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快入秋。
七月下半旬的月亮,過完十五便由盈滿慢慢轉成虧蝕了。但夏末秋初,氣候適合,此時的月色也還是很宜人的,如果不懼怕夜裡露水太重,這時候真是飲酒賞明月的佳期。
江寧府數朝都城,積澱即深,又坐擁一條流金之水秦淮河,文采豪奢並競,歷來是不缺少才情高絕的文人和品景吟宵的雅士的。
夜賞秦淮水,燈火浮漿聲,兩岸泊漁色,波影耀江花。
有佳境如此,自不免常有流連忘情之客。
當然,江寧府美景不勝收,並非只有秦淮可以遊玩。更何況,值此朗朗之夜,銀蟾射雪,萬里澄明,在哪裡品賞都有味道。
所以,這時的江寧府城,還有千百不眠客,沉醉在明月高天裡。有人樹下斜倚,有人江邊抱膝,有人持杯登樓。北門的城牆上,此時還有一人半躺在塔樓上,望著深藍的天幕,讚嘆不已。
這是個輪值守夜的兵士。隔他六七丈外,緊挨著城門的牆下有一間哨房,亮著燈光。
已進子時了,尋常的百姓進入安眠,江寧府的幾個城門也都已經關閉。往來客商若無加急通行文牒,在這樣的時候是不能進出城的。兵士們都在哨崗裡面飲酒,吃肉,無所顧忌。料想這樣的夜裡,長官們也不會過來巡查,更不會有冒失的行人來叩門請求放行。
「踏踏」遠處忽然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看來,往常的慣例今天可能要被打破了。
明亮如水的石板道上,走著一個挺拔的人影。他在快速的行走,方向正是北門。「踏踏」布鞋蹬在青石上發出沉重的響聲,四五丈的距離兩步就越過去了。這人行動很快,但是步態急而不亂,不失從容,看來是個頗有造詣的術界中人。
他看見城門已經關閉了,但卻絲毫沒有頓住腳步的意思,仍是快速掠飛,不一刻,奔到了城門下,「錚!」的一聲微響,他肩頭負著的長形包裹響了一聲,人便象頭巨大鷂鷹一般,直直拔高三丈,輕輕鬆鬆越過城門出去了。
守門的軍士聽見了金屬之聲,嘟囔著出門張望一眼,卻什麼都沒看見,便又縮回去繼續拼鬥酒肉。
城門外嘈雜得很,各種蟲聲齊作。兩邊道上都有旅人客商睡臥,他們來的不是時候,趕在城門關閉後到了,又沒有出入文牒,所以只好睡在路邊,等待明日一早開門再進城。
一條石板道鋪到前方里許就變成黃土道了。道邊開始出現稀疏的樹木。那負著兵刃的漢子似乎並不太著急趕路,慢條斯理的走著,前行了六七百步,他突然發現了什麼,猛的頓住了身子,兩隻眼睛炯炯注視著左側前方的一株楊樹。眼神變得戒備起來。
「哼!障眼法麼?連氣息都掩藏不盡,還想用這點把戲來騙過我?」他在心裡冷冷一笑,屏息靜慮,仔細的搜索四周,看看是不是還有別的陷阱和埋伏。
只有一個敵人。他放下了心,佯裝毫無察覺慢慢的向前走去,然後,毫無預兆的,他整個人彈跳而起,化成一道黑影,飛快的向那株楊樹撲去,人在空中,已「錚!」的抽出背後的兵器。
月光下看得明白,黑布包裹著的,是一柄長達七尺的長柄兩刃巨斧,刃面閃動寒光。
「藏得不好!下輩子記住要改正!」他眼裡露出譏誚,大喝一聲,斧頭兩刃冒出電光,帶著一道弧光向前飛斫。
「啪!」離地十二尺的位置,楊樹被斬斷開,變成兩截傾倒。煙塵瀰漫中,一陣光影浮移,障眼法術的偽象被破去了,顯出背後的真實之景來。
楊樹果然並不是表面看來那樣只有枝幹樹葉,它的樹身中段,居然還綁著一個人。
一個死人。
那斧客提著兵器,怔怔仰看著面前的戰果,有些哭笑不得。這並不是他的敵人,嚴格說來,也應該不是任何人的敵人,因為他早已經是死屍了。從青綠的腐肉和爬滿身子的蛆來看,這人死得該有一些時日了,被人離地綁在高處,又設了障眼法,想來是被人仇殺曝屍的。
也不知是誰跟他有這樣的深仇大恨,殺完人後,還把他綁在這樣的要道路旁晾屍。斧客心中暗嘆,眼睛從死屍身上掃過,深為這不幸的倒霉鬼抱屈。
等等……不對!
斧客皺起眉頭,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警惕再次從心底泛了出來。
這屍體似乎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他後退了一步,再一次細細的打量著死屍,從頭到腳都不遺漏。死屍的兩手兩腿軟垂,很符合死人的特徵。肚子被剛才的斬擊破穿大洞,臉上看不出表情,殘缺的嘴唇,鼻子,啊!是了!是了!
他終於找到了讓他感覺不對勁的地方了。是眼睛!
看起來,那其實是一雙很普通的眼睛。既不大,也不小,既不上挑,也不下彎。眼珠子有黑有白,還有潤澤的反光,似乎在和藹的看著面前經過的每一個人。
但是,不對勁的地方就在這裡了。在一具高度腐敗,膿血四流的腐屍上面發現這樣一雙眼睛,毫無損壞,潤澤靈動,仿佛還是活著的一樣,那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正常現象。
斧客沉著臉,平擎起巨斧,指著死屍的眼睛:「我不管你弄什麼花樣,全碎以後,你就再也作不了怪。」勁力急吐,斧尖上一團青藍的電花便噴射而出,正中死屍的前額。
骨血象煙花一般四散飛去。
「該死!該死!這是什麼人?多管閒事!」離江寧府三十餘里外的一處墳場,盤坐著的程堯清突然打了個跌,低聲咒罵道。
「怎麼了堯清?」施足孝蹲在徒弟身前六尺處說話,他正從坑裡提出一具楠木棺材,拉開板蓋。月光透射下來,棺材裡華麗的裹屍錦緞亮如爛銀。
地上已經整整齊齊碼了六具不同程度腐壞的死屍。
「師傅,我們放在城北的眼探被人發現毀掉了。」
「哦?」施足孝頭也不回,讚嘆的看著棺中的女屍。「是什麼人?能看穿我們的屍氣障眼術,本事應該不低啊。」
「我認不出來。」程堯清搖頭,走過來到他師傅邊上,看棺材中的死屍。那女屍年紀甚輕,穿著華麗,臉頰一側的破口爛穿了,已經看見裡面的骨頭牙齒。「他拿著一柄長柄斧子,三十歲左右年紀,對了,他的頭上,左邊禿了一塊,師傅你知道江湖上有這人麼?。」
「不知道。」施足孝並沒有給這個人予足夠的重視,「天下間雜蟲那麼多,誰能記得盡。」他欣喜的撫摩著女屍的頸部,那裡有一道深青色的勒痕,「這屍是被人勒死的,太好了。怨氣這麼重,可以煉成青殺了。」
「七個了,加上前幾天挖的,我們有二十九個。師傅,我們還要再挖麼?」
「挖!當然要挖!」施足孝說道,「越多越好!」
程堯清『噢』的一聲,便不再言語,拿起鋤子,在左近另找新葬墳墓挖掘。
「這次我要讓姓范的老賊插翅也難飛!他媽的,害得我們師徒兩個各折壽三年,這仇怎能不報?這次再也不要存有婦人之仁,問他一句,再不肯教我融魄法術,就把他殺了,搶來秘籍我自己修煉。」
「那羅門教怎麼辦?」堯清問,「咱們也要去報仇麼?」
「現在還不行,」施足孝嘆了口氣,「等我把融魄法術學通後再說吧,那時才有能力跟羅門教抗衡。」
他定定的看著棺材中的女屍,籌謀著未來的復仇之路。漸漸的,被將來可能會出現的輝煌前景弄得激動起來了,忍不住問徒弟:「姓范的老賊人不怎麼樣,可他的融魂融魄法術倒真不錯,堯清你想想,要是咱們的屍可以隨便重置魂魄……比若說,把青殺的怨魂融進紅屍里,或者給紅屍加個豹子魄,老虎魄什麼的,那會怎樣?」
堯清呆了呆,答道:「我想不出來,師傅。」
「哈哈哈,」施足孝放聲大笑,「你只要想想范老賊就好了,他的本身功夫也不過二流,但融魄化成野獸之後,給咱們造成多大麻煩!我可以告訴你,要是咱們的屍可以融魄,哼!別說是羅門教,就算正反兩派聯手,咱們也不怕!他媽的,到那時候,我要打進他們羅門教總壇,把他們教主捉來煉成仆鬼,一雪前日之仇!」
堯清『噢』的一聲,卻想像不到那一天會是怎樣。問師傅:「師傅,咱們的屍可以融魄麼?」
「應該可以。」施足孝並不確定,語氣也顯得有點猶疑,「屍門是有這樣的傳說,但實物卻沒人看見過。我師傅……就是你師祖,曾經跟我提到過以前有一種光屍法術,那好象就是跟再注魂魄有關係……咦?咦?!這……」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了。剎那間好象感覺到了什麼,身子繃僵起來,急速的把臉轉向南方,面上全是震怖之色。
不獨是他,程堯清也是滿面驚駭,同時停下手中工作,飛快的轉向同一個方向。
江寧府。
「那是什麼?!」施足孝駭然大呼,全然忘了這聲呼喊可能會引來敵人。
此時的玉女峰。
所有女弟子全被山峰微微的震顫驚醒了。
隋真鳳和雷手紫蓮站在書房門口,吃驚的看著房中符咒逐一顯亮。三妖護寶陣竟然未啟自開,這實在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這樣?」隋真鳳急問。可是雷手紫蓮也不知道,兩人緊張的看著房間嗡嗡抖動,帶得整座玉女峰也跟著不住顛顫。房間裡面,銀節守護妖已經顯形了,正輾轉著龐大的身子,一截藏身虛空,一截現身實境,銀色骨肋填滿了小小的書房。
「嗷——」這是一聲充滿焦躁的咆哮,一隻巨大的綠色手臂從梁間探下來,撐住地面。青鬃守護妖也顯身了。
「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剛強好勝的隋真鳳,這次語氣也顯得有些驚慌了。
同一時間,江寧府城。
城東的林員外宅里,鍾鐃齊響,哀樂不斷。靈堂里十餘位僧人正在給林老太太作超度法事。孝子孝孫都跪在靈床前哀聲哭泣,向火盆中投燒紙錢紙馬等物。
老太太是昨日新歿,要作七天法事才能入土安葬。廟裡的僧人應付這一套已經很熟練了,給老太太面上塗了金粉,唇上染了胭脂,又換上一身齊整衣裳,躺在扎著許多白色絹花的靈床上,看起來比生前還要健康和藹。
「娘啊,你怎麼就忍心扔下我們走啊!嗚嗚嗚嗚嗚……」林員外和夫人,以及一眾丫鬟哭得聲嘶力竭,兩個眼眶通紅。過來弔唁的親友莫不聞聲流淚,林員外真是孝子,唉,跟他娘的感情竟然這樣深,看來以前聽說那些忤逆不孝的事情都作不得真。若不是真心悼惜他娘,怎麼會哭得這樣死去活來?
林夫人更是悲痛欲絕,穿著一身縞素,哭昏了好幾次。若不是幾名丫鬟在旁拉著,她就要掙命的撲上前去,要跟老太太一道下去了。聽她淒咽難抑,氣息都哭不順暢了,想來跟婆婆從來沒紅過臉,相敬相親。
唉,這也是個敬奉公婆,純善純孝的媳婦啊。以前不知道哪個碎嘴潑婦,竟敢造謠說她罵婆婆是死娼婦不得好死?惡毒的悍婦怎會哭得這樣肝膽俱碎?
坐在院中的族老尊長都嘆息。林老太太有福氣,生前有子媳孝順,死後還有人誠心摔盆哭哀,去得也不枉了。
「娘——!你回來啊!你怎麼捨得扔下我們走啊——」林夫人又一次甩脫丫鬟,要撲上去抱住林老太太的遺體。
「夫人請節哀,你哭壞身子,老太太在泉下也不忍的……」丫鬟哭著又把她拖了回來。林夫人涕淚滿襟,在丫鬟的扶持下扭得象根麻花。
「娘——!」她沖了靈床叫喊,「你再睜開眼睛,再看看我們啊……啊?!啊——!」
仿佛戲劇裡面的變聲,三個「啊」字居然有三種變化,前後反差之大,令所有人都側目。第一個帶著咽抑餘音,顫顫欲斷,第二個卻哭調嘎止,仿佛聲帶突然被人剪斷一般,帶著驚訝和疑惑,最後一個「啊!」字,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驚恐尖叫。
因為林夫人看見,靈床上的老太太硬梆梆的坐了起來,真的張開眼睛看她了。
面上塗成金色的林老太太猙獰之極。唇上胭脂猩紅醒目,如若人血。
這下林夫人後悔死了,驚怕死了,腿都軟了。哭得太投入,真把這死老太婆哭醒回來了,這可怎麼辦才好?想起從前不許婆婆吃飽飯,三九寒天只給婆婆一件夾襖……種種虐待往事,婆婆能饒過她麼?她的寒毛瞬間倒豎,冷汗浸濕了後背。
孝子,林員外,面如土色癱在一邊,尿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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