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善惡有別
「堯清,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是,師傅。」程堯清從殭屍背上一躍而下,他身後不斷起伏的一長線土包跟著便也停止鼓突。那是躲在地下行進的殭屍群,現在是白日,烈陽在天,殭屍們不能受到陽光曝曬,師徒倆便用土策之法將屍群驅入地下,破土前進。
樹林裡很安靜。雖值日暮,陽光卻依然熾烈,師徒倆身邊的一條土道被曬得乾裂,上面已經蓋著厚厚一層浮塵,連道邊的灌木野草都被染成一片土黃。
「師傅,等等。老傢伙機敏的很,我得慢慢靠近他。」程堯清說,盤膝坐在地上,雙手垂在膝上結了個印。
在師徒倆身後六十餘里,是正在趕路的胡不為一行人。三匹馬並駕而驅,秦蘇低著頭微笑,聽胡不為和范同酉的爭辯。騙子跟酒鬼正舌戰方酣,心無旁騖,誰都無從發覺周遭的異常。
「……胡兄弟,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一個人執善念或執惡念,豈有時時改變之理?……」風裡是范同酉斷斷續續的聲音。
「……有人可能為形勢所逼,不得不作些無傷大雅的小壞事……如果……也算壞人……范老哥……」
「……大丈夫身可滅,志不可奪,萬不可隨風轉舵,與敗類們同流合污……」
在三人身後十餘丈,一株大木上,茂密的樹葉叢里突然傳來「唰!」的一聲微響。粗壯的樹幹開始輕微的上下顫動。只是,明光下看來,看不見有物,那裡只是一片空隙。
胡不為三人跑得遠了。適才抖動過的那根枝條,忽然又大幅晃動起來,枝條上遮蓋著的葉片,倏然被從中分披,亮出一個破隙。隨著重物劃破空氣的聲響,前方八九丈處,另一株樹木又傳來『噠!』的一聲微響。
仍舊看不見有形狀之物,一切無異。只除了裊裊旋落的幾片黃葉,和微微起伏的枝條,證明上面確然蹲著什麼東西。
「師傅,他們在說善惡。」前方,正在盤膝的程堯清睜開了眼睛。
「善惡?」坐在樹杈上吃肉的施足孝怔了一下,停止進食:「說什麼善惡?」
「離的太遠,沒聽真切。嗯……那姓胡的和老不死在爭辯好人壞人……想討論出好人壞人的區別。」
「好人……壞人……」施足孝面色古怪的聽弟子匯報,驀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老傢伙腦筋被人抽了,好人……壞人……又開始……討論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程堯清奇怪的看著師傅,想不明白什麼事讓他這麼好笑,笑得直打跌。
「六年前……姓范的跟人……賭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說的……好人……壞人……老傢伙輸了……讓人灌了……半桶牛尿……哈哈哈哈……」
江湖敗類笑得喘不過氣來,趴在樹枝上,四肢都笑軟了,抬不起來。
「堯清,你說說,師傅是好人還是壞人?」又笑又咳的,好半天,施足孝才忍住笑聲,眯著眼睛問徒弟。
「我不知道,師傅。」程堯清茫然的看著坐在頭頂樂不可支的老傢伙。師傅從小把他收養,又教他技藝法術,按說應當是個好人。可是他經常殺人,喜怒無常,為了搶寶貝法器,殺人放火,一點忌憚也沒有……這麼看來,他又是個壞人。
「傻小子,這有什麼不知道的。我對你好不好?」
「好啊。」程堯清說,低頭想了想,答道:「師傅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
「胡說八道,那我是什麼人?」
程堯清大撓腦袋。這個問題實在太深奧了,一個人只作好事,那就是個好人,如果只做壞事,當然就是個壞人。可是要是他既作好事,又作壞事呢?那算好人還是壞人?是不好不壞人,還是既好又壞人?
見徒弟蹲在地上撓頭苦思。施足孝又是一陣大笑。「傻小子,我跟你說。天下沒有好人和壞人的區別,只有死人跟活人。」
「是,師傅。」
「從降生到老死,沒有一個人可以只做好事,也不會有人一輩子只做壞事。天下人對善惡的分辨,其實非常自私。如果我們對一個人好,哪管我們在外面怎樣使壞,他也會覺得我們是好人。相反,若是我們得罪了一個人,你在別人面前再怎麼善良作好事,在那個人眼裡,仍然會覺得你是個壞人。」
「噢,明白了。」程堯清說。這好人壞人如此複雜……不對,師傅都說了,沒有好人跟壞人,自己也沒什麼必要去作個好人。只要作個活人就好了,讓其他的什麼好人壞人都變成死人。
「行了,別想了。咱們不用討論這些無聊的東西,要不也跟老傢伙一樣著了魔。」施足孝跳下樹杈,拍了拍身上塵土。
樹林裡很陰涼。斜射的日光,只有幾線能夠穿破茂密的樹葉照落到地上。這一片地方樹木顯然比他處生長得更茂盛。粗壯的大木間隙,數十叢山棘葉片猶綠,排成一道天然屏風,將師徒兩人包裹在蔭影中間。
施足孝看了看四周,道:「這裡地勢倒不錯。樹木茂盛,癸水必旺,在這裡布個陣法,威力一定差不了。」
程堯清道:「在這裡布陣?來不及吧,老傢伙他們離得很近,六十多里路,用半個時辰就趕到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還差一個時辰才進酉時呢。現在陽氣太盛,布陣的話,咱們的屍受損就大了。」
「嗯,說的對。」施足孝點頭,「若能想個法子,把老傢伙他們絆住一下就好了。」
「師傅,要不咱們到路上擺個九宮陣,讓他們繞一繞,他們不就絆住了麼?」
「不行,那樣做就打草驚蛇了。再說老東西一天到晚擺弄陣法,套路比我都熟練,咱們可沒把握困得住他。」
正說話間,道路上傳來了人聲。嘈雜的吵鬧聲和哭叫聲傳進了師徒二人的耳朵。
那是一群逃難的貧民,正沿著道路從西往東慢行。吵架的是其中一對夫妻,聽二人拌嘴的內容,似乎是丈夫昨天肚子餓,竟然把討來餵哺嬰兒的細麵食全都給吃掉了。妻子在不斷的數落他,說人人都吃野菜,他卻吃不得苦,讓女兒沒有東西吃餓得直哭。
一行人越走越近,那小女童的哭聲變得尖利起來。小嬰兒受不得餓,若沒有東西下肚,不哭到疲勞是不會停的。可此處前不靠村後不著店,卻該上哪去尋找食糧?
那女子啼啼哭哭的,大罵丈夫混蛋。那偷嘴的漢子想是感覺理屈了,此時辯駁的聲音卻漸漸低下去。
「有人來了,師傅。」
「嗯。」施足孝站在暗影里,動也不動。他眼珠子快速轉動幾下,忽然跳過灌木叢,道:「堯清,來,跟上。」師徒二人撥開樹葉,徑直走到大路中去。
一行逃難之人,有老有少,約有十數人。人人面上都顯出菜色,衣衫襤褸。他們都看見了那兩個從路邊躥出來的不速之客,一時全停下了腳步。
「哭得這麼厲害……大嫂,你的孩子是不是餓了?」施足孝面上堆起和善的笑容,向難民們走去。
那年輕的婦人面上還有憤怒之色。聽見問話,眼中不由得微露戒備,不自覺的抱緊了懷中的女嬰。她仔細的盯著施足孝的臉,沒有答話。
陽光下,施足孝的臉溫和,友善,看起來和平常的老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他的眼睛和笑容,看不出有絲毫惡意。婦人打量片刻,慢慢消除了戒備,她實在找不到防備這個和善老人的理由。
「唉!可憐的孩子。看來是餓得過了。」聽到女嬰哭得聲嘶力竭的,施足孝嘆息說。「堯清,你去把咱們的乾糧袋拿來。」
程堯清應了,回到樹林裡,從殭屍臂上拿起了布袋子,跑回來交給師傅。
「看大家的模樣,定是趕了不少路。一定都餓了吧?」施足孝打開布袋,取出了食物。
雪白的饅頭,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牛肉,金黃色的玉米……這些東西很快就成了饑民們注目的焦點。幾個漢子省悟得快,急跑過來,把手伸到施足孝面前:「大爺賞口吃的吧,行行好!我們已經好些天沒吃著東西了。」
「慢來,慢來,人人都有份,別著急。」施足孝笑著說,把乾糧一一分發給眾人。他特意給了那個年輕婦人兩個白饅頭,溫言說:「給小娃娃先餵上吧,你也吃一個。從這裡到前面鎮子還有一百多里地呢,不吃東西你可受不了。」婦人千恩萬謝接過了,走到路邊,先把糧食掰碎,餵給女兒。
細面香肉,這些東西在久吃野菜的難民眼裡,何異於天宮仙食?食物到手,人人狼吞虎咽,唯恐比別人吃得慢些。然後,嘴裡滿含著食物,再把手伸到施足孝面前。
「大家都吃,別剩著,我這裡還有。」施足孝滿面笑容勸食。讓徒弟再取來第二個乾糧袋。饑民們的熱情被徹底點燃了,原本珍惜食物想留下來慢慢享用的幾人也迅速改變主意,飛快地將手中食一掃而光,然後蜂擁到施足孝跟前,攤開手掌。
「老爺真是活菩薩,蒼天保佑,一定讓老爺長命百歲。」
「老爺是菩薩心腸,一定善人得善報。」
「多謝老爺!多謝老爺!老爺真是大大的好人!願老爺一輩子享盡榮華富貴!」得了食物的饑民,毫不吝惜讚美之詞,連夸帶頌,一時間把施足孝比成了天下第一大善人,古往今來第一慈悲菩薩。
「大家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到前面鎮子還有好一段路程呢!」
「多謝老爺!咱們走了這麼長路,從沒有見過象老爺這樣樂善好施的。」
「哈哈!好說,好說,你們都吃!吃下去,剩下了我可不高興!」施足孝散空了三個乾糧袋,看著所有人把食物一點不剩的都吃進肚裡,然後微笑著跟眾人告別。一行人千恩萬謝,重又拉起輪車,向前方趕路。
「堯清,你看,做個好人就這麼簡單。」施足孝負手而立,看著漸漸隱沒在黃塵里的人群,微笑著說道。「他們不會在意我過去曾經作過什麼。也不會打聽我是不是殺過人。只要投其所好,償其所望,我就成了他們眼中的大好人。」
「噢,師傅。」程堯清說。師傅的這個現身說法鮮明之極。原來好人跟壞人,就這樣只隔一線。做個好人其實真的很簡單。
「天下人人自私,你要記住。只要自己得了好處,保了平安,他們才沒心思去管別人的死活。以後你要看人做事,想在什麼人面前是個好人,你就待他特別好些,順他的心說話,照他的意辦事,那麼,他就會覺得你是個大大的好人。不管你在別人那裡犯過什麼錯,他都可以一概不見。」
「師傅在很多人眼裡,是個大大的壞人吧?可是你看剛才那些人,他們怎麼誇我的?菩薩心腸!天下第一大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施足孝要是有菩薩心腸,天下的惡人都該立地成佛,往生西方,成為救苦救難觀世音了。哈哈哈哈哈!」
笑畢,施足孝問弟子:「堯清,現在你再來說說,師傅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人跟壞人,都是假的。」這次程堯清想了想,才回答說,「師傅在別人眼裡是壞人,但在剛才那些人眼裡卻是好人。」
「嗯,這次答對了。」施足孝笑道。他看著在暮日照射下變得金黃一片的塵煙,臉上的微笑慢慢凝固了。「我在他們眼裡是好人麼?……嘿!那也未必……用不了太久的,他們就該覺得我是個大大的壞人了。」
「啊?為什麼?」程堯清吃驚的抬起頭,看著師傅,卻看見了師傅唇邊濃濃的譏誚。
施足孝沒有答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大踏步回到了樹林中。
「太陽快要落山了,堯清,點起蔽日煙,我們該擺陣待客了!」
夕陽的金光從雲層中照落,灑在紅黃間雜的秋林之上。明黃色的葉片更顯通透了,片片如金葉一般,邊緣閃著微光。
貫穿樹林的黃土道上,塵埃早已落定。此時天快入晚,往來趕路的人越來越少了。
萬般寂靜里,忽然響起一聲野禽的驚鳴。
隨著急促的拍翅之聲遠入天空,道路盡頭忽然傳來了鼓點般的馬蹄聲。
「咱們跑得太慢了,照這速度,明日天亮前都趕不到平川鎮。」是個老人的聲音。
馬蹄聲驟促,一男一女叱喝座騎的聲音傳了過來。
道路上一陣風平地捲起,滾滾涌動的黃塵里,三匹馬先後鑽破出來,跑在當先的是匹白馬,馬上坐著個面目清癯的中年漢子,額頭上貼著一張黃符,他正是胡不為。此時騙子不知正思索著什麼難題,眉頭微皺起,兩個眼睛定定的直視著道路前方。
范同酉和秦蘇一左一右跟在他後面。
「來,胡兄弟,我再跟你說說。善與惡的差別,就如同水與火,酒與肉。涇渭分明,絕不相容,嘿嘿!胡兄弟,你經歷的事情畢竟沒有老頭子多,就不用跟我辨了,天下人懵懂無知的多的是,你在這上面勘不破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不對,我可不認為是這樣。」胡不為搖頭說,「照你這麼說,幹過壞事的好人就不算好人了?做過好事的壞人呢?」
「唉!你怎麼又拐到這上面來了?如此糾纏不清,豈能使善惡的真義浮上水面?作好事的壞人和作壞事的好人,都是個例,那算不得善惡的大流。單論一時好壞,也只是流於表象,接觸不到實質。判斷一人是善還是惡,還是要看他行事的取意。若一個人心存正義,心存公理,那便是個好人。反之,若是你時時想著騙人錢財,拿人好處,就算偶爾做得一兩件好事,那又怎能說是一個好人?」
胡不為聽得老大沒趣。這死老頭每次總把騙錢之人說成壞人,一而再的撩撥胡不為的痛處,由不得騙子不咬牙。可是他又知道範老兒說這話也是無意之言,並非專門針對他胡某人。
「……心存公理正義的才是好人,沒有的就不是了?」胡不為在心裡嘀咕說。「我沒對誰起過壞心眼,難道不是個好人?」雖然以前迫於生計,不得不小小的施展一下騙人手段,可是胡不為從不曾興過害人之念。就算在騙錢時,也時時考慮到苦主的承受能力,不讓人破財到傷筋動骨……這樣善良的人,難道不是個好人?
「……其實好人跟壞人,跟好酒劣酒的差別一樣……」老酒鬼意猶未盡,還在大放厥詞,「一壇上好的花雕,就算兌過一點水,但酒的本質仍在,香味不改,醇厚不變,這就是酒中藏有天道真理,相反,一壇粗釀的破酒,淡得跟水一樣,喝下去又酸又澀,這又怎算是好酒?源頭上就不行,哪怕你往裡面摻雜一兩斤的極品女兒紅,照樣調不出香味來……」范同酉把自己說饞了,喉中酒蟲泛濫,忍不住咽口唾沫,伸手入懷摸出一瓶酒來。
「唉!公理正義……我心裡有麼?」胡不為沒再接話,在心中詢問自己。
顯然沒有。
「心裡沒有公理正義……還騙人錢財……照范老哥的說法,我不是個好人?」這個答案實在太讓人灰心了。胡不為有些懊惱,自己明明是個好人,可是讓范同酉這麼一說,自己已經確鑿無疑,當之無愧的成了個壞人。
偏偏老傢伙說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騙子還反駁不得。
好人跟壞人的分別,真的就是這樣麼?胡不為迷茫了。他隱約覺得,范同酉的推論似乎還有模糊之處。好人與壞人,不應該這麼簡單劃分……可是該當怎麼分,他自己也不清楚。
天色漸漸暗了。身後,遠端天際上,灰藍的濃雲慢慢遮沒上來,夕陽已經只剩下小半片紅顏。再有小半個時辰,該入酉時了。
隱隱約約的聲息,在風裡若有若無。似乎有人在大喊哭叫。范同酉從嘴上拿下了酒瓶,秦蘇也抬起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前方道上,有一群人。
胡不為眼睛尖,遠遠的就分辨出那是一群逃難的流民,衣衫襤褸的,也不知跋涉過多少山路水路才來到這裡。不知何故,這一群人立定在道路中間,竟然沒再走動。
馬匹漸奔漸近,那一群人的形貌變得清晰起來。
有人平躺,有人跪倒,有人四肢著地在爬動,還有人來回翻滾。他們在哭,悽厲的大哭。
對未知危險的警覺,讓胡不為的心在剎那間抽緊了。他忙不迭的急收韁繩,快速奔跑的馬匹被勒得人立起來,父子倆險些摔個倒栽蔥。
「怎……怎麼啦?發生什麼事啦?」胡不為結結巴巴的問,臉上已是蒼白一片。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多年來遇險,幾遭滅頂之災,讓他對這些奇怪的事情畏懼之極。
「不知道,我上前去看看,你們在這裡呆著。」范同酉說,翻身下馬,一隻手伸到腰間,捏住了封魄瓶。
有人死去了。躺在地上再不動彈,有人還在掙扎,可是他們的舌頭再發不出絲毫聲音,徒勞的張著嘴,如同被拋落到塵土中的魚。每個人的眼睛裡,都有著極度的驚恐和絕望。也許他們都沒想到,這樣的厄運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吧。
范同酉默不作聲看著,十餘個難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多數人新斃不久,少數幾個青壯也奄奄一息。是什麼事情讓他們同時遭遇不幸呢?這些人的身上都看不見傷口,道路上沒有血跡,顯然也不是跟人爭鬥被害。中毒?似乎不太可能,十幾個人,進食總有先後,若有中毒的徵兆,後面的人會發覺的,不會十幾個人毫無防備的全被毒倒。
左近沒感覺到妖氣,胡兄弟的釘子沒響。這也不是妖怪作的孽。
可能性一一被排除。剩下的最大嫌疑,便是瘟疫了。只有急性瘟疫才能如此突然的奪走眾多人的生命。可是,究竟是什麼瘟疫呢?山林中瘴氣可沒這麼大的威力。
「他們好像中了瘟疫……」范同酉向後面兩人喊道。
「哦,原來是瘟疫。」胡不為暗中鬆了一口氣,把調向來路準備逃離的馬頭再調轉回來。瘟疫雖然也可怕,畢竟還好對付,只要不是有人故意想加害自己,什麼妖怪疾病,胡不為都不怕。
「是什麼瘟疫?」胡不為從馬背上跳下來,捂住鼻子,慢慢走到范同酉身邊。看著眼前這一幕人間慘劇,他眼中不由得露出惻然之色。
范同酉搖搖頭,沒有回答。
道路邊上,一個粗紡布重重包裹的襁褓,不時發出微弱的哭聲。那是個嬰兒,她的母親就躺在身邊,只是身體已經僵硬。可憐的婦人似乎在臨死前還想把襁褓抱回懷中,一隻手臂彎著,作出虛抱的姿勢。可是災難來得太突然,她伸出去的手沒能夠住親愛的孩子。
塵土裡,有一個雪白的,圓的東西。就掉落在母親和女兒中間。那是個饅頭。胡不為和范同酉都沒注意到這個不合時宜的乾糧。兩人的心思都被女嬰若斷若續的哭聲引亂了。
「她還活著,我得救她。」范同酉說,剛一邁步,卻看見身邊站著的胡不為幾乎也同時動作,兩人一起邁上前去。瘟疫縱然可怕,可是看著一個活生生的小生命,在無助的哭喊,有良心的人誰又能忍受得住?胡不為撫養著幼子,由己及人,尤其不能聽到這樣摧人肝腸的啼哭。
兩人迅速的靠近襁褓。范同酉一抄手,將女嬰抱在懷裡。可是才往裡看了一眼,他便黯然的掉過頭去。
胡不為在饅頭那裡停下了腳步。他「咦!」的叫了一聲。
「啊?啊?!范老哥!你來看!」
聽見胡不為驚慌的叫喊,范同酉把視線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個饅頭。
饅頭是讓人吃的。本是死物,可地上那個饅頭,此時竟然象活了一般,慢慢旋轉著,竟然在動。
被這詭異的情景震懾住了,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死死的盯著那個半圓形之物。饅頭毫不在意二人的目光,還在一點一點的輾轉。雪白而光滑的表皮下面,似乎藏著萬千針頭,一叢一叢的鼓突著,慢慢的聳起,伏平。
便在兩人錯愕相顧的瞬間,那個饅頭突然分裂開來,數十條纏結在一起的褐色蠕蟲抱成團滾落出來,撲入塵土中。
「他媽的!是屍蟲!施足孝!我們快跑!」范同酉臉上變色,拼盡全力大喊道,他躬身放下了面色已經發灰的女嬰。向著馬匹狂跑過去。胡不為讓他的一聲叫喊嚇得心臟幾乎要停跳,身子大震一下,也連滾帶爬向著兒子急跑過去,只恨自己腿生得太短。他並不知道施足孝的名頭,可是聽范同酉叫得那麼恐怖,可知這個名字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駕!」「駕!」「駕!」
三匹馬快速圈轉,向著後方倉皇逃離。三個人都顧不上向背後看上一眼,此時那一片倒伏著十餘具屍體的幢幢暗影,已經成了等待吞噬行人的巨獸,藏著叵測的危險。
「該死!該死!他們怎麼向後跑了?」前方一里半,施足孝從樹叢後面跳躍出來,向著三人逃離的方向破口大罵。「老東西不是總吹噓什麼心存正道麼?怎麼看到這麼多重傷之人也不下來救治?」
「師傅,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好像很害怕,是不是他們發現什麼了?」
「我怎麼知道?!」施足孝沒好氣的回答,「這老不死比狐狸都精明,聞著風都能察覺到不對,他媽的!」他重重的一腳,踏在身前的半段枯枝上。枯枝應聲碎裂。「算了算了,咱們先別說了,趕緊起出我們的屍,全速追!」
師徒二人咒語不絕,將道路兩旁布成陣法的殭屍喝出土層,一一列定。然後咒頌疾行術,向胡不為三人逃去的方向追蹤。
天色完全暗下。
大隊的屍群瘋狂跳躍。很快來到死盡的難民堆中。看到地上橫七豎八倒伏的人體,程堯清默不作聲。師傅在剛才分發的食物里灑下了蟲卵,這些平民身上沒有法力,被屍蟲侵食後死得更快。
施足孝喝止住了屍群前進的步伐,漠無表情看著地上的死屍。想要尋找出令范同酉驚慌逃離的答案。很快,他便發現了那個饅頭。
分成兩半的雪白饅頭,在沉暗的天色中愈加顯眼。施足孝面色陰沉坐在殭屍肩上,看著地上打結翻滾的屍蟲,不發一言。
就是這個饅頭,這堆屍蟲,讓他完美的計劃盡成泡影。范同酉跟他打過半年多交道,一見屍蟲便知來源。自無怪老傢伙竟然驚慌逃離。
可是,饅頭究竟從哪裡來?剛才他明明看著所有人把食物都吃下去了啊?怎麼會突然冒出這個東西?
施足孝思索著。他的目光看向了饅頭的兩側。一邊躺著母親,一邊是幼小的嬰兒。只在剎那間,他忽然便明白了答案。他憤恨的跳下座騎,一腳將那僵伏的母親踢飛出去。「賤女人!為了心疼你女兒,卻壞了我的大事!賤人!賤人!」
屍身被大力牽引,重重撞到樹木之上,砰然巨響,翻滾著落到灌木叢中。尖利的棘刺立時扎破泛灰的肌膚,深深刺入她的臉頰。那張臉,早就僵硬了,而且已被黃土厚覆。只是,她臉上的表情還沒有變,還維持著臨死前的情狀。那未暝的雙目之中,是深深的不舍和絕望。
這個母親,在眾人爭搶食物的時候,她躲到一邊,先餵哺啼哭的女兒。在眾人放懷大吃的時候,她悄悄為女兒藏起了自己那個饅頭。
因為,前路漫漫,糧食難找,可憐的母親寧肯自己忍受著饑饉的折磨,也要為女兒先作下前路的打算。
這便是母親啊。
蜣螂育子,功成身死,林禽哺幼,洞嗉空腸。
善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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