,居然就真的找到了狐狸窩,兩方打了一場仗,仇怨就此而來。」
雷閎詫道:「我瞧鐵籌門那幾個弟子也不怎麼樣啊,法力稀鬆平常,聽你說狐狸也算個厲害的,他們怎麼有這樣的膽子?」
瘋禪師道:「色膽包天,還有什麼做不出來!加上幾個師叔可能也垂涎狐狸的內丹,仗著人多,腦子就都不清不楚了。那時狐狸不知道因為什么正負著傷,被夏覽生的幾個師弟師侄左趕右攆的,逼得無處躲藏,差點就要被捉住。後來使計暫時逃脫掉,不料這群無恥的王八蛋,竟又拿狐狸的姐姐屍身相要挾,未果之後毀屍泄憤,這才把事情結成死仇。」
秦蘇聽到這裡,急行間身子忽然一晃,停了下來。胡炭見狀,忙返回到她身邊,關切問道:「姑姑,你怎麼了?」他看見秦蘇的臉上慘白如紙,一絲血色也沒有,黑瞳幽幽正肅然望著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只擔心姑姑身上還有什麼隱傷,追問道:「姑姑,你是不是覺得不舒服?再吃一張定神符吧。」說著要取出符咒。秦蘇搖了搖頭阻住了他,心裡驀然湧出憐憫:「這個孩子,他什麼都不知道……」她輕輕捉住小童的雙手,感知到肌膚上的冰涼,心中難過無已,把手轉到他後腦勺揉一下,卻沒說別的,只低聲道:「我沒事,我們走吧。」
秦蘇已經確定,這個跟鐵籌門結下死仇的狐妖,就是單嫣。
當年胡不為在光州把自己的出身經歷全都告訴了范同酉,秦蘇因而知道胡氏一家在除夕夜家破人亡的往事。當年正月十五,單嫣帶著胡炭生母的屍身遠遁,想要找個安全地方養傷,而胡不為則帶著幼子南下黔州尋找犯查還丹。他和單嫣約定,一旦事情成功,就搖動銀鈴為信,約期相見。誰知道自此事情多生舛難,不光胡不為父子連連遭遇風波,厄運不斷,連狐狸精也都未得安寧,躲在深山裡竟還被鐵籌門逼迫追奪,最後連趙萱的屍身都毀了。若是胡不為還在世,知道這樣的事情,還不知道要多傷心。
那邊雷閎師徒二人等秦蘇胡炭跟上來,略關切幾句,也不知秦蘇心中正翻江倒海一般。幾個人只略做停留,便又重新上路,雷閎問師傅:「師傅,你怎麼對事情了解得這麼清楚?難道鐵籌門還肯把這樣的隱秘事情告訴你麼?」
瘋禪師道:「他們怎麼會自爆醜事!只是前天見我被妖怪打傷,幾個弟子也都被殺掉。那什么姓洪的只道死到臨頭了,跪地跟狐狸求饒時才說漏的。」
雷閎『哦』的一聲,沉吟片刻,說道:「照這麼說來,鐵籌門被狐狸上門追仇,倒是他們咎由自取了。不過這隻狐狸下手也真狠毒,我記得鐵籌門可是有兩百多個人的,都快被殺乾淨了吧,難不成所有人都參與到這件事裡去,跟狐狸結上仇不成?」
瘋禪師乜了他一眼,從鼻子裡哼道:「江湖上恩怨,什麼時候有過當事雙方擺事實講道理,然後一對一捉對兒自行解決的?誰不是仗著人多欺負人少,然後新仇舊仇一起,誰都摘不乾淨了。人情分親疏,親朋被外人追殺,做師長弟子的當然是幫親不幫理,仇上加仇,最後誰也分不清當初起紛爭的原因。鐵籌門就是這樣,為了幾個害群之馬,整個門派都被拖下水了。」
「你看現在,我們不也莫名其妙被拖下水來了麼?」瘋禪師說道,頓了頓,又搖搖頭:「夏覽生這人,我以前是見過一面的。雖然功法不怎麼樣,可是人還算磊落,是個有擔當的人。按說什麼樣的師傅就教出什麼樣的徒弟,可是就我接觸的這一群鐵籌門弟子,人人品行不端,卑鄙下流,簡直是污漕不堪。」
雷閎道:「師傅,剛才你說被他們暗算了一次,到底怎麼回事?」
瘋禪師『卟』的吐口唾沫,橫眉立目的把雙掌一鼓,喝道:「我正要說!這些王八蛋!」語氣憤慨,顯然對被暗算之事極感忿然。
當下瘋禪師說起這幾日的經歷。
原來半個多月前,鐵籌門的新掌教輾轉託人找到瘋禪師,希望他到邢州解救被妖怪糾纏的門人,說是門下弟子無意中得罪一隻妖怪,飽受迫害之苦。什麼仰慕禪師乃俠義正道之典範,濟危扶弱,心懷慈悲云云,盼望禪師念及正道一脈,救眾人於水火。言語甚是謙卑,還奉上了厚禮。瘋禪師當時正沉浸在新創的功法中,本來是不願意分心去管這樣的事情的,不過那掌教口舌便給,在來前又深做過一番工夫,見瘋禪師並不為好言所動,便又投其所好,大肆描述那狐狸妖怪怎生了得,法力高強,技藝精奇,鐵籌門曾經請來多少江湖成名人物都敗在她手下,終於惹得和尚起了興趣,一番詢問後,受了委託跟下山來。
一行人來到邢州,卻又不讓瘋禪師光明正大的進入山門,而是做了喬裝。說是妖怪生性多疑,在這裡滋擾多年,若是知道有高人到來,她便會長時間隱匿不出,直等到請來的幫手離開之後才又開始興風作浪戕害人命。那時瘋禪師聽說,便隱約覺得這不是一般的仇怨那麼簡單,這妖怪能夠隱忍多年,審時度勢進退,這般費心勞力的想要滅掉鐵籌門,顯然非極深極重的大仇決不至此,可是此時身已在鐵籌門中,他也不好再抽身離去。
當晚天色向暮,鐵籌門所有弟子便都放下了手頭之事,陸續關閉了各處閣門,盡數集中到正堂大殿裡打坐休息,五六十號人擠擠挨挨的,團坐在大殿中央,胸背相貼,踵股交疊,惟恐比別人多靠外半尺。安排值班守夜的弟子有十二人之多,分作兩組,也都緊密抱團。兩組人只守在距門兩丈的殿內,更不敢踏出樓外一步。瘋禪師瞧見他們這樣嚴陣以待的模樣,心中暗感納罕,不過猜想到他們是被多日糾纏嚇怕了才會如此,便也沒去細問。
不過當晚狐狸並沒有來,安然過了一夜。
第二天,第三天,仍是如此。
這般風平浪靜的又過了四天,每一晚都是天剛入暮便停下活動,眾弟子關門聚集直待天色大明才敢行動。到第八天晚上,瘋禪師終於忍不住問那掌教,既然對狐妖如此提防,為何不乾脆先遣散弟子,等到山門安定再接他們回來?那掌教一臉苦惱,說在妖患初興的那幾個月,就有人生出這樣的想法,趁著晚間數十個弟子奔逃下山,分到各處城郭躲藏。誰知過後數日,便陸續聽到那些逃離在外的弟子一一遇害的訊息,僥倖還存留性命的人們嚇得心膽俱裂,趕緊又跑回到山門中,不敢再分散力量致被妖怪各個擊破。
他們這樣嚴陣以待的日子,已經過了三四年了,但饒是這樣,都未能防住妖怪的暗中覬覦,每個月都有人意外落單而遭遇狐狸的毒手。
「這狐妖跟他們糾葛了好幾年,早就仇深似海,我當時若早知道他們結怨的緣由,定然不會再趟這潭渾水。都怪我先前沒打聽清楚,又一門心思想要找人過招,才把事情弄成現在這樣。」雷閎這是第二次聽到師傅表達對此事的悔意。
瘋禪師邊行邊說著,提到自己因好戰而跟這隻狐狸結下仇怨之事,濃重的眉毛便緊緊糾結起來,沮喪之情顯諸顏色,顯然這件事情讓他懊悔不已。
「然後那天晚上,狐狸果然就來了……」瘋禪師回憶道。
在瘋禪師抵達邢州之前,狐狸已經有大半個月沒有現身了。明知是疲兵之計,鐵籌門上下卻都無可奈何。目不交睫的提防二十多晝夜,早就疲乏不堪。當晚將近二更的時候,殿外風潮聲大作,瘋禪師從行氣中醒來,瞧見身邊一眾弟子都東歪西倒的倦極而臥,心想這些人也真倒霉,惹上這麼個仇家,逃又逃不掉,解也解不開,只能驚恐等死。伸展了一下筋骨,發覺自己竟也略有倦意,不禁有些疑惑,暗想自己是不是也被這些人給帶得精神不濟了,哪知一瞥眼間,看見守在近門處的兩撥值夜弟子也是一副昏昏欲睡模樣,登時警戒之心大起。要知道這些值守弟子可是白天養足了精神專等守夜的,怎麼會這樣一副昏沉模樣?
瘋禪師立刻意識到,妖怪已經來了,而且已經開始動手!這也不知用的是迷術還是藥香,竟然這般悄沒聲息的消解掉眾人防備。
因不知對方手底下如何,和尚未敢托大,急忙推醒了掌教和一眾弟子,就在眾人紛紛驚愕醒來的當口,殿外傳來狐狸憤怒的厲嘯,一瞬間屋瓦震動,門窗皆搖。瘋禪師自不會被這樣的響動嚇住,但鐵籌門久被積威所凌,每一點異響都會讓他們如臨大敵。人人面色緊張,四顧張皇,突然間房樑上大響,許多山鼠和瓦片紛紛墜落下來,守在近門處的一眾守夜弟子齊發大喊,紛紛往殿裡逃遁,其中卻有另有兩人尖聲叫喊著,反向殿外跑去。
瘋禪師情知這必是中了狐妖的迷幻之法,若不然鐵籌門弟子縱然不濟,也不至於如此不辨險惡,正待追出去阻攔,哪知這時側牆的窗格破裂,兩條巨大的雪尾從外探入,從旁一下捲住兩名弟子,倏忽攫出,帶著他們絕望的呼喊聲一下向遠處去了。
鐵籌門幾個師叔輩的都是又驚又怒,叱喝著紛紛追出殿外,卻哪能追趕得及,只一個瘋禪師仗著耳目機敏,循著慘叫聲一路追了下去。
趕到後山懸崖,和尚終於正面跟狐妖朝了相。那個化身成美貌女子的狐狸正單手捏著一名弟子的頸項等待瘋禪師,一臉的憤恨和快意,瘋禪師見她眉目間滿含煞氣,皓腕上、衣襟上全是殷紅的血跡,地上一人伏雪不動,已不知生死。
「她瞧出我不是鐵籌門的人,斥罵我為何要助紂為虐,」瘋禪師道,「我那時對鐵籌門的印象還停留在夏覽生在的時候,並不知他們做下的行徑,瞧她態度不好,又急著救人,言語不和就動起手來。」瘋禪師說著搖了搖頭,表情甚是鬱悶。「到後來卻終究沒能救回那兩個人,被她一踢一拋全扔下山谷,她也被我打傷了。」
雷閎聞言默然,他知道師父性情急躁,在那樣緊急的時候更不會有什麼冷靜心思,跟一隻本就滿懷忿恨言辭激烈的妖怪發生衝突實在太正常不過了。
受傷後的狐狸一開始並沒有想要逃,反把滿腔的憤怒全移到了和尚身上,她發狠的圍著瘋禪師亂躥,覓機發動攻擊,卻終因功力相差太多沒能奈何得了和尚,反而幾次陷入被動。瘋禪師從她越來越尖亢的叱聲和凌亂的出手中察覺到狐狸對自己的恨意,不過也沒太在意。反正江湖上恨他的人已經很多,再加上一隻妖怪也沒什麼了不起。
瘋禪師雖然好戰,但並不嗜殺。他是為了要印證自己的武學心得才接受委託下山的,化解恩怨被放在了次序,加上對狐狸先前的責問言語略存疑惑,所以雖然占著上風,卻也沒有將對手當場格殺的打算。幾次重手都是點到即止,只希望這隻妖怪能夠知難而退,別再來滋擾鐵籌門便好。哪知狐狸竟然也悍狠之極,雖然明知不敵,卻死戰不退,依然奮不顧命的撲殺。隨著身上傷勢增多,她目中的憤恨也愈來愈深,這般你來我往游鬥了好一陣子,鐵籌門的一眾人聽見聲響尋上山來,狐狸才不得不轉身避開。
瘋禪師只道事情到此便算了結。狐狸吃了大虧,該當記著教訓不會再到鐵籌門山門侵擾。哪知追上來的鐵籌門掌教一臉焦急,連連頓足說不該把妖怪放了,這隻妖怪凶性已重,決不會就此罷休的,等瘋禪師離開之後必會去而復返,鐵籌門接下來就要承受覆滅之災。在他一再懇求之下,瘋禪師不得已又循著蹤跡開始追趕狐狸,打算將她擒捉住再做處置。
之後便是一連數天的追逃。狐狸功力不高,可是脫身的法子倒是不少,幾次被瘋禪師逼入絕境,卻還能匪夷所思的逃脫出去,二人這般追追逃逃,從邢州轉到相州,又從相州追到陳留,最後到潁昌府,狐狸傷勢愈重。鐵籌門的一干人腳力弱,中間又多次被狐狸的詭計誤導,一同追出的四十多人倒有三十多引到別的方向去,只那掌教帶著三個師弟和幾個親信弟子來到潁昌府。到趙家莊報訊求援的齊大新和洪文亮,還有馬背上死去的那名弟子高琦便是其中三人。
後來追到小桂嶺上,狐狸筋疲力竭,被瘋禪師堵在山上下不來。這時狐狸又用起了匿息之法,和尚遍搜山嶺,也沒找到她的蹤跡。問完山上住的幾戶人家也不得要領。待在山下守了大半天,那掌教帶著幾個人追趕上來,聽到狐狸被逼得躲在山中,還身負重傷,無不喜形於色。
當下十餘人分散開來,各個相距十數丈的逐寸搜山。經過一個多時辰的搜尋,終於在近峰頂處發現藏身在雪層里的狐狸,瘋禪師聽到打鬥追上去時,狐妖已經被制服在地,面無血色的似已昏迷,四肢脈門被四名弟子緊緊扣住,幾個弟子面上俱顯狂喜之色。
看見和尚過來,那掌教連聲道謝,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可是瘋禪師從他頻頻回頭張望和急切欣喜的表情里隱隱覺得他心中另有盤算。但其時事情已了,和尚也不欲多事,再加上狐狸不是被自己親手擒住,過多置喙反而無趣。略略關照了幾句,無非是希望兩方化解恩怨,能不傷她性命最好,那掌教滿口答應,敷衍了一會,便又付出重酬,把和尚勸下了山。
「誰知道他們鬼鬼祟祟的,竟然是要起齷齪心思!」和尚語氣憤恨的說道。
秦蘇聽到這裡,心中不由得一緊。從瘋禪師的敘述中,鐵籌門的一眾人似乎對單嫣頗有不軌之心,單嫣當時已失去反抗能力,和尚這一離開,豈不是趁了他們的心意?難道單嫣竟然已經受了辱?
「我剛下去不到百步遠,這些王八蛋就不清不楚起來,然後起了爭執。」瘋禪師說到這裡,忽然停口。
雷閎問道:「什麼不清不楚的?」
瘋禪師哼的一聲,看了一眼胡炭,躊躇了一會,才惡聲道:「污言穢語的,我也不記那許多,一群人打斷掉狐狸的手腳後,就為誰先占便宜吵得不可開交,若不是他們自己這樣嚷鬧,我怎知他們的品行不端。」
掌教的端威風要嘗頭鮮,一眾弟子卻反唇相譏,不肯答應。師叔們擺功勞,師侄們就竭力貶低抹黑,膽大的直言頂撞,膽小的也在旁暗語譏嘲,扇風點火,十多個人上沒上下沒下的,呵斥聲嘲罵聲吵成一團,瘋禪師聽到,惟有搖頭嘆息。那時他對狐狸並無特別好感,加上親見她殺害兩個鐵籌門弟子,覺得她性情兇殘不是善類,便也沒有去過問。
從小桂嶺下來,瘋禪師便打算返回均州,也不想去看蜀山的燃燈典禮了。誰知離山還沒過兩里路,便聽到了山峰上傳來的慘叫。
「是那男妖來了。」雷閎判斷說。
瘋禪師點點頭,道:「我把妖怪追到相州時,她就知道脫不開身了。一路上不斷的發出求援之訊,我那時只道很快就能捉住她,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她這麼滑溜,竟然跑開這麼遠,到底等到了援兵。」
「結果是鐵籌門的人倒了霉。」雷閎幫師傅做了總結。
「然後他們怎麼又找到你的?」
瘋禪師道:「我那時還不知道是妖怪的幫手來了,以為是狐狸用的詭計,故意示敵以弱然後下殺手,心想送佛送到西,不如去把她徹底制服,然後帶走……」
返回頭的和尚剛展動起身形,就看見山上滾滾雪塵一線急下,四個弟子,洪文亮、齊大新、高崎,還有一個不知名號的,面色驚惶逃下山來,連滾帶爬好不狼狽,洪文亮和齊大新脅下還挾著兩個人,瞧衣衫卻是山上農戶的孩子。
瘋禪師心中疑惑,不知怎麼又把兩個孩童牽扯上了,還沒來得急細問,兩隻妖怪就已經追下山來。狐狸此時氣息微弱,傷痕累累,掛靠在與她同行的那個年輕男子身上,手腳都折彎了,但目中的恨意,直欲灼雪成汽。
不過三言兩語,那個叫明錐的男妖就跟瘋禪師動上了手。狐狸坐到一旁,怨毒的盯視著那四名鐵籌門弟子,自顧行氣恢復傷勢。幾個弟子逃也不敢,留也不敢,面色驚惶無比,齊大新和洪文亮滿懷戒備,都把兩個孩童都抱到胸前,圈臂勒住孩子的頸部跟狐狸對峙。瘋禪師那時驟然遭遇勁敵,全副精神都放在明錐身上,沒有細思二人為何做出這樣古怪的姿勢,直到過後回想,才醒悟那時二人竟把兩個幼童當做人質來要挾狐狸!
畢竟是經過多日的奔波,連續幾日夜不眠不休的追趕,瘋禪師的體力已損耗太多,跟明錐鬥了少時,便覺氣息漸有枯竭之象,形勢漸落下風,在微驚之下一時不查,被明錐打到了肩上,掛彩後境況更見難看。
那名叫高崎的弟子,到這時終於失去僥倖之念,精神一下崩潰,跪下地跟狐狸哭泣求饒,連說當日悔不該貪圖狐狸的美色,犯下了大錯。那時都是受了師叔們的差遣,才身不得已,毀掉洞窟里的屍身也是出於無奈,一件件,一樁樁,把當日跟狐狸結怨成死仇的緣由起了個底兒透,雖然說得語無倫次,可是瘋禪師已經聽明白了,這才知道自己前來助拳的對象竟然是這般貨色。
被瘋禪師憤然怒斥了幾聲『無恥』,齊大新幾人覺得此地已不宜久留,趁著明錐跟和尚打鬥正酣,便想偷偷溜開。明錐又怎能讓他們如願,激鬥之中趁空飛掠,兩次出手,一拳打死了那不知名姓的弟子,一拳將高崎打成重傷,又撲向剩下的兩人,若不是狐狸說了一句話,那齊大新和洪文亮此時也已變作拳下之鬼。
「狐狸說了什麼?」雷閎問道。
「『她說……」和尚道,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沉悶,似乎情緒一下低落下來。
「『別傷到那兩個孩子,他們跟這件事情無關。』」和尚說完,緊緊抿住嘴唇。
無法詳細描述出,當時他聽到這句話時內心的驚愕和震撼。一個被他判定為冷血殘忍的妖怪,一個嗜殺無情的異類,竟還懷有如此的惻隱和善良,在面對血海深仇的敵人時,竟還能忍住惡念,顧及到不傷無辜,這是何等矛盾的反差,又是怎樣讓人震驚的顛覆。
「就因為她說的那句話,我對她的印象一下子全改變了。」瘋禪師道,「所以現在我才這樣後悔。」
胡炭這時已完全被故事吸引住了,暫時忘掉不樂。他眨著眼睛,問道:「大師,那兩個孩子後來走了麼?」
瘋禪師搖頭,道:「我不知道,明錐放過那兩人,又來對付我,我見事不可為,便打算邊打邊退,先找地方恢復精神,然後再跟他們解釋作和解……唉,只怕很難了,我先前出手那麼重,狐狸對我仇恨已深,又怎會聽信我的話,輕易放過我。」說完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又嘆了口氣。
秦蘇嘴唇囁嚅,想要告訴和尚單嫣的身份,想要說出胡炭和單嫣的關係,可是再一想,此時還未見到狐狸,尚不知真情如何,這時把話說太早了也難料後果,還不如見了面再做斡旋。
聽見狐狸的攔阻,兩個鐵籌門弟子已發覺到她的弱點。當下便有了底氣,再見到瘋禪師受傷,敗勢已成,更不敢留在此地了,二人低頭交流了一會,便分頭向外逃去,臨走時為怕明錐堵截,還給和尚栽了贓。
雷閎點頭道:「原來是這麼樣陷害你,師傅,他們給你栽了什麼贓啊?」
「說是個什麼銀鎖盤,從狐狸的姐姐屍身上掉下來的,怕是狐狸的法器,我聽明錐埋怨說,『你怎麼還做了魂器,而且還弄丟了。』」
胡炭聽到『魂器』二字,心中一動,回憶《塑魂譜》裡是不是有相關的說法,倏爾又想起坎察身上的木妖之魂來,心裡不由得又一灰,默然不再吭聲。
秦蘇卻對那『銀』字頗為敏感,她想起胡不為說過身上帶有單嫣給的銀鈴,莫不是這兩物之間有些聯繫?狐狸大鬧鐵籌門山門,時間長達數年,想來不止是為尋仇,想要把這件器物找尋回來怕也是原因之一吧。
齊大新和洪文亮分頭而逃,臨走時齊大新大叫:「大師!你要攔住他們,我們去找援兵,很快就會回來救你的!師傅給你的銀鎖盤你也拿到手了,那就是報酬!」
和尚怒吼:「什麼狗屁銀鎖盤!我什麼時候拿到過你們的這個東西?」可是瞧見兩隻妖怪面色冷峻,齊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便知道糟糕。想來這個東西對狐狸必定緊要無比,才致讓兩隻妖怪寧肯先放過兩名弟子也要盯緊自己。
被引轉了注意力的妖怪果然沒再追趕兩人,跟著瘋禪師向北追逃,接連數日,四度交手,瘋禪師的功力始終未能恢復巔峰,所以也一直未能挽回敗勢,反是狐狸的傷勢一天好似一天,兩天後折斷的手足都復原了,協助明錐牽制住和尚,終於又一次將他打傷。
「我們繞著圈子跑,我逃不遠,他們也殺不了我。這潁昌府里沒什麼厲害人物,我找不到幫手,也不想把爭端給弄到城裡去。前夜裡到底尋到個空,躲到了雪層下面攝住氣息,瞞住了他們。直到聽到你發出的穿雲箭,只怕你不知好歹,跟他們有了衝撞。」說著狠狠瞪了雷閎一眼。
雷閎訕訕不語。
過了一會,問師傅:「師傅,那現在我們怎麼辦?狐狸對你仇恨那麼深,又以為你拿了她的東西,光說說能頂什麼事?可是你又不想跟他們打架了,這可為難。」
瘋禪師道:「那還能怎麼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不該聽信奸人之言,欺害良善……」忽然想起狐狸在邢州山上殺死兩個鐵籌門弟子的情形來,把二人扔下深谷之後,那副快意解恨的模樣,似乎跟良善也不太沾邊,頓了頓,才道:「……所以合該有此一劫,你惹事的能力可不比我差,可要記著這個教訓。」
師徒二人談談說說,不覺一刻時已過去,四個人都沒有調用內息展動身法,這一段路只走了約莫十餘里路。穿過幾座覆滿白雪的土丘,遠遠的已看見潁昌府內民舍輪廓。
左前方的野林里,一個年邁的婆子領著兩個孩童在撿拾枯柴,三人都是衣衫襤褸。兩個孩子蹦蹦跳跳的,渾不知生計之愁。
六匹馬從小路上迎面馳來,這是幾個穿著皮裘的少年公子領著隨從要去野外圍獵,鷹飛犬逐,龍韜虎氅①,兩撥人相向而行,騎在棗紅馬上縱行最前的那年輕公子意氣風發,笑聲連連。就在兩隊人相距還有十餘丈遠的時候,他偶然向秦蘇投來一眼,突然間笑聲立止,勒停了馬匹,已被秦蘇清艷的容光所攝。
秦蘇從對方那呆呆盯著自己的目光中驚覺過來,這才想起遮風的斗笠已經在前日峽谷中遺失。默不作聲的從皮囊里取出一幅白絹,從容的遮住口鼻,目不斜視跟著瘋禪師師徒向前行。
兩撥人交錯而過,又走出十餘丈,秦蘇還能感覺到那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公子駐馬原地,幾個同伴低聲詢問他,都沒有聽到回答。
正行間,瘋禪師忽然肩頭一挺,住步朝後方回望,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怎麼了師傅?」雷閎問道。
「狐狸來了。」
「啊?在哪裡?」雷閎急忙以手加額,也向後方張望,他從師傅對妖怪的敘述中經歷了一場轉變,本來是信心滿滿想要跟妖怪會一會,交手懲治一下。可是聽說過狐狸跟鐵籌門結怨的來龍去脈,又知道她後來對兩個孩童那突發的善念,心中已經不再以她為敵。反而想要見一見這隻性情矛盾的狐狸。
秦蘇卻有些緊張,滿懷忐忑。她知道單嫣的經歷,可是單嫣卻從未聽說過她,她該跟狐狸說些什麼?單嫣還記得胡大哥麼,若是她不相信自己的話該怎麼辦?
奔雷般震響從遠方隆隆傳來,在素棉般的大地上,兩道人影正以急速向這邊追趕。被烈風搖動的林木左右搖擺著,從枝葉翻伏的間隙處,可以見到那兩個越來越近的黑點。
「先不走了,就在這裡等他們吧。」瘋禪師說道。
秦蘇把胡炭拉近到自己身邊,緊緊的出攥住了他的手。胡炭感覺到姑姑手掌心那濕漉漉的汗意,有些奇怪她為什麼會這麼緊張。
幾個行獵公子還停在原地,莊客們攏在一起,正詢問那騎紅馬的公子。漸漸的,南面傳來聲息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幾個耳力好的人終於聽到了,他們好奇的向遠方張望。
雕鳴響起,在頭頂上盤旋了四頭獵鷹同時發出了叫聲。嘹亮的鳴響在四野間傳盪。
「有人過來了,跑的真快。」有莊客說。
「比咱們的馬還要快!」
「哎呀,好像都是女的……不對不對……咦!真的是個女的。」
「他們來了,大家都小心些,這不是咱們惹得起的人,都別盯著人家看。」
聽到身邊眾人議論紛紛,那騎著紅馬的公子終於從魂不守舍中驚醒過來,他搖了搖頭,疑惑的向震聲傳來的方向投去一眼。
一個穿灰衣的男子,一個穿白衣的女子,正在雪地上並肩而來。他們的行動舉止間並不見有多劇烈,可是每一跨步卻有六七丈遠,近百丈的距離,只幾個呼吸就已走完。
「真快!」那騎馬公子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不經意的朝那女子的臉上掃過一眼。
然後,他就張大了嘴巴,再次呆若木雞。
這是何等絕麗的容顏!甚至比剛才那個女子還要更勝一籌!
胡炭這時也呆在原地。
那兩個人越行越近,他瞧見了他們的身影,在看見那個穿著白衣的女子時,他的心裡仿佛被什麼東西捏動了一下,然後血液就開始急速的涌遍全身,他能感覺到血管中奔流的熱意,能聽見腦門突突的跳響,頸脖處一潮一潮的暖浪,從胸口上揚,又向下沉降,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為什麼他從未見過這個女子……卻有這樣強烈的熟悉之感,還有淡淡的悲哀?
他看見了那個女人突然停頓的腳步,以及看見他後,清麗臉上那巨大的震驚和錯愕。美麗的眼睛睜大開來,然後,他看見她伸手捂住了嘴。
兩行淚水從她臉上淌了下來。
註:龍韜虎氅①,應是龍韜虎『韋長』『韋長』打不出此字,韜是裝弓套子,『韋長』裝箭。(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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