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這場象徵著祭奠祖先的秋圍,還是在一片哄鬧聲中結束了。
雖說嘴上講究的是「心誠至靈」,但實際上,這片地方早就已經在公孫季他們來之前被清理過一遍了,會有一支隊伍特地上山一趟,儘可能獵殺掉一些對人類有威脅的大型食肉動物,比如說狼群、豺、老虎之類的。(在那個年代,人類的工業水平極度低下,這種動物還是比較常見的)沛國人本就屬於那種沒什麼擴張意識的類型,對周遭環境也基本不去干涉,因為保留了相對完整的生物鏈……這麼一掃蕩,竟然掃出來四個狼窩,還真的見到了一頭白睛吊額的大蟲!
等公孫季他們到這兒時,四周的山林已經被人為地「清理」過了,順便還引入了一些麋鹿之類溫順的草食動物,以便那些連弓都拉不開的文臣們也能跟上節奏,獵點兒東西回來。整個過程充滿了各種意義上的形式主義,簡直就像是為了哄哄這群上邊兒的領導,興舉國之力,特地興師動眾搞出來的一場鬧劇。但可悲的是……人類恰好就是需要這種鬧劇,這種無中生有的東西,而且還必須每年都來一次。只有這樣……只有讓所有平民都去相信一種不存在的東西,王權統治才能更好地維繫下去。
望著眾人離去的背影,尹兆總有種難以言說的諷刺感——他覺得自己的人生著實是顛沛流離、奇聞百出。會不會在多年之後的某一天,自己也會混進那一群大臣的身影中去,一邊和旁人若無其事地扯些虛與委蛇的東西,一邊享受著國家高額的俸祿……到時候,自己還會記得從前發生過的一切嗎?
那段曾經在街上乞討的日子,會變得像夢一樣不真實。
————
再次見到尹纖時,她已然穿好了一身仙鶴般的嫁衣,默默地立在王宮的門口,向著南方眺望著。
算算日子,也是時候了。
這還是尹兆頭一次見到她身上沒有披任何款式的鎖甲,只留下一件如月華一般輕巧的羽衣,雙肩之上,還飄揚著一根輕靈無比的絲帶,將其點綴得好像神話中亭亭玉立的仙子。那嫁衣之上,桃紅色與素白色恰到好處地調和在一起,兩種輕柔的色彩融合在一起,帶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視覺體驗。在這個人生中只有一次的大日子裡,尹纖也不得不將長發盤起,用一根翡翠色的髮髻來將其固定住,倒也顯得成熟了幾分。
不施粉黛,面容依舊美的沉魚落雁,唇齒明亮,眸中更像是盛滿了一池春意,在這肅殺的立秋之中,更顯美的曼妙。
尹兆就站在她身後,默默地看著她光滑白皙的後頸——過了今日,尹纖便嫁做人婦,他恐怕也沒有機會如此肆無忌憚了。
「小鬼,你信不信?我現在好緊張啊……」尹纖本人像是完全沒有要嫁人的自覺一樣,還轉過頭來,對尹兆嬉皮笑臉地吐了吐舌頭,「生平第一次嫁人,和我想像得完全不一樣。」
「你想像中該是什麼樣的?」尹兆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問道。
「怎麼說呢……反正沒有現在這麼隆重。你看,為了我一個人成婚,還得有那麼多人在旁邊伺候著,整場儀式都不能出差錯。過會兒我還得一步一步地走到南邊的升龍台上,公孫季會在那裡等我,至於到了之後,又有一大堆締結婚姻的誓詞要念……實在是太隆重了!」尹纖指了指站在兩旁的陪同人員們——祭祀、巫祝、護衛的士兵,還有公孫嵐也都赫然在列(她是作為「王族」的代表站在這裡的)。如此之多的人,就僅僅為了她一個
人的婚禮這樣忙前忙後,讓她頗為不適應。
畢竟之前在尹族的時候,沒人把她當回事兒,尹纖自己也將自己劃到小人物這個層次中。在她的印象里,如果未來有一天真的要和別人成婚,八成也是偷偷摸摸地結了就算,不會通知親友(她也沒有),也不會特地花錢來辦一桌酒席,能多低調就多低調。
現在,一切都顛倒轉身,她的婚禮竟然如此之奢華了。
這讓她一下子無所適從。
「今天之後,你就是這個國家欽定的王后了,有什麼好緊張的?多少人在你這個年紀能當得上王后?知足吧你……」今天的尹纖實在是太漂亮了,尹兆不禁在暗中咋舌——為什麼同一個女孩兒,穿上某些具有特殊意義的衣服之後,連帶著整個人都變好看了呢?感覺先前和自己同居時,她還沒有美的如此驚艷啊,這件點綴著孔雀翎羽的素衣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王后啊……」尹纖被他這麼一說,眯起眼睛,開始幻想起日後的王宮生活,「當了王后,我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滿世界亂跑了吧?整天都呆在宮殿裡面,喝喝茶、看看書、下下棋、養養鳥,就這麼安安靜靜地活下去……如果人靜下心來去活,幾百年和幾十年其實也沒什麼區別,每一天……都是全新的。」
一陣不大不小的風吹起,金黃色的梧桐葉紛紛揚揚地飛舞著,宛如下了一場鎏金鋪成的大雨。
尹纖下意識地抬起手臂,將鬢間的青絲攏起,在漫天金色的大雨中,她這個動作顯得無比輕柔,側臉仿佛被籠罩進了一片柔和的光暈之中,唯美至極。
「……」尹兆下意識地吞了口口水,將這一幕牢牢地記在了腦海中。
三千年後,在吳山廣場上,他看到的正是面前這個女孩。
所以他才會發瘋……
「你一定會幸福的。」尹兆像是在陳述某種不可逆轉的公理一般,用上了斬釘截鐵的語氣,「就算我的命沒有你長,我也會一直留在這裡……我哪兒都不去。」
「那可不一定,雖然在我大喜的日子說這個不吉利,但我……我的右眼皮總是在跳……」尹纖像是忽然記起了什麼似的,嘴角浮起一絲慘笑,雍容華貴地一個轉身,凝視著尹兆的雙眸,就連說話的語氣都在不自覺地和公孫季靠攏,「小鬼……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離開你了,你千萬要記住一件事——不要去嘗試去為我復仇。」
尹兆愕然地看著她,不明白為什麼尹纖會突然說出這種話。
————
「吉——時——已——到!」一旁的巫祝用一種唱歌一樣的腔調,拉長了聲音說道,「請杏花酒!」
「請杏花酒……!!」
一隊人馬捧著一隻紅色的碗走了上來,尹兆定睛看去,那碗裡確實還漂浮著點點杏花,碗中的液體似是瓊漿玉液,隔著老遠,便能嗅到一股醉人心脾的醇香味。
尹纖最後朝尹兆笑了一下,迎著同樣羸弱的陽光,緩步走上前去。她接過了那個紅色的小木碗,略一猶豫,還是用右手寬大的袖口半遮住臉,端起紅碗,慢慢地將杏花酒喝了下去。也許是這個儀式本身所承載的東西太過厚重,一向沒心沒肺的尹纖都開始認真起來,她不再顧忌旁人的感受,而是將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杏花酒的味道上,這畢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喜酒,她要慢慢喝、慢慢喝……
甜絲絲的味道混合著酒精的烈性沖入五臟
,緩緩地滲開,讓她不禁有種飄飄然的感覺,好像雙腳踩在雲間,每走一步,雙腳就不聽使喚似的往旁邊拐一下,和極度脫力的症狀有點類似。
尹纖很有尊嚴地喝乾了碗裡的酒,只覺得視野開始變得朦朦朧朧的,看什麼都看不清楚。巫祝走上前來,將她手裡的紅碗又給收了回去,她竟然都沒有意識到。
「你沒事吧?」尹兆見她的神色有些不對勁,不禁起了疑心,本想著走上前去瞧瞧,但一看周圍人沒一個動彈的,他自己也怯了場——按照法理,這會兒尹纖就是別人的妻子了,自己一個不清不楚的男人上去碰她……未免有壞人家清白之嫌,也許會落人口舌。
「您放心,這杏花酒雖然看著沒什麼力道,但是卻是難得的烈酒。女子喝下,不免會有醉相,可這酒水的力道控制得正好,使人當醉不醉、意亂情迷,這才是它真正的效用呢。」巫祝似乎也已經知道了新王公孫季十分看好面前這個男人,故而與尹兆說話時,總也得給他幾分薄面,擺出一幅好聲好氣的腔調來,「接下來,就請國母隨著行進的祭祀他們一併前往升龍台吧……」
————
龍鳳相爭,筋脈寸斷。
「唔……啊,啊……啊咳,咳咳咳……」
尹纖忽然周身重重地一顫,像是被人用大錘砸中了胸口一樣,搖搖晃晃,伏下身去,用手捂住口鼻,猛地嗆了幾聲。一道艷紅色的鮮血從她的口中噴出,徑直濺開,灑在了地面上!那紅色是如此的刺眼,伴隨著四周瀝瀝的風聲,在地上濺開的圖案就像是一記深深的烙印,烙在尹兆的視野之中,讓他的大腦一時短路,愣在當場,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
一切都恍若隔世。
「唔……,這,這酒里……」尹纖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倒在地上,那如布匹一般娟秀的手掌上,沾滿了觸目驚心的血,「我明白了……」
「尹纖!」在最後的時刻,尹兆終於反應過來,猛地推開身邊的人衝上去,一個滑跪,跪倒在尹纖的身邊。這一次,他倒像是將所有的顧慮都給忘了似的,毫不猶豫地緊緊抓住她的手,生怕她從面前突然消失掉,「你沒事的,別多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他猛地回頭,沖那些站在原地的人大聲喊道,「你們還在這兒幹什麼?快點叫太醫過來啊!」
「不……別忙活了……」尹纖一下子有了力氣,伸出她那顫巍巍的左手,抓住了尹兆的衣袖。這兩個動作恐怕已是耗光了她僅存的體力,這會兒,這個姑娘的臉色比宣紙還要慘白,氣若遊絲、目光迷離,儼然是半隻腳跨進了閻王殿。
「剛來這裡……的時候,我就大概感覺到……」尹纖的眼中,一切都開始黑下去,她其實根本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誰,只是憑著感覺,斷斷續續地說道,「有人一定……一定要我死……」
「這,這怎麼可能呢……」尹兆囁嚅著嘴,神色慌張,全然沒了主見,只知道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尹……兆,你記住我的話……」尹纖「呼哧」「呼哧」地喘了兩口氣,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腦袋拗過來,「好好地生活,好好地……活下去……」
「其實……我對你,我對……你,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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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秒鐘之後,這個姑娘最終還是沒有說完她想說的話,一歪腦袋,合上了眼睛。鮮血將桃紅色的長袍染成了大紅色,像極了二月開滿山頭的山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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