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朝已經存在了七百餘載,歷經不少風雨磨難,最終還是由於分封制度不可避免的落後而衰敗了。有道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大周雖衰,仍舊是名義上的天下正統。如果在三十年前,陳軫身為使臣敢這麼跟周天子講話,都不需要天子下什麼命令,早就被一旁的侍衛給拉出城門,午門處斬去了。但歷經了逐年的衰退後,現在的周王朝早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氣度和膽量,被如此無禮地當頭一喝,姬扁愣是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不為別的,現在陳軫帶著的這些兵馬足夠將洛陽打成篩子了。
而方才還口口聲聲說要「護周世正統」的秦使樰里疾呢,此刻卻是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陰著臉,和陳軫隱隱結成了同盟的姿態。他也不幫任何一方說話,只是靜靜地逼視著周顯王,似乎是在心理上給他施壓——很顯然,這二位使臣雖然自稱為「臣」,但他們從未將周顯王當做真正的天子來看。一旦談崩了,該有的心理施壓一樣都不少,也沒見誰有良心上的壓力……
「這……自然是寡人決定的……」
「是嗎?」陳軫像一條毒蛇一般,緊追不捨地盤問道,「敢問陛下,尹上卿光顧貴國是哪一年的事?」
聽聽這稱呼,「貴國」,要是放在幾十年前,這話就是大逆不道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本應當只有一個周國)
「大概是三年前吧……」
「哦?也就是說,陛下最多也就只和上卿相處了三年嘍?」陳軫習慣性地舔了舔嘴角,這個動作讓周顯王聯想到一條正在吐信子的蛇,「可姬公主生在洛陽,長在洛陽,更是陛下的掌上明珠。按理來說,陛下已經和她生活了十八年,朝夕相伴,日夜不離。
突然您就聽信了一個僅僅相處三年之人的讒言,將她拋到老遠的燕國去,給一個七老八十的人當妻子。據在下所知,燕文公早在五十五年前就有過婚約,只不過妻子病逝,文公為了祭奠亡妻,便一直未再娶。現在您將姬公主嫁過去,落人口舌不說,更是將她的大好青春埋進了一座墓穴里,永生見不得陽光。陳軫在這裡斗膽問陛下一句……」
他抬起頭,兩道陰毒的目光直射向尹族,好像他突然就變成了所有禍患的源泉。
「公主殿下對這種安排,滿意嗎?您對這種安排,真的滿意嗎?」
……
尹族的呼吸稍稍一頓,他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陳軫,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面對此等誣陷,他也沒為自己做什麼辯解——陳軫這個小人是想藉機離間,污衊他存心要害姬彩公主,但要是周顯王連這點兒是非都分不清……那大周也確實沒有什麼存在的必要了。
比起尹族這樣的活神仙,姬扁更像是一個凡人,一個除了「天子」名號之外什麼都不是的凡人。既然是人,在身心上就會有種種弱點,他們會屈服能夠殺死他們的刀槍劍戟,也會屈服於那些能夠輕易毀掉他們一切的所謂「權利」。眼下,陳軫正是這樣踩中了周顯王的死穴尹族可以對他的威脅毫不在乎,但姬扁不行,正如普天下所有的凡人那樣,他同樣會害怕具有脅迫性的權利。那樣致命的權利不僅威脅到他,還威脅到了他的親人、女兒、臣民。即便他其實知道陳軫心中所思所想,亦要好生考慮接下來出口的話語,稍有不慎,恐怕就會釀成一場禍亂。
當他坐上天子寶座的那一刻,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一部分自由……
話到嘴邊,怎麼都說不出口。
周顯王看著陳軫那七分陰毒的眼神,再一瞥樰里疾滿臉的冷若冰霜,再三躊躇,嘴巴微張,冷汗不停地從額頭上淌下來。雙唇一張一合,好像整個世界都天旋地轉,充斥著陰冷的氣息。
「陳軫。」尹族實在看不下去,接下話頭,一旁的周顯王更是瞬間鬆了口氣,如蒙大赦一般,「你剛才的話……我可以理解為是威脅嗎?你在威脅當今的天子改變他的旨意?」
「哼哼……不知尹上卿從何處聽出威脅的意思來了?我只是很平常地在向陛,下進諫而已……」他刻意強調了「陛下」二字,想要暗示什麼更是不言而喻,「眼下我們商討的是國事,更是家事。我作為婚聘的一方,和陛下交流意見,難道尹上卿還要插上一腳嗎?」
「有點兒意思,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啊?」見陳軫出言不遜,尹族倒也不怒,只是陰陽怪氣地諷道,「你問話,陛下就一定要答嗎?誰規定的?莫說是你,就算是魏瑩在此,也沒有這個說法!你把大周天朝的天子當成什麼了?某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家宰?搞清楚自己的定位吧,陳軫,你就只是個送信的。再怎麼雄壯的軍隊也掩飾不了這一點!」
他這話著實讓兩位使臣都吃了一驚,雖說魏惠王近來吃了敗仗,連年衰退,但依舊是雄霸一方的大國之主。反觀這周顯王,唯一屬於他的領土便只剩下這一座小小的洛陽城,兵力什麼的更是不消提起……這個平安候竟然還敢以這般強硬的口氣質問魏國的使臣,並當堂直呼魏瑩的本名,這份勇氣和膽識可不是誰都能有的。
陳軫眉頭一皺,瞥了一眼尹族挺得筆直的腰板,暗自動了殺心這個人太危險了。雖說周王朝已如風中殘荷,但只要這個尹族還在一天,它就一天不會倒。若是有朝一日,尹族背棄周顯王,出走洛陽,到了列國任何一國手中,對大魏都將是一個不可估量的威脅。在大廈將傾的周世他都能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舌戰來自兩個大國的使臣,絲毫不落下風。這要是到了齊、楚,那還了得?
樰里疾始終眯著眼睛,陳軫看不到他的眼神,自然也無從揣摩其真實想法。但不出意外,他應該也已經察覺到了尹族的威脅一個無視權威,無視既定規則的人是很可怕的。因為他能完全按照自身的本心去行動,而他的那一套規則和原理……俗人根本無從得知。
……
「三位愛卿……莫要爭了,聽寡人一言吧。」要是再這麼下去,估計這場談話就徹底和自己沒有關係了,周顯王只得不情不願地發聲道,「樰里愛卿和陳愛卿不遠千里來到我洛陽,為彩兒說婚事,寡人身為人父自是感激不盡。只是……燕文公與我姬家本就是同氣連枝,一脈相稱。早在幾年前,寡人便已與文公敲定了這樁婚事,天子亦無戲言……實在對不住二位,恐怕二位得帶著那些彩禮空手而歸了。」
他這話也實在夠扯的,要不是實在沒辦法,誰願意把女兒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啊……
聽聞此言,樰里疾和陳軫皆是面色一寒,原本就不剩多少的笑容很快就全都收了回去。此番周顯王親自發言,就相當於是給這件事蓋棺定論你們兩沒戲了,趕緊捲鋪蓋走人吧,省的杵在那兒讓大家都尷尬。
在來之前,他們都是和各自的國君打過包票的,諒那周顯王已是一塊砧板上的魚肉,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不敢不從。兩人能想到的最壞情況也莫過於被對方占了先機,就算是這樣,他們回國之後也能和國君交代秦與魏爭鬥多年,雙方的使臣也是經常在各個場合撕逼,對對手那一套東西知根知底,隨便編都能編出一段可以被寫進史記里的精彩博弈。
可現在,煮熟的鴨子飛了,而且還是被一個七老八十的燕文公隨手撿走的——他甚至都沒能來參加這場對話。陳軫幾乎可以肯定,燕文公本人或許還不知道這件事,整個謀劃都是在尹族得知了兩國要來求親之後倉促成形的。此番鎩羽而歸,讓兩個老臣的面子往哪兒擱啊……
「陛下,您真的考慮清楚了嗎?」陳軫咬著牙擠出了這句莫名陰狠的話,聽上去已然有了十成威脅的意思,「魏君對此次的婚事……也是抱有不少期待的……大魏雖不如燕文公那般是周武遺脈,但該有的東西一樣都不缺,公主在那邊可以生活得很好,太子殿下更是儀表堂堂、高大英俊、深情款款。為了姬公主的將來,您真的,真的不再好好想想了嗎?」
聽到這如此豐厚的物質條件,周顯王也不免心下一顫,眼帘低垂,緊緊地呡住了嘴唇。是啊,試問全天下,誰又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個富貴人家,衣食不愁呢?他周顯王雖是天子,但也是個凡人,也會有凡人該有的判斷,魏和燕的國力相比誰勝誰負,都是擺在明面上的事。陳軫說的沒錯……
「哼哼……深情款款?省省吧,陳軫,魏卬在娶到秦國公主之後是怎麼待她的,相信樰里大夫比我更清楚。你問問他,這就叫深情款款了?」尹族不屑地嗤笑著,打破了陳軫心中的最後一絲幻想。但他很快又收起了笑容,轉向樰里疾,用一種嚴肅而又沉穩的聲調開口道,「至於樰里大夫……在下也有一句話,希望您能轉告給貴國的太子嬴駟。」
你一聽這遣詞就知道,尹族明擺著就是看不起陳軫……
樰里疾的面色終究是緩和了一些,做一個揖,溫吞吞地說道,「平安候請講,在下一定代為轉告。」
尹族沉吟半晌,開口道,「贏太子有潛龍之相,時值少年,已是心存高遠之志,假以時日,必能一飛沖天、霸拘雲霄。姬彩公主生性天真爛漫,不諳世事,倘若強行婚配,日後二人彼此之間會有很隔閡,姬公主亦無法為太子殿下分憂。八字不合,是為不喜,故拒之。」
平心而論,這也算不上吹捧,尹族只是實話實說而已。但此言落在陳軫耳中卻顯得分外刺耳,好像是在當眾嘲諷他魏國的太子不如嬴駟一般,讓他無比難堪。這位使臣冷哼一聲,草草地說了句「臣告退」,也不多看周顯王一眼,便憤憤地走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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