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尹族感受到一股強大而又堅韌的「氣」從王宮的正殿撲面而來,隔著幾十里倒卷開,觸鬚漫開,如同一隻張牙舞爪,卻刻意內斂鋒芒的猛獸。不出所料,應該是隨巢子和他的一眾弟子進宮了。
尹族順便也猜到了周顯王請自己過去的緣由偌大一個周朝,朝堂之上竟已沒有哪怕是一個當代的可用之才。魏有老相國白圭、上卿陳軫;秦有謀士公孫鞅,變法之後更是將國力翻了幾倍;齊有上將田忌,座擁著稷下學宮,人才無數。反觀周朝,除了朝堂之上有一個顏太師之外,便只剩下東周公和西周公二人。他們兩都是周顯王的叔公,你一聽名字就知道,這二位都是靠著血統而非才能在朝中混的……在這種關鍵時刻,二位叔公恐怕也起不到那個一錘定音的作用。顏太師年事已高,幾乎接近老眼昏花,判斷能力和思維能力必然也有所下降,周顯王指望不上他們,只好喊尹族過去充數。
想通此中道理之後,尹族暗自嘆了口氣,沒再多說什麼,站起身來,和兩位小公主請示一下,便跟著侍者走了。一路上,人影稀疏,侍衛們站得頗為分散,隔著幾十里才能看到兩三個人。由於周朝的國力直線下降,他們幾乎快要連守家的人都快請不起了,現在還肯留在洛陽王都的近衛軍們絕對都是周王朝的死忠粉,誓與姬家共存亡的那種……但即便如此,人手不足的硬傷依舊無法被彌補。先不說別人,如果現在把尹族的身份換一下,讓他來演刺客,估計他在大白天就能從城牆外摸進來,繞到王宮裡面去一刀刺死周顯王,再把他的七個女兒全部拐走。
人心渙散,回天無力哪……
穿過冷清的迴廊,尹族終於來到了王宮的朝堂之上。周顯王終於難得地穿了一回上朝的華服,面色肅然地背靠著龍椅,極盡所能擺出天子應有的威嚴。龍椅之下,隨巢子不亢不卑地立在那兒,他這一身褐色的長袍顯得格外扎眼,容易讓人想起天空中那一朵飄揚不定的烏雲。這顯然不是隨巢子第一次面對「地方領袖」了,他的神色無比淡然,雙目微閉,雙掌交疊,看不出半分緊張感。畢竟人家是在列國之間到處遊走討生活的,性質相當於半個傭兵頭子。秦王也好,魏王也罷,哪個沒見過,還不是一樣談笑風生?
相比之下,反而是周顯王這邊正經過頭了,顯得有些不自然。
尹族知道,隨巢子的淡定來源於他對自己的極度自信——如果今天尹族不在這裡,他妥妥的就是這間大殿裡戰力最高的那個。優秀的墨者,往往還是優秀的刺客大師加格鬥大師,只要他願意,完全可以徒手殺死大殿中的每一個人,然後揚長而去,半點痕跡都不留。
不過既然尹族在,那事情的性質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草民隨巢子,叩見當朝天子。」
「巨子請起。」
「謝陛下。」
兩人稍微走了個流程,周顯王便已經迫不及待地邀隨巢子坐下,想從他嘴裡挖點兒什麼東西出來。(這兒順便說一下,在嬴政以前,天子接見身份較為高貴的遠客或是有高貴品德的來人,他兩也不一定是一個一直跪著而另一個一直坐著。如果天子願意的話,完全可以拉著訪客的手一起去後花園賞花)
隨巢子畢竟還是從墨翟孔丘那個時代過來的,禮儀標準頗為嚴格,又跟周顯王推辭了大概兩個回合,最後才欣然落座。還未等他將屁股坐熱,周顯王已是兩眼放光,迫不及待地問道,「巨子此番前往洛陽,路途遙遠、實屬不易,可是有什麼指教賜予寡人?」
他這句話一出,全場都愣住了,隨巢子更是嚇得差點把椅子上跳起來。不為別的,周天子實在是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太低了……平心而論,隨巢子將自己當做是周朝的臣子,但周顯王卻沒這麼想,他從精神上就矮了人家一頭。這場談話,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不平等的。面對一個學派的首領尚且都這麼低聲下氣,可以想像他在那些有實際兵權的大國領袖面前會是什麼樣,簡直就是慘不忍睹……
隨巢子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臉上強堆出微笑,說道,「回陛下,草民這次來,一是有要事相告,二……是來尋訪一位曠世奇才。」
「哦?!曠世奇才?洛陽還有這等人物?」一聽到他的話語,周顯王激動得幾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情感,竟是直接從龍椅上站了起來,「煩請巨子明示!」
「這……陛下,我說的那位人才,就在您的眼前啊。」隨巢子哭笑不得地答道,「難不成他從未和您透過底?在我們墨派的師尊墨翟離世前,曾留下一句讖言,曰『兆星出世,好生觀望』。我等起初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三年之前,終南山寒泉子用大雁傳書給諸子百家的所有領袖,高調地宣布了『尹兆』正式獲得了尹喜的全部傳承,即將出山,我們才明白過來。」
「百家幾乎都在等著這位神神秘秘的尹兆現身,畢竟他是寒泉真人極力舉薦的人物,肯定有一身真本事……但左等右等,卻遲遲未見他在哪一國做出什麼建樹,逐漸也就忘了這檔子事兒。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這位『兆星』竟然定都洛陽,在陛下身邊得了封侯,一直干到現在。」
……
見隨巢子將話都講到這個份兒上了,尹族也不好再做隱瞞,只得像狼人跳反一樣站出來,半跪在周顯王面前,沉聲道,「臣並非有意要隱瞞陛下,只是……『尹兆』這個名字,自臣出山那一刻起就不再用了。中間還有許多隱情,涉及天道機密……微臣不便多說。」
一聽隨巢子把尹族吹得那麼神,出個山都要昭告天下,周顯王哪裡敢責怪半句,趕忙親自將他扶起來,一邊笑呵呵地說道,「愛卿請起,愛卿請起……」
「尹上卿,容老朽多問一句……既然你已經捨棄了原有的名字,那你現在叫什麼呢?」
「尹族。」尹族冷冷地答道。
「什麼?!」隨巢子心中一驚,瞳孔很明顯地縮了一下,「可,據老朽所知,尹族應該是一個總稱才是。傳說尹喜的後人們隱居於終南山,匡扶天道正義,成隊出行,降妖除魔,世尊稱為尹族……」
「巨子,原來確實是這樣的。」尹族抬起頭,斗笠的邊緣處迸射出兩道犀利的紅芒,直射向隨巢子的雙目,一股若有若無的殺氣在大殿中瀰漫開來,「但現在……尹族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自稱為尹族,又何嘗不可呢?」
「……」隨巢子很識趣地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諸如什麼「為何尹族只剩下你一個」之類的問題絕對是禁忌啊,你一看尹族的臉色就知道,如果這個問題一問出來,多半會順帶著聽到什麼原本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這些秘密,顯然又不會是有趣的故事,隨巢子也算是行走江湖多年了,什麼樣的事情沒見過?光是腦補就已經腦補出了許多黑暗至極的走向,這些黑幕,是絕對見不得光的。
人活一世,難得糊塗。在有些事情上,知道的越少,越好。
「隨巢巨子,你先前說過……有要事相告?」見現場的氣氛有些不對,立在一旁的顏太師趕忙咳嗽了一聲,扯開話題,「不知是有何指教呢?」
「是這樣……」隨巢子感激地看了一眼太師,終於將目光對準了端坐在王位之上的周顯王,朗聲說道,「草民為了宣講先師墨派,周遊列國,也確實聽到了一些風聲……魏國和秦國似乎都有迎娶周天女之意。婚聘畢竟是大事,陛下雖是天子,同樣也為人父母,還是有個準備為好。據草民所知,大周現今共有七位公主,而真正適合出嫁的……就只有長公主姬彩。是將她嫁予魏國,還是嫁予秦國,望陛下能仔細斟酌。」
聽聞此言,周顯王一下子變得臉色鐵青,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一般軟綿綿地癱倒在了王座上。見他眼瞳渙散、手指發抖,隨巢子也猜到了這位父親心中不好受,當下便做了一揖,頗為識相地先行告退了。
墨者離開,大殿裡總算少了些暗色調。
坐在王座上的父親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隨巢子是墨者的領袖,聲名在外,飄飄然有俠者之風,他也沒必要大老遠跑過來愚弄寡人。若他所言是真……諸位愛卿,可有良策應對?」
兩位叔公面面相覷,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而顏太師則是幾番欲言又止,想說的話最後全都化作了一聲聲無奈的嘆息。周顯王自己也心中有數,能有什麼辦法呢?還有什麼辦法呢?大魏、大秦,都是虎狼之國,哪一個都不是大周天國能惹得起的。莫說是他們搶女兒,就是他們現在衝進洛陽來搶周顯王的王座,洛陽人都沒有任何辦法。
至於他們搶公主的理由,也不是很難理解雖然周王朝已經沒落了,但名聲還在。誰更周結親,誰就名正言順地掌握了號令天下的權柄,先給其他競爭者扣上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大帽子,在輿論上擊敗他們。
反正不管嫁給誰,姬彩都不會幸福的……
「諸位愛卿,寡人累了,都退下吧。」周顯王嘆了口氣,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尹愛卿,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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