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已有數月沒能安眠,每每閉上眼總會浮現出一片火光,無情的馬蹄踏破院門,染血的兵刃劈開屏風,連他最愛的藏書都沒能倖免。
而後是阿姊那張決絕的臉龐,似乎在重複地低喃著什麼,他想湊近去聽,卻被一雙手用力地推開。
快走,阿珏別回頭。
赤紅的火舌吞沒了一切,四周是炙熱的火浪,燒得他肌膚生疼,他想睜眼想往回跑,卻連眼皮都無法撐開。
阿姊,阿姊。
寒風呼嘯而過,拍打著院中的枝椏與窗牖,發出一聲聲悽厲的嘶吼,他半撐開眼卻只能模糊地看見有個小小的身影,笨拙地朝著他靠近。
而後是濕熱柔軟的觸感,一點點落在他的臉頰上。
他有多久沒能感覺到這般小心翼翼又珍視的輕撫了,讓他有一瞬間以為是阿姊在身旁。
可小姑娘軟糯的聲音,猶如一盆冷水將他拉回了現實,他撐著最後的氣力換了衣衫,疲憊便席捲而來,他再次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等到再有意識時,早已是天光大亮。
沈珏是被凳腿擦過地面的吱嘎聲給驚醒的,昨夜竟是他這些日子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許是那碗薑湯起了作用,又許是自小習武底子好,總之他的身體好了許多,高熱退去,手腳也不再僵硬無力。
到底是年紀小,又是連日的疲憊才讓他昏睡了整整一夜。若是往日在家中,這樣的小傷,早該下床繼續習武練劍了。
他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炭火已經熄了,陽光透過窗戶那層薄薄的油紙照射進來,將這空蕩狹小的房間照得一清二楚,同樣也讓他對上了雙烏黑渾圓的杏眼。
在看見他睜眼的瞬間,那雙眼睛的主人,將那漂亮的眼睛彎成了月牙,聲音中透著喜悅地道:「你醒啦。」
昨夜燭火昏黃,他的意識模糊,一切行為全憑藉本能,此刻才算看清了小女孩的摸樣。
她年紀尚小,五官也沒長開,但模樣很討喜,連略帶拖音的軟語也並不讓人討厭。
是她救了他?
她穿了身嫩黃色的短襖,圍著條名貴的白狐狸毛圍脖,襯得她那張小臉愈發粉嫩可愛,只是目光在觸碰到那條圍脖時,沈珏的目光不著痕跡得黯了黯。
就在他細細打量的這一小會,便見有隻白嫩的小手朝她的面門伸來。
沈珏眼眸一凝,手指熟練地勾住了裡衣袖口的銀針,正要刺出,一股濃郁的米粥香撲鼻而來。
「喝,喝粥。」
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隻巴掌大的小碗,裡面是盛了半碗的小米粥。
小米粥熬得很濃稠,色澤金黃,米粒分明,上面還有一層厚厚的米油,聞著便叫人食指大動,更何況是餓了一整日的他。
但沈珏卻只是將手指收回,撐著床板一點點坐靠起來,他眼神陰冷戒備,全程不發一言。
姜幼宜則完全沒感覺到她的殺意般,見她沒接,歪了歪腦袋,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看向她。
少女身上穿的是其他丫鬟的舊衣,洗的有些發白,兩人的身量也有些差距,衣衫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得耷拉著,連袖子都長出了一大截。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脖頸處的傷口塗了傷藥,一頭長髮凌亂披散在胸前,雙眼微微眯著,眼尾泛著些許水汽,不施粉黛卻美的驚人。
即便穿著不合身的衣衫也還是很好看,姜幼宜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以為她是不喜歡,又軟聲道:「幼幼生病也喝粥的。」
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從衣兜里掏出個白乎乎的東西,同樣遞到了她眼前。
嘴裡還念念有詞:「是甜的哦,喝了粥,可以吃這個。」
沈珏艱難分辨出,那約莫是個兔子造型的小饅頭,被她放在衣兜里有些變形,但也不難從小女孩的神態與不舍的語氣中看出,她有多喜歡這個小饅頭。
他的眉頭輕輕擰起,即便沒有變形沒有被她用手抓過,他也絕不會吃這等哄小孩的玩意。
他剛要開口拒絕,就見小女孩已經將那饅頭塞到了他的手中,還很貼心地勺了一勺小米粥,動作略顯生疏地朝他遞過來。
姜幼宜見他一直沒動,起先以為是她不喜歡吃這些,可就在方才她靈光一閃!
昨兒雲水姐姐是親自餵她喝薑湯的呀,雲水姐姐可以,幼幼也可以的!
她比同齡人要矮一些,整個人緊挨著床沿,舉著勺子往她嘴的方向伸手,勺子裡的粥都快要傾斜出來,可離少女發白的嘴唇還有不少距離。
沈珏沒有開口,他冷眼旁觀,好似眼前小女孩所做的一切,在他看來皆是嬉鬧。
直到姜幼宜踮起了腳尖,只見她一手撐著床榻,一手舉著勺子,渾身都在使著勁,身板因繃緊顯得有些搖晃,白嫩的小臉更是漲得發紅。
但她仍沒有停下的意思。
「幼幼餵。」
她的動作有些笨拙,聲音卻透著滿滿的誠摯與鄭重,這讓沈珏的眼底閃過抹難以言喻的暗涌。
仿佛連那米粥,也變得有幾分可口起來。
連沈珏自己也沒發覺,他僵直的背脊幾不可見地鬆弛了些,連脖頸也垂了一分。
眼見那濃稠的米粥,近到可以看清一顆顆米粒的距離,他緊閉的唇瓣竟緩緩張開了。
米粥煮得很軟糯,還帶著微弱的熱氣和香味,厚厚的米油一入口便化在了唇齒間,溫熱回甜,好似一瞬間全身都暖和了起來。
沈珏原本只是怕她會哭,又胡攪蠻纏太過粘人,想要意思意思嘗一口,可等他反應過來時,粥碗都快見底了。
一定是他餓了太久,不然怎麼會吃生人餵的東西,甚至還覺得這平平無奇的粥,勝過他往日嘗過的所有粥。
他的眉頭微擰,眼中閃過一絲懊惱,便要抬手讓她停下。
可他的手還未抬起,長廊的那頭便傳來個焦急的聲音:「姑娘,姑娘,您去哪兒了。」
「您早膳都還未用呢。」
是雲水的聲音。
完了完了,這是來抓她了。
姜幼宜的小手一顫,猶如做了壞事被抓包一般,抖著聲音結結巴巴道:「幼幼,在,在這裡。」
說著也顧不上清理抖落出去的米粥,手忙腳亂地將碗勺放下,邁著小短腿就往外跑,只留下床上微微出神的沈珏。
這粥與饅頭,竟是她的早膳?
-
姜幼宜剛剛繞過屏風,就撞見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姜文琴一行人。
姜文琴一看就是特意打扮過的,穿了身桃粉的襖裙,外披件繡金絲紋的大紅斗篷,小小年紀又是盤頭又是簪花,好不隆重。
而跟在她身後的,則是另一個圓臉的小姑娘,比她矮半個頭,穿著淺藍的薄襖,乃是府上的三姑娘姜文亭。
三姑娘今年十歲是柳姨娘所出,其母位卑不得寵,母女二人先是巴結著夫人,夫人病逝後又趕著巴結到了唐氏跟前。
平日姜文亭對姜文琴是言聽計從,不像妹妹倒像是個小跟班。
姜幼宜瞧見是她們兩,腳步頓了頓,眼睛跟著亮起,聲音透了幾分歡快地道:「二姐姐、三姐姐好。」
姜文琴見她走個路都慌慌張張的,心中不免嗤笑一聲,真是沒教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來的破落戶呢。
她輕蔑地瞥了一眼,便要收回目光,可視線向下移了移,就瞧見了姜幼宜脖子上圍的狐狸毛領。
姜文琴自然想起了昨日的事,看著她的目光從輕蔑變成了怨恨。
同樣都是父親的女兒,她比這痴兒聰慧、懂事,也更會討長輩歡心,酷暑嚴寒學琴棋書畫從不懈怠,人人都誇她知書達禮、秀外慧中。明明她才是姐姐,偏偏命不好,投生在了姨娘腹中,從小到大什麼好東西都是這痴兒挑剩下的。
好不容易等到夫人病逝,沒成想還要被這痴兒壓一頭,如何叫她不恨。
姜幼宜自然不知道她的心思,到了新家這麼久,她都被拘在屋子裡,沒人能陪她玩,她早就想姐姐們了。
這會見著歡喜極了:「姐姐和幼幼玩。」
姜文琴聞言從鼻息間輕哼了聲,玩?她才懶得和個路都走不穩的痴兒玩,她是來拿回自己的東西。
雖說唐氏讓她再等等,可一想到那樣好的圍脖被這痴兒給戴著,簡直是暴殄天物,她是一刻都等不了。
這才帶著一早就來討好她的姜文亭一塊,上門來討要東西,順便看看熱鬧,沒成想來了後,竟將她晾在正屋足足一盞茶功夫,左右都瞧不見姜幼宜的身影,聽說這痴兒躲在耳房,這才領著人尋過來。
原想取了圍脖就離開這冷清的窮酸院子,可這會見她笑盈盈的模樣,不免有些不快,再冷清的院子那也是院子,憑什麼自己要擠廂房她卻有個大院子。
姜文琴的眼珠子轉了轉,勾著嘴角、心底冒出個主意來。
「好啊。」
她說著朝身後的丫鬟招了招手,就見丫鬟遞上個纏著絲帶的圓球,球是藤條編的各處還墜著紅色的毛球穗子,看上去很是漂亮。
姜幼宜還是孩子心性,目光瞬間就被這藤球給吸引,驚奇地道:「二姐姐,這是什麼玩具啊。」
「這可不是玩具,這叫藤球,京城盛行此物,不僅郎君們喜歡,就連女娘們也玩,聽說宮中的貴人也時常賞玩。」
她邊說邊將藤球朝姜玉亭丟去,後者反應很快得抬膝頂了下,在落地之前,旁邊的丫鬟又抬腳踢起。
玩法有些像踢花毽子,區別是這個需要合作傳球,動作幅度也更大,而那藤球裝點的漂亮,踢在半空中穗子隨之晃動特別好看。
姜幼宜早已忘了雲水喊她的事,雙眼一眨不眨地跟著這球移動,腳尖止不住地往她們那挪了又挪,她喜歡這個好玩的球,最重要的是能和姐姐們一塊玩。
她們手長腿長,輕輕鬆鬆便能將球接過去,而她個子矮,只能眼睜睜看著穗子擦著自己的頭頂過去,怎麼也摸不到一點邊。
她眼巴巴地小聲道:「二姐姐,幼幼也玩。」
姜文琴道:「玩這個可是會有磕碰的,若是五妹妹不怕疼,又真的很想玩倒也不是不行。」
姜幼宜用力地點了點頭,滿臉期待地看向她:「不怕,不怕疼。」
就見姜文琴的目光在她脖子上停了停,扯出個笑來:「玩藤球可不能裹得這般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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