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銅爐 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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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閎師徒進到城中就要離開了。筆言閣 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老和尚急著要趕回山去整理參悟這幾日的戰鬥所得,甚至都不肯在吃飯上耽誤工夫,胡亂買了些菜餅乾糧,就強硬的喝令雷閎與二人道別。雷閎幾番辯爭無果,不敢違抗師命,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拉起胡炭的手,帶到一邊細細叮嚀。

    「……小胡兄弟,我要走了,後面的日子你們可要當心一些了。現在情勢不太好,明里暗裡還不知道有誰想要對你們不利。在我們離開後,你們最好換一下裝扮,找個僻靜點的地方安頓下來。若非必要,就不要出門了,吃的用的,一次就採買回來,別人多眼雜的鬧出亂子。你的陣法很厲害,就在房間裡多布設幾個吧,別嫌繁瑣,保住性命要緊,只要能撐到夕照山的幫手趕到,你們的安全就有保障了。」

    胡炭連聲答應,笑道:「雷叔叔,你不用擔心我,就安心的去吧。我還沒把自己的性命不當一回事,會很小心的。」

    雷閎見他一副強顏歡笑的模樣,也料知到他悒鬱的原因,嘆了口氣,又勸道:「我師傅先前說的話,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天下間術法萬千,不知道有多少種修行途徑呢,說不定其中就有適合你修煉的法子。我師父雖然有些名氣,可他終歸也不是最厲害的那個,怎可能說什麼便是什麼。你年紀還小,又這麼聰明,未來經歷的事情多了,自然會找到適合你的道路。……就算事情再壞,你看看,現在好些大人都已經不是你的對手了,假以時間,你將來成就必然更高……你該對自己有些信心才是。」

    胡炭喏喏稱是,不過這下表情就變得淡淡的了,看起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雷閎說的話畢竟不如他的師傅那麼有影響。

    「實在不行,你再回去求求凌飛道長,我看他是很願意收你當弟子的,他們蜀山派傳承千年,不知道積累了多少授徒經驗,應該有法子的。」

    胡炭勉強的擠了笑臉,做出個輕鬆表情,答道:「我知道了,雷叔叔,你不用擔心這個,我會想明白的。」

    雷閎見他這樣,也只能嘆氣。一個人不怕身處逆境經歷磨難,怕的是信心崩塌,對自己的前路產生懷疑和迷茫。師傅先前的那一番話對小童的打擊實在太大了,小胡炭現在就處於進退失據的狀態中。但是像這樣的心魔挫折,旁人都無法幫他開解,總歸還是要他自己醒悟過來才行。

    這個話題翻過去,雷閎又細細叮囑了一番,尋漏查缺,提醒胡炭一些江湖的禁忌和經驗。

    一大一小在這裡商量細節,那邊老和尚忍不住又跟秦蘇說起胡炭向妖怪拜師的事情來。他勸告秦蘇一定要給胡炭選好師傅,不要把希望放在單嫣身上。小娃娃的悟性很強,心思又敏銳,若是忽略掉他先天元氣有損的缺陷,這仍是個極佳的弟子資質。若能找到好師傅,未必沒有成長為絕代天驕的機會。而妖怪們參學法術,都是東邊一個瓜西邊一個棗的,趕上什麼吃什麼,從來就沒有一個完整的經驗和傳承,讓他們來教授胡炭法術,那簡直就是野道士弘佛法,野和尚批命簽一樣可笑,胡炭跟他們學法術,只會埋沒了天份。

    秦蘇此時已經稍稍平復了心情,聽見瘋禪師說的有道理,不免又多起一樁心事。在來到潁昌府之前,她本是打算將胡炭交託給單嫣過後,便隻身尋訪四方,找到施足孝給胡不為報仇的,她已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在她原來的想法中,單嫣法力高強,又與胡家有故親之情,自會善待小娃娃,而胡炭在單嫣的護翼之下當可得到最好的成長,誰料今日竟然發生如此之多的事情,先是從單嫣口中得知胡不為尚未離世的消息,心中狂濤未平,單嫣卻又有事暫時離開了,胡炭還是得自己照顧,眼下又再聽見瘋禪師這麼一番說話,看來讓夕照山群妖教導胡炭的想法並不可行,這下兩頭為難,便讓她陷入到躊躇之中。

    該怎麼辦才好?是先去打聽胡大哥的消息,還是先給炭兒另做些準備?炭兒正在當學之齡,錯過這幾年,法術上再要取得精進怕是要難了。可是胡大哥那裡****掙命,生死都在別人的掌控里,更是讓人揪心啊!玉女峰前弟子遲疑了,左右都無從取捨,凝神在那裡沉思,卻理不出個清晰頭緒來。她本就不是白嫻那樣決斷明晰的人物,剛烈決絕的一面也只會表現在發生重大危機的關口,在面對這樣的亂麻纏絲的情形時,就不是她力所能任的了。

    看見秦蘇在那裡蛾眉糾結,一副猶豫不定的模樣,老和尚便沒再打擾她。他已將自己的想法告訴給姑侄兩個,該怎麼選擇就是他們的事了。提著禪杖走開幾步,看見徒弟那邊也正好囑咐完胡炭。弟子眉間深含憂色,那小娃娃也是故作歡顏,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醒悟到自己先前說的話可能對胡炭造成了影響,當下略遲疑一下,便又招招手,把小童叫到自己身邊。

    「小娃娃,你是個好孩子,」老和尚道,仔細的觀察胡炭的表情,「雖然你我不能成為師徒,但我很喜歡你的性子。你的根器先天不足,但旁的資質卻盡可以彌補這不足,打實的告訴你,若是讓我教導,你或許成不了最頂尖的風雲人物,但要做個萬人之傑卻不太難。」說著,故意把話頭頓了頓,卻看見胡炭神色不動,仍未有振作的跡象,不由得心底暗暗驚訝,看來這小娃娃心氣極高呢,連當個萬人之傑都還不滿意。他卻不知胡炭自前日裡見識過宋必圖和邢人萬的風采後,早被激起鬥志,已將這幾個年輕一輩中的絕頂人物當成對手了。萬人之傑聽起來雖然風光,可是欺負旁人還行,一跟宋必圖他們打架就像面瓜迎住菜刀,螃蟹斗上鐵錘一樣,一遇必死,有輸無贏,那想起來也沒什麼精彩。

    胡炭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心志,積極進取,這放在旁人身上固是好事,可是這小孩偏偏生成個元氣不足的缺陷,力不能從願,這卻只會害了他。老和尚不知小童因何定下如此高的目標,但他對此事也是無解,當下暗中惋惜,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只可惜,眼下正是我參悟功法的當口,我實是沒有太多精力來教你技藝,這樣倉促收下你,只會把你害了。你們再去別處尋訪看看吧,或許另有能人,能將你的這個缺陷彌補掉也不一定呢。但不管怎麼說,今日相見一場也是緣分,我把我這些年領悟的一些武道心法傳授給你吧,能明白多少是你的本事。如此,也不枉你從好心跑來相助我一場。」說著,也不等胡炭答應,抓住小童的右手腕,一翻掌掰正了,伸指在他腕關處龍蛇走筆。

    隨著勁氣從指尖激發,胡炭的手腕處便似被硃砂細筆細細描畫一般,一個環套著一個環的開始呈現印記,一個複雜鮮紅的咒印漸次成型,三清花,七門向,圓體方魂,闊口實背,胡炭是學過《大元煉真經》裡的咒字篇的,識得好賴,看見這整個字咒雖然然短小,但結構甚是繁複,用筆一絲不苟,細密處如同黃絲繞樹,千道齊發,經絡分明。粗重端凝處卻像巨蟒盤岩,森然巍然,錯眼一看下去,一股磅礴浩然的氣勢撲面而來。

    「這是扼江咒,算是給你的第一個禮物。」和尚道,「日後你不論學的是武道,還是術法,這咒字都可融入你的術中,增加兩成威力。這是我從別處得來的,學會的人不多,它的運咒法門自成一道,不會跟你將來學的技藝衝突。」說著細細跟胡炭講解扼江咒的激發手段。胡炭打疊起精神,專注的聽他講解,不一會便入了迷。小孩子的憂慮畢竟不像大人那樣沉重,總能輕易被好玩的物事所牽引,且不論他的身體現在是個什麼模樣,眼下能學到一些法術讓自己強大起來,那終究是件好事。胡炭眼裡慢慢泛起神采,瘋禪師是他生平所遇里最強武學大師,眼界既高,腹笥亦廣,一番講解深入淺出,說得條理分明,讓胡炭豁然開朗,舉一反三之下,連帶著以前自學時存疑的許多難關都得到解答。胡炭抓耳撓腮的,只恨不得馬上演練一番,將平生所學的咒印都一一梳理一遍才好。畢了,和尚又肅容說道:「技法之道,只是末節,你要記住,一個人境界修為的高低,絕不是依靠這些小手段得來,你要精培根基,把自身靈息提高起來,那才是根本。」胡炭鄭重的點點頭,表示明白。

    和尚甚是欣慰,又道:「你從學法之初,應該聽說過『術道即心道』這個說法。」

    胡炭道:「啊,我知道!姑姑總跟我提這句話,說一個人的心界多寬,將來術法能達到的成就便有多高。她讓我尊老愛幼,多念著別人的恩德和好處。」

    和尚乜了秦蘇一眼,點頭道:「那真是胡說八道。」秦蘇頓時鬧個粉臉通紅,低下頭只裝做沒聽見。

    「心道,指的可不是心性,若是心性能決定學法的成就,那天下那麼多傻子,呆憨可喜,不知旁人之惡,隨便抓一個來教導豈不是都成了術界高手?這心道本有兩解,一個指的是你學道的心志,誠與不誠,便定高下。另一個,便是你的性情與所學術法是否契合。天下法術,武術巫器養,性質不脫剛猛,刁鑽,迅疾,穩實幾樣。像你這麼跳脫猴急的性子,便不適合參學穩紮穩打的術法。若強要去學,只會畫虎不成反類犬,平白降低戰鬥能力。

    「其實這個說法並非隱秘,很多門派里都有明白人的。可是你看這麼些年來,學術者不計其數,多如過江之鯽,但真正學有所成的卻萬中無一,你可知道原因?」

    胡炭搖了搖頭:「那是什麼原因?」

    「他們只得了皮毛,卻忘掉精髓。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胡炭疑惑道:「那什麼樣才是有形又有神呢?」

    和尚微微一笑,道:「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我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這幾天你們好像遇到一些敵人,你見過你雷叔叔出手了吧,對他的功法感覺如何?」胡炭想了想,道:「雷叔叔打的拳很有氣勢,威力很大,大開大合的,這就是剛猛一路吧。」

    和尚點頭道:「不錯,我教他的驚雷箭、奔洪拳,全都是霸道剛猛一路,講究的是果斷堅決,去而不返,這和他的性子正好相合。拳意與性情融於一爐,對戰之時,便能發揮更大的威力。然而做到這一步,還不算什麼,天下知道這個道理的人多了去了。」

    瘋禪師頓了一頓,肅容道:「你雷叔叔能夠在年輕一輩中贏得一些名聲,憑的便是一個『敢』字。這才是學我這一脈功法的真髓,我不知道你都見過他和誰交手,但你仔細回憶一下,不論是功法比他高的還是低的,情勢是否難纏,你見他出手之後,可有臨敵退避的時候?」

    胡炭回憶一下,果然如此,從趙家莊一路走來,數度遇敵,雷閎都是沖在最前面的,全不會因顧忌敵人的實力而稍有退縮。瘋禪師見了他的表情,便知實情,微笑道:「我對他只有一句話『遇敵之後,要麼不打,要打就給我打出一往無前的氣勢來,輸贏先不論,想不想打,敢不敢打,這才是根本。』我讓他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抱著一個『敢』字,不是強提勇氣,而是真正的敢作敢為,是要從心底里抱持的信念。這個字說來簡單,但做起來卻極難,你仔細想想其中道理吧。」

    雷閎師徒走了。

    秦蘇帶著胡炭開始尋找落腳處,小童一路沉默,還在思索瘋禪師的話。他腦子裡面隱約有些感悟,瘋禪師說的話似乎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道理。俗話也常說臨戰之時,不顧性命者最可怕。可是再推敲起他所說的拳法拳意和人之性情相契合一事,卻又覺得其間秘奧不應該僅僅這麼簡單。

    『敢!』

    這真是個複雜的字訣啊,而且竟然有如斯威力!拳意與人的脾性相合,再加上這麼個字,就造就出一個威猛無儔的雷大膽來。若是自己能夠參悟通,是不是最差也能成為雷叔叔這樣的人物呢?胡炭想得有些心熱,細細的回憶著雷閎這幾日來的作為,一舉一動,一怒一笑,竭力要從中揣摩出這個『敢』字的真義來。

    潁昌府位於兩京之間,偏南位置。到東京與西京的距離都差不多在二百里地,雖不若兩京繁華,卻也是個人煙稠密的所在。二人沿街走不多時,便尋了一家客棧住下來。雷閎本來也跟秦蘇提議過,讓二人找一處偏僻所在落腳,可以避人耳目。可是秦蘇卻知道單單找個僻靜所在根本避不過有心人的探查,幾年來玉女峰的追兵每每能從窮鄉僻壤找到她和胡炭的行蹤,這便是明證。

    連日來奔波趕路,二人都沒有正經吃過飯食,也沒好好休息過。眼見著才不過未末申初時刻,離天黑還有些距離,秦蘇卻決定立即帶著小童出去吃飯,就近尋了一家飯莊,點幾樣菜餚吃完,便回到客棧歇息。

    因知今時不同往日,二人也沒敢疏了防備,教胡炭在門前、窗下各設了一個小小的符元困鎖陣法,又在房中央結個幻陣,姑侄兩個才敢放心睡去。經過這番布置,便是有強敵夜半來襲,二人也能有個從容逃脫的時間了。

    一夜淺睡輕眠的,誰也沒敢睡死過去。不料這一夜甚是平靜,除了隱約的風響,外面更無一絲異動。直到到第二日天剛初明時,聽見外面街道上步聲沓沓,似乎有許多人行走。秦蘇和胡炭同時警醒,翻身起來,一左一右靠在牆邊仔細諦聽。誰知腳步聲毫不停留,一徑兒朝遠跑去了。

    「賑粥……勞老爺……回來……善人……」

    人們低聲的交談著,秦蘇和胡炭也只零星的聽到這些字詞,不過這些人的腳步沉重,說話聲中氣不足,顯然也只是些尋常百姓。二人在黑暗裡對望,倒是稍稍放下了心。


    時間一點點過去,在外面經過的人一撥過後又是一撥,談話的內容也都大同小異,全是賑粥和施冬衣之事,二人才徹底放下心事。胡炭不用多久就聽出來了,這些凌晨便出來行走的人都是潁昌府里的貧民,年景不好,寒冬臘月裡衣食無著,聽說到一個『勞老爺』的要在城裡做善事施捨薄粥和冬衣,這一大早便是領惠澤去的。

    胡炭便對那個『勞老爺』微微生出些興趣。從路人的交談之中得知,這個『勞老爺』似乎甚得民望,像這樣的買糧賑粥之事已經做過幾年了,如今宋遼交戰,稅捐極重,民間的日子普遍都不太好,一些做小本經營的人家,或是農戶,全無抵禦風波的能力,但凡有一時天運罔顧,便會瞬間家業破碎淪為斷絕生計的貧民,往往一場雨雪便能拆散幾個家庭。每一年冬里冷雪逞威,城裡城外都有凍餓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在東西兩京里也不鮮見。這些路倒絕大多數便是這些損毀了家庭的平民變來的,在這樣的局勢下,勞老爺每年施賑,送衣送食,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

    「這倒是個大好人。」胡炭心想。這幾年來他頻繁出入豪紳之家賣符,對朱門大戶里的一些情況也有所了解。通常來說,這些顯貴老爺們是極少會向平民動起惻隱之心的,於他們而言,這些貧者不過賤若螻蟻,便是當面死個幾十上百人也無足掛齒。一碗飯食能夠活人一命,他卻寧可餵給家中飽犬,也不願施給眼前將欲餓斃之人。這勞老爺能夠脫穎其類,下體民情,接連布施了好幾年,這就難能可貴了。

    這邊想著,不覺到了卯初時刻,天已經放亮了。賣湯食糕饌的游攤已經沿街叫賣,一些勤快的商鋪也都打開窗板營業。這時遠處便傳來了響亮的敲鑼聲響,有人大喊道:「賑粥了!賑粥了!勞老爺今日回城,廣施善德,在本府賑粥九天!大伙兒快去領用啊!」

    「華嚴寺,清攀寺,牛結觀和太明觀都設了施衣所,缺少冬衣的就去領罷!六處街口都有粥棚,從日出舍到日中,去的早了,可以吃兩餐飯!大伙兒可趕緊了啊!」

    『鐺鐺鐺』的鳴鑼聲從其餘地方也一併傳來,還有其他人吶喊,說著相似的內容,聲音漸響漸遠去了,似乎還有幾人也正敲著鑼滿城通知。

    「啊!是勞老爺回來了!可有時日沒見到他了,他老人家這一回來,咱這地頭又熱鬧多了。」

    「真是大善人啊!年年都要買糧賑粥,這般菩薩心腸,一定會得好報的!」

    「保佑勞老爺長命百歲!」

    人們紛紛讚嘆,一些衣衫破蔽的人們更是加快腳步,趕向施衣所和粥棚,在這樣的大寒天氣里,身上多披一件寒衣,口中能吃到一口熱食,這性命便多一分保障,是讓人歡喜的大事。

    胡炭玩心重,到這時已經暫把瘋禪師對他的評價拋到了腦後去了,拉著秦蘇的手求道:「姑姑,我們也去領一碗粥好不好,我還沒吃過呢。」

    秦蘇皺眉道:「那有什麼好吃的,賑粥求的是接濟凍餓,儘可能多的讓人吃飽,可是不管味道的,一口大鍋裡面只放幾把碎米,還要加好多糠粉野菜,你真的想吃?」

    胡炭猶豫了一會,還是說道:「想吃!」

    秦蘇本來還記著雷閎的勸告,擔心泄露行蹤,不想讓胡炭這般出門招搖。可是想想昨日裡的經歷,小童自午間過後便興致缺缺的,打不起精神,有些擔心他被悶壞了,略一思忖便答應了胡炭的要求。整理完行李,二人走出客棧,小童一出門,就顯得很興奮,使勁拉著秦蘇的手,興沖沖的只向人多的地方拽。可是走著走著,看到身邊急匆匆行過的都是衣著寒酸之人,拖兒帶女,面色鬱郁,更有一些蓬頭垢面的乞丐,渾身襤褸的,胡炭便有些擔心。他和秦蘇身上的衣裳雖不華貴,但卻整潔精緻,怎麼看都不像落魄到要接受救濟的程度,穿著這身衣裳去領粥食,怕是要遭人白眼。

    想了想,卻又有了計較。反正他的目的也只是想看看賑粥的場景,再親口嘗一嘗粥食的味道而已,也不必非要扮成個破落戶去混食。到時舍幾錠銀子幫賑,還怕那些舍粥的人不親手送一碗上來?小童懷裡金銀不少,正有底氣呢。

    二人隨著人潮來到街口處,果然見到在街邊道上,幾個倉促搭起的草棚子結壁相連,裡面十餘人正在忙碌,棚前三口大鍋咕嚕嚕的冒著熱氣,幾百個形貌各異的饑民捧著碗,高高矮矮的,排成三條長隊眼巴巴的依次領食,米粥的味道在這清晨里顯得分外誘人。秦蘇聞著這香氣便有些驚訝,她這些年也跑過許多地方,在別處見過賑粥,多是一些富戶人家因紅白之事而做的善舉,只為一時求名,粥中內容自然不會太好,但現在聞到這股粥香濃郁,顯然這勞老爺並未在其中取巧,而是實打實的放了大量糧食熬煮。

    二人離遠站定,胡炭饒有興味的看著棚中幫工不斷從車上抱下米袋,搬進棚里。幾個高捋衣袖的漢子雙手抱持長勺,不住的在粥鑊里攪動,身邊另有人負責舀送湯粥,六七人站在隊伍邊上,吆喝著維持秩序。清晨覆滿白雪的巷道里,不斷的有人湧來,攜老帶幼,自覺的排在隊伍後面。

    一個和胡炭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攥緊了年幼妹妹的手安靜的站在人群中間。兩人的臉都被寒氣凍得通紅,一人一隻烏青色粗瓷大碗,碗口向內抱在懷裡。那個四五歲的小丫頭扎著兩道牛角辮子,稚氣可愛,黑色衣衫又肥又大,顯然是由大人的衣衫粗改而成的,因怕寒風灌進,又用草繩攔腰扎縛了一圈,看起來就像一個黑黑的小棉包一樣。她此刻兩眼直勾勾的只盯住那舀粥者手中的粥勺,喉間滾動,不住咽唾,顯然是餓得太久了,這清香粥食對她產生了無以倫比的吸引力。

    一個拄著樹枝當拐棍的老婆子,年歲應該很大了,手背上全是褶紋。身弓著,背駝起,臉幾乎要貼到地面上去。她在人堆里不住的咳嗽,每次都膽怯的避著人,把臉朝向空處。在這個歲數貧病交加,誰也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再熬得過這個冬季。

    胡炭看著看著,臉上的興奮之色漸漸就消退下來了,若有所思的望著這些愁雲滿面的人們。他和秦蘇幾年來被玉女峰追趕,對饑寒之苦實是體會得太深了。秦蘇不擅生計,又修德極嚴不肯恃術取財,一向來只能趁逃命的空隙在山裡挖些草藥來換錢。可是珍藥難尋,又是在逃命途中順手採集的,可想而知這資酬有多微薄。在定神符未成的那些時日裡,胡炭曾有過許多次腹中飢餓,眼巴巴望著窗櫥里的美食走不動步的經歷。那般饑饉無奈的感覺,到今日想來仍是記憶猶新。

    眼前這些人,因這樣那樣的舛難而失去了存身的資本,無力自救,不得不託依於別人的憐憫來苟活,可是,旁人的憐憫又能維持多久呢?縱是勞老爺這樣的善人,每年裡也不過只能賑施薄粥幾日,幫著吊一吊命,這幾日過後,這些人又該如何自處?

    想一想幾日過後,這些人又將陷入飢餓彷徨的困境裡,那時可再沒有另一個勞老爺來救命了,胡炭心中便有些寒意。聽天由命,求食無門,想來這隊伍里至少有一半人將失去生命吧。

    幾年來若不是姑姑發了狠的鞭策,讓自己精勤修業,現在二人的景況,怕也不會比這些人強上多少。人總歸要自己發奮,努力改變困境才是,胡炭心中有了些明悟。旁人的蔭庇再強盛,也不會太長久的。再對照一下眼下情形,他忽然便生出強烈的危機之感來了。這幾天來他和姑姑是託庇於雷閎和坎察師兄弟而履險度過的。雷閎師徒離開了,庇護便也沒有了,他現在又陷入朝不保夕的境地,或許幾天後夕照山的妖怪會來繼續保護自己。可是,依靠旁人的庇護,難道不正如這些饑民期待著勞老爺的恩澤一樣?能夠維持多久呢?

    他需要再次成長起來才行,需要足夠強大。就像這幾年裡對付玉女峰一樣,在絕境中掙扎進取,從三餐不繼拼命逃亡的日子,成長到讓她們不敢輕易干犯。

    可是,以他先天元氣受損的情況,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成長到什麼程度,如果有一天,敵人變得很強大,變得像宋必圖邢人萬那樣,而自己限於資質卻不再有寸進,那時又該如何自救呢?

    胡炭失落了。他到底沒有心思再去品嘗施賑的湯粥,呆呆站在原地想了好一陣,便只是取出金銀,請秦蘇幫著捐到了粥攤上,作為合賑之資,又請人兌了一批碎散銀子,給那同齡的少年,患病的婆子,以及一些貧弱者,每人五兩,聊盡一下心力,然後在眾人感恩戴德的稱謝聲中默然返回客棧。

    一整個午間,胡炭就躺在床上,枕著雙臂,呆望著頂上屋板默想心事。秦蘇叫他吃午飯也沒應聲。秦蘇也不是個善勸慰人的人,問了幾聲沒應答,便納罕的自出門去採辦物品。他們可還要在這城裡等援兵呢,也不知道夕照山的人什麼時候來到,呆著的這幾日裡,還是儘量深居簡出為好。所以預先準備一些吃食器物便很有必要了。

    到了近晚時分,秦蘇從外面採辦東西回來,看見午時買回來的糕食還好端端放在桌上,看樣子分毫未動,這時才感覺到不對,憂心起來,正想著該想個什麼法子讓胡炭振作,那少年卻似忽然間想開了,從床上一躍而起,說要出去吃好吃的。秦蘇到這時哪敢反對,少不得由他,放下東西後二人又踅出客棧,沿街尋找好飯館。

    這府里住有萬餘人口,算是個豐阜城邑,酒莊飯館便也不少。二人踩著雪向南尋找,一路見了六七家,也是食客絡繹進出的,生意尚好。秦蘇問時,胡炭卻都不甚滿意,不是嫌門臉兒低窄便是嫌地方偏僻,然後又是風景不好,秦蘇料知他心情不好在藉故發揮,便也沒多話,耐著性子跟他一路再找。尋了約一刻來鍾,到底在城南的昭德碑附近找到一家百味香,這店家門面甚是氣派,三進三層的木樓,漆柱雕梁,明亮照人。窗格貼著繡錦,門前小石板雪掃得乾乾淨淨,檐下早早就點亮了燈籠,一溜兒暖轎車馬整整齊齊排在門前,看來是這城裡有名的所在,見著客人如潮,一撥撥的往來,門前迎賓也有四五個人,不住的接引著客人進店,胡炭這才不多話了,到門後掀開布簾就走了進去,當時便有伶俐的店伴過來引路。

    見二人服飾精美,更兼被胡炭賞了二錢銀子,那店伴眉花眼笑,躬身哈腰便把二人引到三樓靠窗位置,手腳麻利撐起了窗板,讓二人可以俯賞下方街景,待二人落座,又招呼童子過來點起暖爐,斟上熱茶。

    秦蘇一直在觀察胡炭的表情。這孩子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太對頭,表面看起來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對著店伴也是言笑晏晏的,一直打聽著店裡的招牌菜,可是秦蘇是把他從一個奶娃娃撫養長大的,又怎會發覺不到其間異樣。

    他說話少了,雖然對答時還是一副神氣活現的模樣,可是不問話時,他就沉默起來,眉間隱見陰鬱,只是安靜的啜飲茶水,看著外面雪景。

    很顯然,胡炭這是有心事了,而且看起來還不輕。聯繫起這兩日發生的事情,秦蘇很快就意識到,這還是瘋禪師對他資質評斷造成的影響。這小鬼頭一向驕傲自大,好勝心又強,想來被那老和尚兜頭一盆冷水澆得狠了,現在茫然失措,意氣消沉起來,這可不是個好事情。

    秦蘇是在玉女峰受過嚴訓的。隋真鳳在時,沒少給她講解這些術道心魔的害處,一個人學術之時,一忌心志不堅,二忌躑躅失措,三忌患得患失,現在胡炭的樣子,可不正是三病之症!任由他發展下去,別要說修為再有精進,能夠原地踏步便算不錯了。秦蘇在這時終於在兩難選擇中做出決斷。無論如何,決不能讓炭兒學術的道路被阻斷在這裡,要儘快給他找到個好師傅才行,即便不能解決掉他元氣受損的體質,能夠讓他提振起志氣和信心來也是好的,若不然,這孩子的前途就毀了。

    二人各懷心事,坐在那裡吸飲茶水。店伴接了菜單下樓自去廚房,便在這時,聽見樓下一陣騷動,似乎有什麼客人到,然後許多人大聲喧譁起來,不間斷的請安和招呼聲猛然傳到樓上。

    「勞老爺!是勞老爺!」

    「勞老爺好!這可是稀客啊!」

    「勞老爺,來!來!這邊坐!可有日子沒見了。」

    「啊哈!大伙兒好啊!寬坐!寬坐!今天請先自便,改天我再打攪眾位。」那勞老爺聲音尖亢,聽來年歲卻不甚老,被眾人如此擁戴歡迎著,聲音里便透著愉快,一一跟人婉謝過了,然後大聲說道:「相請不如偶遇,這樣罷!今兒算我做東!這一樓的帳都是我的,大傢伙可要吃好喝好啊!」登時,樓下轟然喝彩,眾人都笑著稱謝:「勞老爺豪爽!」「今兒又沾勞老爺的光了!」「唉!唉!這怎麼成!這已經是第四頓了,前兒的帳我還沒還上!」「勞老爺有事就先忙著,改日我再回請!」隨著鼎沸的人聲和雜亂腳步,六七人簇擁著一人走上三樓來。

    那是個白面微須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來歲上下,身形瘦削,但卻背負著手一步三搖走在前面,顧盼而自雄,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人常說居移體養移氣,一般身家富貴的人,養尊處優慣了,即便沒養出凌人盛氣,多少都會生出些端凝的氣度。但這勞老爺卻分明是個異類,看起來不惟沒什麼架子,賊笑嘻嘻的,神氣活現,倒跟個積年的老破落戶驟然獲得了巨富一般,一副小人得志模樣。三樓上有許多人與他熟識,起身招呼時,那勞老爺眼珠子便轉得飛快,笑起來鬍鬚抖動,一一的看人指名點認,然後互相打躬作揖。

    勾金線天青色袍子,紉著大粒的寶石,腰間碧玉八寶帶,銀狐皮暖肩,一頂勾絲簡方巾,正中鑲著一顆碩大無比的寶珠。這勞老爺的服飾可就華麗極了,比起秦蘇胡炭二人的精緻簡單又自不同,這一身美飾華衣,沒個萬八千兩銀子可置辦不下來。胡炭早年跟著秦蘇受苦怕了,現在懷裡攢著幾錠大金都自覺富足得不得了,可是他全部家當堆上去,買人家一件衣裳怕都還不夠呢。

    「這就是豪富的做派啊!」胡炭心裡讚嘆著說,兩眼不錯的只盯著勞老爺看,「這勞老爺真有錢,難怪又是舍衣又賑粥的,一兩千銀子對他也不算甚麼,把這一身衣裳捐賣出去,再賑個十年八年都夠了。」這勞老爺雖然舉止詭異,但胡炭對他倒沒什麼惡感,畢竟人家好幾年施賑的善舉放在那呢。人既有行善之德,便是千家菩薩,便是行動有些乖張又有何妨?眼見著他對樓上諸人一視同仁,不以衣裝簡盛而分態度,胡炭對他的好感又多深了一分。想想以前見的那些人,身家巨萬還要和鄰里爭較錙銖呢,對著家境不好的親戚也是鼻孔朝天,這些人氣度倒是沉著雍容,但跟勞老爺一比,人品高下一判即明。瞧那勞老爺跟樓上熟識的客人一一招呼完,便笑眯眯的向里進走來,胡炭朝秦蘇看去一眼,果見姑姑也正好奇的看向勞老爺,眼中也微露驚訝,二人早晨間才剛聽說這老爺的名號呢,不料到晚上就見到真人了,這事兒可真湊巧了。

    看著他一路行來,遇人看時,不管認識不認識,也都笑容滿面的點頭致意,神情熱絡殷勤,全無城府,實在不像是個大富豪的做派,胡炭和秦蘇不知怎麼,竟然恍惚生出幾分如見故人的感覺。(未完待續。)



第六十七章:依稀故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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