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銅爐 正傳 第二十章:魂兮歸來(上)

    三天之後。

    「……就可惜了我的青鸞之魄!白白糟蹋掉了!」躺在床上,范同酉痛心疾首的說道。他在跟眾人解說當日脫逃的情形。「那是我從吐蕃僧人那裡買來消息,千辛萬苦捉來的幼鳥,本打算把融魄法術的疑義都解釋明白後,固化在身上用的……那可是天下難求的寶貝啊!」

    眾人點頭。青鸞跟鳳凰和龍一樣都是極難現跡的聖獸,無數豢養師畢生追求的目標,就這麼被糟蹋了,果然十分可惜。不過也沒法子,青鸞魄雖然珍貴,但比起人命來,孰輕孰重自不待言。更何況,能在關鍵時刻救了主人性命,也不能說它是白白浪費掉了。

    「施足孝這殺千刀的狗賊,在剜牛關的時候就一直對我的法術圖謀不軌,半年前就來到我谷前,求我收他為徒,讓我痛罵了一頓趕出山去了,但他不死心,又破不了我玲瓏鎖魂大陣,不敢進去找我,就只能天天在外面哀求鬼叫。」

    「後來賀老鬼派人送來書信,到底讓他等到機會了。我為了避開他,特意在山谷里布置了假象,本來是騙過他的,可是不知道怎麼,等我來到鳳翔府時,他竟然又跟了上來,一路攆著我追到江寧府。」

    想想自己這寶貝丟得冤枉,范同酉不禁又氣沖斗牛,衝著賀老爺子大喊:「賀老鬼!你賠我青鸞!全是你那通狗屁書信惹的!還有那個什麼狗屁姓胡的,救什麼救!魂丟就丟了,有什麼了不起!你拿兩壇……不!三壇!……不!五壇百年汾酒來賠!我才饒過你,少了我跟你沒完!」

    「嘖嘖!」賀老爺子咂著嘴說道,「你夾著一泡屎,好不容易忍到雞叫天快亮了,偏偏頂不住又拉到了床上,這賴得了誰?明明已經到了地頭,差一步就進城了,卻讓人逼得放出青鸞魄,唉,說到底還是你沒本事。」

    「放屁!放屁!臭不可聞!」范同酉暴跳如雷,哇哇大叫。他現在傷勢大好,比三天前強多了,因此大動肝火倒也無礙。「換你試試看!這些殺千刀專使陰招的狗賊埋了陷阱等我,我有什麼法子,他媽的連樹都變成蟲子,螞蟻都躲在葉子背後……」想起幾天前讓陷入蟲陣的遭遇,范同酉至今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我活了一大把年紀,還沒見過這麼下流不要臉的招數!他媽的不知道哪個烏龜王八門派,用這樣的詭計害人。」

    「老鬼你是多年不出山,不知道羅門教。羅門教就專門使這樣的招數,對付你這樣頭腦簡單的老東西最有效。」

    「羅門教?那是什麼狗教?等我傷好了,我不把他們整得死去活來……」

    「得了。」賀老爺子笑道,「你已經讓人整得死去活來,差點把老命都丟了,還說什麼大話。」

    「放屁!那是他們暗算我。」

    「就是不暗算你,憑你那兩招變貓變狗的功夫,還想跟人打?春旺!去後院把小黑牽來,看看姓范能不能打過它,如果能打過,再把拉磨的……」

    「我看出來了,你不服我。」范同酉說道,眼皮開始危險的跳動,「以前打那幾架沒分出勝負,來來來,咱們再比劃比劃。」他瞪起眼睛,眼看又要和賀老爺子放對。便在這時,房門扣響,秦蘇走了進來。

    「范老前輩,你好些了麼?」

    范同酉看見是她,哼了一聲,把臉轉過一邊不理睬。就是這個女人,害得他的寶貝青鸞變成小鳥飛走了,看見她當然心中不快。秦蘇紅了一下臉,看見賀老爺子,丁退幾個人正在給自己使眼色,便道:「我聽說范前輩喜歡喝酒……」

    某個字有致命的誘惑力。范同酉的耳朵尖不由自主的搖動了一下。

    「……特意去買了這瓶翡翠冰火來孝敬你老人家。」秦蘇象變戲法一樣,從身後拿起一方錦函,打開蓋子,現出一小瓶羊脂玉壺來。壺身不過拳頭大小,通身光潤潔白,壺頸細長,造型極美,瓶口封著包金沉香木軟塞,單從外表來看已見其貴重。

    「這是唐時暹羅工匠釀的,專門進貢到皇宮的貢品,藏了幾百年了,我費了很大的工夫才買下來。這瓶酒曾經被六戶人家收藏過,一直沒捨得打開。酒叫翡翠冰火,聽說入口時醇香清爽,有如三九寒冰,入腸時又辣口燒心,如同火刀……」

    那邊范同酉聽她解說酒的來歷,心尖兒上早就癢了幾分,「咕嘟—咕嘟—」的吞了幾大口唾沫,待得聽說酒的滋味妙處,哪裡還能忍住等她把話說完,一疊聲叫道:「啊!有這樣的好東西?!拿來我看看!我看看!」

    雙手緊緊抱住了秦蘇遞過來的盒子,生怕被人搶走似的。范同酉仔細的撫摩著酒瓶,止不住讚嘆:「好傢夥!真好!真好!玉增酒色,木益酒香,這做酒瓶的深通至理,定是個大師。」想了一想,又喜的抓耳撓腮。「連酒瓶都造得這麼精美,這酒不用說定是極好的,太好了!太好了!可惜!可惜!」

    一幫服侍的僕役聽得摸不著頭腦,一會太好了,一會可惜的,也不知道是喜不喜歡。只有四個老友相顧莞爾。這老酒鬼定是見酒極美,高興壞了,是以連聲讚嘆。只是終究慾壑難填,覺得酒實在太少,他恨不得有一大缸盛著過來送給他才好。

    輕輕剝開外面的金箔,小心的旋開塞子。

    濃郁的醇香剎那間飄滿內室。

    范同酉只在瓶口聞了一下,歡喜得尿都要飛出來。珍重萬分的把木塞再旋上。「好!好!好!」他一疊聲的叫道。「老夫一生飲酒無數,卻沒見過這麼好的酒!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

    旁邊的丁退笑了一下,道:「人家秦姑娘知道你喜歡酒,特意送來這樣的禮物,你不覺得該作點什麼嗎?」

    「作什麼?」范同酉愣了一下,打量一眼秦蘇,突然間恍然大悟。「不就是給姓胡的塑個魂麼?沒問題。」老頭子滿不在乎的說道,哪裡還有丁點不快,「過三五天後我傷好了,就給他設壇回魂,保證讓他變得活蹦亂跳的。」他兩個眼睛仍然盯在酒瓶子上,歡喜讚嘆,顯然神魂已被美酒勾引去了。

    秦蘇低下頭,微笑著。卻有兩滴淚水掉落到地上。

    「要塑魂了……怎麼辦才好?」賀江洲象頭犀牛一般,瞪著眼睛在自己房間裡焦躁的轉圈子。

    三天時間過去,明後兩天就是給胡不為塑魂的日子了。范同酉經過悉心調養,傷毒已經痊癒,再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阻礙他給胡不為開壇。

    眼見著情敵醒來的日子一天天迫近,賀江洲急成了火燒眉毛,他有心要阻撓這次開壇,卻怎麼也找不到由頭。「該死!該死!」賀江洲大罵,心中一股無名怒火躥上頂門,燒得他渾身不爽。

    真是流年不利,事事不遂人心。

    幾日來看見秦蘇一往情深的模樣,他心中早就滿不是滋味,而賀府上下,雜役老媽子,毫不顧及他賀大少爺的感受,忙裡忙外的為明後天的開壇張羅,更讓他看了滿腔酸氣。這三天時間,實在是賀江洲生平最鬱悶的日子。他心中有萬千怒火,又不知該向誰發泄,他惱恨一切人,僕役婢女、秦蘇、范同酉、丁退、甚至於他爹賀老爺子,這些人此刻都成了敵人,似乎人人都存心跟他過不去。

    至於,胡不為,這個得到秦蘇青眼的情敵,眾人眾星捧月虔誠侍奉著的受難者,他的感覺只有兩個字:痛恨!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痛恨。他無一日不想親自上前去,捏著胡不為蒼白細弱的脖子,一遍接一遍的掐死他。

    「敢跟我搶老婆!」他忿然的想:「這傻棒子憑什麼得到秦姑娘的心?年紀又老,長得又難看……還是個帶孩子的鰥夫!和我相比簡直天差地遠,秦姑娘天仙一樣的人物,憑他也配!」想起秦蘇,心中便忍不住的懊惱:「唉……唉!秦姑娘,你睜開眼睛,看看玉樹臨風的賀公子!放著眼前好端端的風流少年不挑,偏偏喜歡上那麼個下里巴人……你這不是撿了芝麻不肯換西瓜麼?」

    埋怨完秦蘇,他又開始不滿他爹來。「爹爹也真是,這麼熱心幹什麼,幫著外人張羅,這不成心讓兒子娶不到媳婦麼?我娶不到媳婦,將來賀家沒人傳宗接代,可別怪我!」

    「砰!」想到可惱處,一腳蹬翻了圍在桌前的錦墩。那墩骨溜溜滾到門邊,被門檻一抬,居然又盤旋著立了起來。「姓胡的!你還不服?!」賀江洲怒眉上挑,眼中已把這倒下還不肯服帖的墩子看成胡不為的化身,大步上前,就要上去踩上幾腳瀉瀉怨憤。

    門外傳來秦蘇的話聲:「賀公子,你在麼?賀公子?」

    秦蘇看來心情很好,聲音都顯得喜孜孜的。

    賀江洲心中不無妒忌的想:「那老傻子要塑醒了,所以你高興成這樣。」賭氣之下,便不肯回答。


    「賀公子,你在房裡麼?」秦蘇輕輕叩響窗格。

    「賀公子?」

    聽秦蘇叫得幾聲,賀江洲繃不住了,緩了緩心情,慢慢拉開門扉,故意板著臉說道:「你叫我賀公子,我是不答應的。到現在你還當我是外人,連『江洲』兩個字都不肯叫。」

    「原來你在!」秦蘇笑道,「我不是把你當外人,只是……不習慣這麼叫。」她的眉眼中都透著快樂。

    「我知道你還在為上次的事情埋怨我。」賀江洲故作幽怨說道,「怪我沒有提前通知你,就告訴給你師傅。」

    「沒有!真的沒有,你一番好意,我怎麼會怪你。」

    「我不信。」賀江洲搖搖頭,面上的沮喪便跟真的一般。「除非你肯叫我的名兒,我才信你。」

    「江……江……」秦蘇叫了兩個『江』字,到底還是叫不出來。「賀公子!」她臉上微紅,跺著腳嗔道。

    見一抹飛紅掠上秦蘇雪膩的粉頸,爬上耳垂,賀江洲心跳又加快了。血液快速倒流,心魄搖動,幾乎便難以自抑。念茲在茲的意中人就站在面前,他腦袋裡哪還有地方裝下別的東西,先前所有的抱怨瞬間全扔到了爪哇國去了。

    「我想給胡大哥買一套新衣裳……想讓你陪……」秦蘇轉移話題,想繞過這難堪的叫法。

    賀江洲哼了一聲,倒退回房中,作勢要合上門。「賀公子沒在家,江洲倒在。」

    「哎—別!」秦蘇趕緊伸手撐住門板,「江……江……洲……你陪我去買好麼?」聲音細若蚊蚋,等把『洲』字說完,臉已經羞成大塊紅布了,長長的睫毛低覆下來,不敢再看賀江洲。

    賀江洲雙目瞪直,又變傻了。

    情之所鍾,落花隨水轉,唏哩嘩啦,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此刻,他滿眼,滿心裡只有秦蘇忸怩難為情的嬌羞之態。整個人似乎泡在酒缸里,暖洋洋快美,醉死還復生,又似一瞬間血肉被人掏空了,整個人變成一具空殼,聽不見他響,聞不見他香,手中扶著的木門,似乎穿透了他的手掌,橫在煙氣之中,他的全身上下再沒有其他感知,只有一雙眼睛還能看見這絕美的玉人。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美人含羞低目時,連天都塌了。

    「她為我臉紅了……」一時間,這個想法如同黃鐘巨呂,一遍接一遍的轟鳴,震盪他的魂魄。讓他幾欲流下淚來。情之於人,痛快若斯!若是他賀江洲,能夠每日博來美人一羞,他情願折壽六十年!

    「賀公子,你怎麼了?陪我去買衣裳,好麼?」看見賀江洲仿佛木雕一般,直瞪瞪看著自己,秦蘇有點不知所措。賀江洲現在的情形,跟胡大哥頗有相似之處,難道他突然也丟魂了?「賀公子?」秦蘇試探著再問,那直勾勾的眼神……有點讓人害怕……

    等到秦蘇叫到第四聲之後,失魂落魄的賀大公子才終於撿回魂來,「走吧,你要買什麼衣裳?」他合上門板說,感覺喉間仍然乾燥。一顆心變成了幾百顆心,在胸腔里亂跳。

    「胡大哥要醒過來了,我想讓他忘盡過去,過新的日子,給他買新衣裳……剛才你怎麼了?也不說話,害我嚇一跳。」

    「沒什麼……突然想到一些事。」賀江洲勉強笑道,鎮力壓服著已經滾涌到喉頭的那句吶喊:「我喜歡你!你還不知道麼?」

    兩人喬裝打扮,從後院裡偷偷溜了出去。到賀家莊外半里的成衣鋪挑選長袍。

    「金紫色的好看。」秦蘇說,「胡大哥皮膚白,穿起來顯得富貴。」她拿袍子在賀江洲身上比了比,賀江洲趕緊捻開摺扇,擺出微笑,挺挺胸膛,竭力表現溫文爾雅。

    「你太胖。」秦蘇皺起眉毛,賀江洲微笑的臉馬上變得僵硬。

    「不如胡大哥瘦得有精神。」

    聽見這話,花花公子哪還有不上道之理,趁秦蘇轉身再找衣服的工夫,收起微笑,嚴肅的瞪大起燈籠眼。心想:「這下該炯炯有神了吧?」

    「賀公子你丟東西了麼?」

    「沒啊?」賀江洲奇怪的問。

    「那你幹嘛把眼睛睜那麼大,我還以為你在找東西。」

    「……」

    花了一個多時辰,兩人挑了六套衣裳,趕緊又回到了莊中。

    「多謝你了,賀公子。」

    「叫江洲!」賀江洲板著臉說。

    「好……多謝你,江……江洲公子。」秦蘇含笑低眉,羞澀的跑進房裡。留下一隻呆木雞在走廊中又悲又喜,天人交戰。

    臨晚,吃過晚飯,范同酉便抱著酒瓮出來視察設壇狀況,旁邊跟著賀老爺子和丁退等人。

    「二、四、六……十六、十八,嗯,十八隻竹樁,布成阻靈籬,這可千萬差不得。」他數完設在廂房門前的十八隻青竹樁,滿意的說道。十八隻樁子兩兩參差,在臨時辟成法室的廂房門口護成一個半圓。樁子上刻著符咒,彎彎曲曲象小蛇一樣。

    「這是防止孤魂野鬼跑進來的第一道屏障,萬一破了,可保不齊會讓厲鬼趁虛而入。」

    踏進門內,兩副牛油巨燭高高燃著,將房間裡照得通明。門窗所有可開合的隙縫都貼上了符咒。

    地上擺滿白色的磁碟。各各相距尺許,有空有缺,間或開口,列成一個巨大的正方之陣。地面書寫了無數符號,碟子裡面都已經盛滿燃油。

    「三百六十個守命燈,按生、死、傷、景八門排列,這是我們的最內層屏障,固若金湯,絕無可破之理。到我作法的時候,那裡,中間位置將成至陰之地,以利精魂活潑。」他指著陣圖中心的四個蒲團說道。屋子正中留了一小塊空地,一個大水缸突兀立著,四個蒲團將它圍在中間。「塑魂時最怕野魂侵擾,又怕剛塑成的生魂消亡和逃逸。所以這裡至關重要。」

    范同酉俯下身子,細細查看陣法之中的通路,絕路,偽路是否全無錯漏。「這是根據諸葛遺法演化而來的九宮八卦鎖魂陣。知道我為什麼不要香油而用葵花子油麼?」他得意洋洋的問丁退幾人。四個老者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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