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曾聞盜亦有道,其間多有英雄。
若逢真正豪傑,偏能掉臂於中。
昔日宋相張齊賢,他為布衣時,值太宗皇帝駕幸河北,上太平十策。
太宗大喜,用了他六策,餘四策斟酌再用。
齊賢堅執道:「是十策皆妙,盡宜亟用。
」太宗笑其狂妄,還朝之日,對真宗道:「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名曰張齊賢,留為你他日之用。
」真宗牢記在心,後來齊賢登進士榜,卻中在後邊。
真宗見了名字,要拔他上前,爭奈榜已填定,特旨一榜盡賜及第,他日直做到宰相。
這個張相未遇時節,孤貧落魄,卻倜儻有大度,一日偶到一個地方,投店中住止。
其時適有一夥大盜劫掠歸來,在此經過,下在店中造飯飲酒,槍刀森列,形狀猙獰。
居民恐怕拿住,東逃西匿,連店主多去躲藏。
張相剩得一身在店內,偏不走避。
看見群盜吃得正酣,張相整一整巾幘,岸然走到群盜面前,拱一拱手道:「列位大夫請了,小生貧困書生,欲就大夫求一醉飽,不識可否?」群盜見了容貌魁梧,語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不可之有?但是吾輩粗疏,恐怕秀才見笑耳。
」即立起身來請張相同坐。
張相道:「世人不識諸君,稱呼為盜,不知這盜非是齷齪兒郎做得的。
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士,今日幸得相遇,便當一同歡飲一番,有何彼此?」說罷,便取大碗斟酒,一飲而盡。
群盜見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來,也就一口吸乾,連吃個三碗。
又在桌上取過一盤豬蹄來,略擘一擘開,狼飧虎咽,吃個罄盡。
群盜看了,皆大驚異,共相希咤道:「秀才真宰相器量!能如此不拘小節,決非凡品。
他日做了宰相,宰制天下,當念吾曹為盜多出於不得已之情。
今日塵埃中,願先結納,幸秀才不棄!」各各身畔將出金帛來贈,你強我賽,堆了一大堆。
張相毫不推辭,一一簡取,將一條索子捆縛了,攜在手中,叫聲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
此番所得倒有百金,張相盡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時酣暢。
只此一段氣隗,在貧賤時就與人不同了。
這個是膽能玩盜的,有詩為證:等閒卿相在塵埃,大嚼無慚亦異哉!自是胸中多磊落,直教劇盜也憐才。
山東萊州府掖縣有一個勇力之士邵文原,義氣勝人,專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有人在知縣面前謗他恃力為盜,知縣初到不問的實,尋事打了他一頓。
及至知縣朝覲入京,才出境外,只見一人騎著馬,跨著刀,跑到面前,下馬相見。
知縣認得是邵文原,只道他來報仇,吃了一驚,問道:「你自何來?」文原道:「小人特來防衛相公入京,前途劇賊頗多,然聞了小人之名,無不退避的。
」知縣道:「我無恩於你,你怎到有此好心?」文原道:「相公前日戒訓小人,也只是要小人學好;況且相公清廉,小人敢不盡心報效?」知縣心裡方才放了一個大疙瘩。
文原隨至中途,別了自去,果然絕無盜警。
一日出行,過一富翁之門,正撞著強盜四十餘人在那裡打劫他家,將富翁捆縛住,著一個強盜將刀加頸,嚇他道:「如有官兵救應,即先下手!」其餘強盜盡劫金帛。
富翁家裡有一個錢堆,高與屋齊,強盜算計拿他不去,盡笑道:「不如替他散了罷。
」號召居民,多來分錢。
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也有好事的去看光景,也有貪財大膽的,拿了傢伙稱心的兜取,弄得錢滿階墀。
邵文原聞得這話,要去玩弄這些強盜,在人叢中側著肩膊,挨將進去,高聲叫道:「你們做甚的?做甚的?「眾人道:「強盜多著哩!不要惹事!」文原走到鄰家,取一條鐵叉,立在門內,大叫道:「邵文原在此!你們還了這家銀子,快散了罷!」富翁聽得,恐怕強盜見有救應,即要動刀,大叫道:「壯士快不要來!若來,先殺我了。
」文原聽得,權且走了出來。
群盜齊把金銀裝在囊中,馱在馬背上,有二十馱。
仍綁押了富翁,送出境外二十里,方才解縛。
富翁披髮狼狽而歸。
誰知文原自出門外,騎著馬,即遠遠隨來,看見富翁已回,急鞭馬追趕。
強盜見是一個人,不以為意。
文原喝道:「快快把金銀放在路旁!汝等認得邵文原否?」強盜聞其名,正慌張未答。
文原道:「汝等遲遲,且著你看一個樣!」颼的一箭,已把內中一個射下馬來,死了。
群盜大驚,一齊下馬跪在路旁,告求饒命。
文原喝道:「留下東西,饒你命去罷!」強盜盡把囊物丟下,空身上馬逃遁而去。
文原就在人家借幾匹馬,負了這些東西,竟到富翁家裡,一一交還。
富翁迎著,叩頭道:「此乃壯士出力奪來之物,已不是我物了。
願送至君家,吾不敢吝。
」文原怒叱道:「我哀憐你家橫禍,故出力相助,吾豈貪私邪!」盡還了富翁,不顧而去,這個是力能制盜的,有詩為證:白晝探丸勢已凶,不堪壯士笑談中。
揮鞭能返相如璧,盡卻酬金更自雄。
再說一個見識能作弄強盜的汪秀才,做回正話。
看官要知這個出處,先須聽我《瀟湘八景》:雲暗龍堆古渡,湖連鹿角平田。
薄暮長楊垂首,平明秀麥齊肩。
人羨春遊此日,客愁夜泊如年——瀟湘夜雨。
湘妃初理雲鬟,龍女忽開曉鏡。
銀盤水面無塵,玉魄天心相映。
一聲鐵笛風清,兩岸畫闌人靜——洞庭秋月。
八桂城南路杳,蒼梧江月音稀。
昨夜一天風色,今朝百道帆飛。
對鏡且看妾面,倚樓好待郎歸——遠浦歸帆。
湖平波浪連天,水落汀沙千里。
蘆花冷澹秋容,鴻雁差池南徙。
有時小棹經過,又遣幾群驚起——平沙落雁。
軒帝洞庭聲歇,湘靈寶瑟香銷。
湖上長煙漠漠,山中古寺迢迢。
鍾擊東林新月,僧歸野渡寒潮——煙嶼晚鐘。
湖頭俄頃陰晴,樓上徘徊晚眺。
霏霏雨障輕過,閃閃夕陽回照。
漁翁東岸移舟,又向西彎垂釣——漁村夕陽。
石港湖心野店,板橋路口人家。
少婦篋中麥芡,村翁筒里魚蝦。
蜃市依稀海上,嵐光咫尺天涯——山市晴嵐。
隴頭初放梅花,江面平鋪柳絮。
樓居萬玉叢中,人在水晶深處。
一天素幔低垂,萬里孤舟歸去——江天暮雪。
此八詞多道著楚中景致。
乃一浙中縉紳所作,楚中稱道此詞頗得真趣,人人傳誦的。
這洞庭湖八百里,萬山環列,連著三江,乃是盜賊淵藪。
國初時,偽漢陳友諒據楚稱王,後為太祖所滅。
今其子孫住居瑞昌、興國之間,號為柯陳,頗稱蕃衍。
世世有勇力出眾之人,推立一個為主;其族負險善斗,劫掠客商。
地方有亡命無賴,多去投入伙中。
官兵不敢正眼覷他,雖然設立有游擊、把總等巡遊武官,提防地方非常事變,卻多是與他們豪長通同往來,地方官不奈他何的,宛然宋時梁山泊光景。
且說黃州府黃岡縣有一個汪秀才,身在黌官,家事富厚,家僮數十,婢妾盈房。
做人倜儻不羈,豪俠好游,又兼權略過人,凡事經他布置,必有可觀,混名稱他為汪太公,蓋比他呂望一般智術。
他房中有一愛妾,名曰迴風,真箇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更兼吟詩作賦,馳馬打彈,是少年場中之事,無所不能。
汪秀才不惟寵冠後房,但是遊行再沒有不帶他同走的。
怎見得迴風的標緻?雲鬢輕梳蟬翼,翠眉淡掃春山。
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
花生丹臉,水剪雙眸。
意態自然,技能出眾。
直教殺人壯士回頭覷,便是入定禪師轉眼看。
一日,汪秀才領了迴風來到岳州,登了岳陽樓,望著洞庭浩渺,巨浪拍天。
其時冬月水落,自樓上望君山,隔不多些水面。
遂出了岳州南門,籋舟而渡,不上數里,已到山腳。
顧了肩輿,與迴風同行十餘里,下輿謁湘君祠。
右數十步榛莽中,有二妃冢,汪秀才取酒來與迴風各酹一杯。
步行半里,到崇勝寺之外,三個大字是「有緣山」。
汪秀才不解,迴風笑道:「只該同我們女眷游的,不然何稱有緣?」汪秀才去問僧人,僧人道:「此處山靈妒人來游,每將渡,便有惡風濁浪阻人。
得到此地者,便是有緣,故此得名。
」汪秀才笑對迴風道:「這等說來,我與你今日到此,可謂僥倖矣。
」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許多勝處,說有軒轅台,乃黃帝鑄鼎於此;酒香亭,乃漢武帝得仙酒於此;郎吟亭,乃呂仙遺蹟;柳毅井,乃柳毅為洞庭君女傳書處。
汪秀才別了僧人,同了迴風,由方丈側出去,登了軒轅台。
憑欄四顧,水天一色,最為勝處。
又左側過去,是酒香亭。
繞出山門之左,登朗吟亭。
再下柳毅井,旁有傳書亭。
亭前又有刺桔泉許多古蹟。
正遊玩間,只見山腳下走起一個大漢來,儀容甚武,也來看玩。
迴風雖是遮遮掩掩,卻沒十分好躲避處。
那大漢看見迴風美色,不轉眼的上下瞟覷,跟定了他兩人,步步傍著不舍。
汪秀才看見這人有些尷尬,急忙下山。
將到船邊,只見大漢也下山來,口裡一聲胡哨,左近一隻船中吹起號頭答應,船里跳起一二十彪形大漢來,對岸上大漢聲喏。
大漢指定迴風道:「取了此人獻大王去!」眾人應一聲,一齊動手,猶如鷹拿燕雀,竟將迴風搶到那隻船上,拽起滿篷,望洞庭湖中而去,汪秀才只叫得苦。
這湖中盜賊去處,窟穴甚多,竟不知是那一處的強人弄的去了。
淒悽惶惶,雙出單回,甚是苦楚。
正是: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雲秋水中。
汪秀才眼看愛姬失去,難道就是這樣罷了?他是個有擘劃的人,即忙著人四路找聽,是省府州縣鬧熱市鎮去處,即貼了榜文:「但有知風來報的,賞銀百兩。
」各處傳遍道汪家失了一妾,出著重賞招票。
從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汪秀才一日到省下來,有一個都司向承勛,是他的相好朋友,擺酒在黃鶴樓請他。
飲酒中間,汪秀才憑欄一望,見大江浩渺,雲霧蒼茫,想起愛妾迴風不知在煙水中那一個所在,投袂而起,亢聲長歌蘇子瞻《赤壁》之句云:「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之數回,不覺潸然淚下。
向都司看見,正要請問,旁邊一個護身的家丁慨然向前道:「秀才飲酒不樂,得非為家姬失去否?」汪秀才道:「汝何以知之?」家丁道:「秀才遍榜街衢,誰不知之!秀才但請與我主人盡飲,管還秀才一個下落。
」汪秀才納頭便拜道:「若得知一個下落,百觥也不敢辭。
」向都司道:「為一女子,直得如此著急?且滿飲三大卮,教他說明白。
」汪秀才即取大卮過手,一氣吃了三巡。
再斟一卮,奉與家丁道:「願求壯士明言,當以百金為壽。
」家丁道:「小人是興國州人,住居闔閭山下,頗知山中柯陳家事體。
為頭的叫做柯陳大官人,有幾個兄弟,多有勇力,專在江湖中做私商夠當。
他這一族最大,江湖之間各有頭目,惟他是個主。
前日聞得在岳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來,進與大官人,甚是快活,終日飲酒作樂。
小人家裡離他不上十里路,所以備細得知。
這個必定是秀才家裡小娘子了。
」汪秀才道:「我正在洞庭湖失去的,這消息是真了。
」向都司便道:「他這人慷慨好義,雖系草竊之徒,多曾與我們官府往來,上司處也私有進奉,盤結深固,四處響應,不比其他盜賊,可以官兵緝拿得的。
若是尊姬被此處弄了去,只怕休想再合了,天下多美婦人,仁兄只宜丟開為是。
且自暢飲,介懷無益。
」汪秀才道:「大丈夫生於世上,豈有愛姬被人所據,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計奪轉來的?某雖不才,誓當返此姬,以博一笑。
」向都司道:「且看仁兄大才,談何容易!」當下汪秀才放下肚腸,開懷暢飲而散。
次日,汪秀才即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以謝報信之事。
就與都司討此人去做眼,事成之後,再奉五十金,以湊百兩。
向都司笑汪秀才痴心,立命家丁到汪秀才處聽憑使用,看他怎麼作為。
家丁接了銀子,千歡萬喜,頭顛尾顛,巴不得隨著他使喚了。
就向家丁問了柯陳家裡弟兄名字。
汪秀才胸中算計已定,寫下一狀,先到兵巡衙門去告。
兵巡看狀,見了柯陳大等名字,已自心裡虛怯,對這汪秀才道:「這不是好惹的。
你無非只為一婦女小事,我若行個文書下去,差人拘拿對理,必要激起爭端,致成大禍,決然不可。
」汪秀才道:「小生但求得一紙牒文,自會去與他講論曲直,取討人口,不須大人的公差,也不到得與他爭競,大人可以放心。
」兵巡見他說得容易,便道:「牒文不難,即將汝狀判准,排號用印,付汝持去就是了。
」汪秀才道:「小生之意,也只欲如此,不敢別求多端,有此一紙,便可了一樁公事來回復。
」兵巡似信不信,吩咐該房如式端正,付與汪秀才。
汪秀才領了此紙,滿心歡喜,就象愛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來見向都司道:「小生狀詞已准,來求將軍助一臂之力。
」都司搖頭道:「若要我們出力,添撥兵卒,與他廝鬥,這決然不能的。
」汪秀才道:「但請放心,多用不著,我自有人。
只那平日所駕江上樓船,要借一隻,巡江哨船,要借二隻,與平日所用傘蓋旌旗冠服之類,要借一用。
此外不勞一個兵卒相助,只帶前日報信的家丁去就夠了。
」向都司道:「意欲何為?」汪秀才道:「漢家自有制度,此時不好說得,做出便見。
」向都司依言,盡數借與汪秀才。
汪秀才大喜,罄備了一個多月糧食,喚集幾十個家人;又各處借得些號衣,多打扮了軍士,一齊到船上去撐駕開江。
鼓吹喧闐,竟象武官出汛一般。
有詩為證:舳艫千里傳赤壁,此日江中行畫鷁。
將軍漢號是樓船,這回投卻班生筆。
汪秀才駕了樓船,領了人從,打了游擊牌額,一直行到闔閭山江口來。
未到岸四五里,先差一隻哨船載著兩個人前去。
一個是向家家丁。
一個是心腹家人汪貴,拿了一張硬牌,去叫齊本處地方居民,迎接新任提督江洋游擊。
就帶了幾個紅帖,把汪姓去了一畫,帖上寫名江萬里,竟去柯陳大官人家投遞。
幾個兄弟,每人一個帖子,說新到地方的官,慕大名就來相拜。
兩人領命去了。
汪秀才吩咐舡戶,把舡慢慢自行。
且說向家家丁是個熟路,得了汪家重賞,有甚不依他處?領了家人汪貴,一同下在哨船中了,頃刻到了岸邊,掮了硬牌上岸,各處一說,多曉得新官舡到,整備迎接。
家丁引了汪貴同到一個所在,原來是一座莊子,但見:冷氣侵人,寒風撲面。
三冬無客過,四季少人行。
團團蒼檜若龍形,鬱郁青松如虎跡。
已升紅日,莊門內鬼火熒熒;未到黃昏,古澗邊悲風颯颯。
盆盛人酢醬,板蓋鑄錢爐。
驀聞一陣血腥來,原是強人居止處。
家丁原是地頭人,多曾認得柯陳家裡的,一徑將帖兒進去報了。
柯陳大官人認得向家家丁是個官身,有甚麼疑心?與同兄弟柯陳二、柯陳三等會集商議道:「這個官府甚有吾每體面,他既以禮相待,我當以禮接他。
而今吾每辦了果盒,帶著羊酒,結束鮮明,一路迎將上去。
一來見我每有禮體,二來顯我每弟兄有威風。
看他舉止如何,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
」商議已定,外報游府船到江口,一面叫轎夫打轎拜客,想是就起來了。
柯陳弟兄果然一齊戎裝,點起二三十名嘍羅,牽羊擔酒,擎著旗幡,點著香燭,迎出山來。
江秀才船到泊里,把借來的紗帽紅袍穿著在身,叫齊轎夫,四抬四插抬上岸來。
先是地方人等聲喏已過,柯陳兄弟站著兩旁,打個躬,在前引導,汪秀才吩咐一徑抬到柯陳家莊上來。
抬到廳前,下了轎,柯陳兄弟忙掇一張坐椅擺在中間。
柯陳大開口道:「大人請坐,容小兄弟拜見。
」汪秀才道:「快不要行禮,賢昆玉多是江湖上義士好漢,下官未任之時,聞名久矣。
今幸得守此地方,正好與諸公義氣相與,所以特來奉拜。
豈可以官民之禮相拘?只是個賓主相待,倒好久長。
」柯陳兄弟跪將下去,汪秀才一手扶起,口裡連聲道:「快不要這等,吾輩豪傑不比尋常,決不要拘於常禮。
」柯陳兄弟謙遜一回,請汪秀才坐了,三人侍立。
汪秀才急命取坐來,分左右而坐。
柯陳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喜出非常,急忙治酒相款。
汪秀才解帶脫衣,盡情歡宴,猜拳行令,不存一毫形跡。
行酒之間,說著許多豪傑夠當,掀拳裸袖,只恨相見之晚。
柯陳兄弟不唯心服,又且感恩,多道:「若得恩府如此相待,我輩赤心報效,死而無怨。
江上有警,一呼即應,決不致自家作孽,有負恩府青目。
」汪秀才聽罷,越加高興,接連百來巨觥,引滿不辭,自日中起,直飲至半夜,方才告別下船。
此一日算做柯陳大官人的酒,第二日就是柯陳二做主,第三日就是柯陳三做主,各各請過。
柯陳大官人又道:「前日是倉卒下馬,算不得數。
」又請吃了一日酒,俱有金帛折席。
汪秀才多不推辭,欣然受了。
酒席已完,回到船上,柯陳兄弟多來謝拜,汪秀才留住在船上,隨命治酒相待。
柯陳兄弟推辭道:「我等草澤小人,承蒙恩府不棄,得獻酒食,便為大幸,豈敢上叨賜宴?」汪秀才道:「禮無不答,難道只是學生叨擾,不容做個主人還席的?況我輩相與,不必拘報施常規。
前日學生到宅上,就是諸君作主;今日諸君見顧,就是學生做主。
逢場作戲,有何不可!」柯陳兄弟不好推辭。
早已排上酒席,擺設已完。
汪秀才定席已畢,就有帶來一班梨園子弟,上場做戲。
做的是《桃園結義》、《千里獨行》許多豪傑襟懷的戲文,柯陳兄弟多是山野之人,風此花鬨,怎不貪看?豈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吩咐行船的,但聽戲文鑼鼓為號,即便魆地開船。
趁著月明,沿流放去,緩緩而行,要使艙中不覺。
行來數十餘里,戲文方完。
興未肯闌,仍舊移席團坐,飛觴行令,樂人清唱,勸酬大樂。
汪秀才曉得船已行遠,方發言道:「學生承諸君見愛,如此傾倒。
可謂極歡。
但胸中有一件小事,甚不便於諸君,要與諸君商量一個長策。
」柯陳兄弟愕然道:「不知何事?但請恩府明言,愚兄弟無不聽令。
」汪秀才叫從人掇一個手匣過來,取出那張榜文來捏在手中,問道:「有一個汪秀才告著諸君,說道劫了他愛妾,有此事否?」柯陳兄弟兩兩相顧,不好隱得。
柯陳大回言道:「有一女子在岳州所得,名曰迴風,說是汪家的。
而今見在小人處,不敢相瞞。
」汪秀才道:「一女子是小事,那汪秀才是當今豪傑,非凡人也。
今他要去上本奏請征剿,先將此狀告到上司,上司密行此牒,托與學生夠當此事。
學生是江湖上義氣在行的人,豈可興兵動卒前來攪擾?所以邀請諸君到此,明日見一見上司,與汪秀才質證那一件公事。
」柯陳兄弟見說,驚得面如土色,道:「我等豈可輕易見得上司?一到公庭必然監禁,好歹是死了!」人人思要脫身,立將起來,推窗一看,大江之中,煙水茫茫,既無舟楫,又無崖岸,巢穴已遠,救應不到,再無個計策了。
正是:有翅膀飛騰天上,有鱗甲鑽入深淵。
既無窟地升天術,目下災殃怎得延?柯陳兄弟明知著了道兒,一齊跪下道:「恩府救命則個!」汪秀才道:「到此地位,若不見官,學生難以回復;若要見官,又難為公等。
是必從長計較,使學生可以銷得此紙,就不見官罷了。
」柯陳兄弟道:「小人愚昧,願求恩府良策。
」汪秀才道:「汪生只為一妾著急,今莫若差一隻哨船飛棹到宅上,取了此妾來船中,學生領去,當官交付還了他,這張牒文可以立銷,公等可以不到官了。
」柯陳兄弟道:「這個何難!待寫個手書與當家的,做個執照,就取了來了。
」汪秀才道:「事不宜遲,快寫起來。
」柯陳大寫下執照,汪秀才立喚向家家丁與汪貴兩個到來。
他一個是認得路的,一個是認得人的,悄地吩咐,付與執照,打發兩隻哨船一齊棹去,立等回報。
舡中且自金鼓迭奏,開懷吃酒。
柯陳兄弟見汪秀才意思坦然,雖覺放下了些驚恐,也還心緒不安,牽筋縮脈,汪秀才只是一味豪興,談笑灑落,飲灑不歇。
候至天明,兩隻哨船已此載得迴風小娘子,飛也似的來報,汪秀才立教請過船來。
迴風過船,汪秀才大喜,叫一壁廂房艙中去,一壁廂將出四錠銀子來,兩個去的人各賞一錠,兩船上各賞一錠。
眾人齊聲稱謝。
分派已畢,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與柯陳兄弟作別道:「此事已完,學生竟自回復上司,不須公等在此了。
就此請回。
」柯陳兄弟感激,稱謝救命之恩。
汪秀才把柯陳大官人須髯捋一捋道:「公等果認得汪秀才否?我學生便是。
那裡是甚麼新升游擊,只為不捨得愛妾,做出這一場把戲。
今愛妾仍歸於我,落得與諸君游宴數日,備極歡暢,莫非結緣。
多謝諸君,從此別矣!」柯陳兄弟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才放下心中疙瘩,不覺大笑道:「原來秀才詼諧至此,如此豪放不羈,真豪傑也!吾輩粗人,幸得陪侍這幾日,也是有緣。
小娘子之事,失於不知,有愧!有愧!」各解腰間所帶銀兩齣來,約有三十餘兩,贈與汪秀才道:「聊以贈小娘子添妝。
」汪秀才再三推卻不得,笑而受之。
柯陳兄弟求差哨船一送。
汪秀才吩咐送至通岸大路,即放上岸。
柯陳兄弟殷勤相別,登舟而去。
汪秀才房艙中喚出迴風來,說前日驚恐的事,迴風嗚咽告訴。
汪秀才道:「而今仍歸吾手,舊事不必再提,且吃一杯酒壓驚。
」兩人如渴得漿,吃得盡歡,遂同宿於舟中。
次日起身,已到武昌碼頭上。
來見向都司道:「承借船隻傢伙等物,今已完事,一一奉還。
」向都司道:「尊姬已如何了?」汪秀才道:「叨仗尊庇,已在舟中了。
」向都司道:「如何取得來?」汪秀才把假妝新任、拜他賺他的話,備細說了一遍,道:「多在尊使肚裡,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淺。
」向都司道:「有此奇事!真正有十二分膽智,才弄得這個伎倆出來。
仁兄手段,可以行兵。
」當下汪秀才再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完前日招票上許出之數。
另顧下一船,裝了迴風小娘子;再與向都司討了一隻哨船護送,並載家僮人等。
安頓已定,進去回復兵巡道,繳還原牒。
兵巡道問道:「此事已如何了,卻來繳牒?」汪秀才再把始終之事。
備細一稟。
兵巡道笑道:「不動干戈,能入虎穴,取出人口,真奇才奇想!秀才他日為朝廷所用,處分封疆大事,料不難矣。
」大加賞嘆。
汪秀才謙謝而出,遂載了迴風,還至黃岡。
黃岡人聞得此事,盡多驚嘆道:「不枉了汪太公之名,真不虛傳也!」有詩為證:自是英雄作用殊,虎狼可狎與同居。
不須竊伺驪龍睡,已得探還頷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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