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卿,朕剛剛得到兩個好消息,一是衛王符彥卿和史彥超把契丹人擋在唐秣縣之外,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撻烈領大軍屯駐猩口,與我軍對峙,目前來看,契丹人並不敢貿然強攻。
二是代州防禦使鄭處謙寫親筆密信來投,表示願率代州軍民歸降。
朕命鄭處謙為靜塞軍節度使,駐守代州,與衛王大軍南北呼應,切斷契丹人後路。」
柴榮舉著一封沾染血跡的書信,命眾人依次傳閱。
「有鄭處謙率領代州軍阻斷雁門關,衛王和史彥超就有機會攻破猩口大破契丹!
此次,如果能一舉擊潰耶律撻烈,必將大漲我朝軍威!」
柴榮虎目炯炯,說話聲難掩興奮。
在他看來,這是一個難得的大敗契丹人的良機!
眾人看過那封鄭處謙的投降密信,皆是欣喜不已,若是代州軍能和符彥卿、史彥超的東路軍南北配合,說不定真有機會吃掉這支南下救援北漢的契丹大軍!
太原戰事因天氣原因進展不順,眾將不免感到氣壘。
代州傳來的好消息,像是一劑強心針,重新鼓舞眾將士氣。
朱秀沒有看那封密信,早在柴榮通過武德司接到密信之前,他就已經收到了鄭處謙投降的消息。
藏鋒營副統領、兼緝事司副使司嚴平在太原經營多年,早就在河東、雲朔一帶建立起強大的情報網,就連武德司也遠遠不如。
身為武德司使司,暗中又有藏鋒營和緝事司的情報支持,再加上熟悉歷史脈絡,有先知先覺的絕對優勢,朱秀敢說,天下間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周軍目前的處境。
柴榮作為大周皇帝,也只能看到全局走向的冰山一角。
而朱秀不敢說得窺全貌,但大體局勢發展不出他預料。
這也是他作為柴榮身邊頂級參謀的最大優勢。
御帳內,眾人看過鄭處謙的密信皆是面露喜色,唯獨朱秀緊鎖眉頭,沉吟不語。
李重進大笑道:「契丹折了一個耶律敵祿還不夠疼,耶律撻烈這廝竟敢率軍入雁門關,鄭處謙投降的正是時候,配合我軍來個關門打狗,要是能擒殺南院大王,必將重創契丹人!」
旋即李重進又羨慕道:「可惜如此美差落在衛王和史彥超身上,我老李倒是想做那根打狗棍,好好教訓教訓契丹狗崽子們!」
眾將鬨笑,柴榮也笑著寬慰了幾句,卻見到朱秀一言不發,臉色不太好看,與御帳內的熱烈氣氛格格不入。
「朱秀,你有何意見,但說無妨!」柴榮笑道。
朱秀沉吟片刻,拱手嘆口氣:「陛下,容臣實言,眼下情況不容樂觀,根本輪不到我軍放鬆警惕!」
朱秀看了眼眾人,目光全都匯集在他身上,苦笑道:「諸位將軍未免高興得太早了。」
眾將皆是一愣,李重進大咧咧地道:「是你小子緊張過頭了吧?就算太原圍城戰不順利,可如果東路軍能在猩口大破耶律撻烈,也是大功一件,足夠我軍凱旋而回!」
眾將皆是點頭,太原城和耶律撻烈大軍,二選一,周軍總要吃掉一個,才對得起此次勞師動眾的河東之戰。
從當下情況看,太原城短時間難以攻破,希望只有放在東路軍身上。
如果鄭處謙和東路軍配合默契,南北夾擊駐紮猩口的耶律撻烈完全有可能。
坐在趙匡胤之下的折德扆若有所思,朱秀所言就是他想說的話。
只是剛才御帳內氣氛熱烈,陛下和眾將都對代州消息感到興奮,他初來乍到,不好潑冷水,掃了天子和諸位同僚的興致。
折家和契丹人打了幾代人的交道,若論對契丹人的了解,天下間恐怕沒有人能比得上折家。
耶律撻烈是何等人,折德扆十分清楚。
那可是一個能夠撐起大遼國半邊天的人物。
當初遼世宗耶律阮在火神山遇刺身亡,契丹上層貴族瞬間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
當時耶律撻烈還在遼東擔任部落令隱,相當於節度使,管理一些依附契丹的分支部族。
得知遼主身亡,耶律撻烈果斷投靠太宗耶律德光長子耶律璟,在遼東聚攏兵馬,追隨耶律璟誅殺弒帝作亂的耶律察割,平定多起貴族叛亂,力保耶律璟登上帝位。
也因此,耶律撻烈深受耶律璟信任,出任南院大王,掌契丹六部院兵馬,成為契丹最具權勢的人物之一。
此人在契丹貴族間名聲極好,各部頭領對他評價極高,稱得上德高望重。
如此人物親率大軍南下救援北漢劉崇,完全值得周軍嚴陣以待。
說他會被輕易擊敗,折德扆根本不相信。
柴榮擺擺手,示意眾人噤聲:「朱秀,你的意思是,鄭處謙投降有詐?」
朱秀忙道:「鄭處謙風評不錯,為人一向正派,以前在晉帝石重貴當政期間,就一直是主張抗遼的主要人物之一,他這封血書,應該不假!」
柴榮皺眉道:「把你的顧慮說出來,直言便可,無需顧忌。」
朱秀拱拱手,環視帳內眾將,苦笑道:「鄭處謙真心歸降,衛王和史將軍率領東路軍駐防唐秣縣,看似對駐紮猩口的契丹大軍形成南北夾擊局面。
如此局勢的確對我軍有利,但恐怕,只是曇花一現!
我所顧慮者,正是耶律撻烈!
此人老奸巨猾,絕非善類!
他敢率軍跨入雁門關,豈能沒有後手?
我料數日之內,代州局勢必將急轉直下!」
柴榮明顯一驚,緊皺眉頭沉默不語。
眾將面面相覷,李重進道:「你這話也太過危言聳聽了吧?」
朱秀道:「若論對契丹人的了解,在場之人首推折將軍!不妨請折將軍為諸位介紹一下,耶律撻烈是何許人物!」
柴榮也朝折德扆看去,勉強一笑:「折將軍,不妨說說你的意見。」
折德扆抱拳應道:「臣遵旨!」
稍作斟酌,折德扆面色凝重地向皇帝和諸位將軍簡單介紹耶律撻烈的生平過往。
連同柴榮在內,所有人都認真傾聽,漸漸變了臉色,之前還存在的些許輕視怠慢心思一掃而空。
折德扆頓了頓,沉聲道:「總的說來,此人是契丹族裡少見的文武全才,精通漢學,以謀略見長,稱得上遼國擎天之柱!
】
遼東是契丹老巢,分支部族眾多,還有室韋、靺鞨、鐵驪、女真、奚人等十幾個外族部落,向來紛爭不斷。
耶律撻烈在遼東經營十年,把這些部族全都籠絡在契丹人治下,贏得各部頭領信任崇拜,可以想像此人手腕有多麼高明。
若非他出身不高,只是遠支宗室身份,耶律阮死後,他甚至有機會問鼎帝位!
臣贊同朱縣公所言,耶律撻烈絕不會輕易踏入險境,他敢入雁門關,一定有所準備!」
聽著折德扆介紹,御帳內氣氛變得凝重。
柴榮也久久不說話。
忽地,帳簾掀開,石守信不經稟報快步入帳,手捧一份火漆軍報,神情略顯慌張。
「啟稟陛下,衛王急報!」石守信單膝跪地。
柴榮嚯地起身,匆忙上前兩步,奪過石守信高捧過頭頂的軍報,連密封火漆也顧不得檢查,拆開快速閱覽一遍。
眾將惴惴不安,陛下的臉色可不太好看。
柴榮雙眸勐地怒睜,身子輕微搖晃,手中箋紙輕飄飄落下。
朱秀離得近,眼疾手快,抓住信紙,輕輕攙扶住柴榮胳膊。
「萬望陛下鎮定!」朱秀低聲道。
柴榮面色鐵青,雙目布滿駭人血絲,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
他深深看了眼朱秀,微微頷首,示意自己無事。
朱秀奉還信報,躬身退下,餘光瞟過信報,心裡一咯噔,果然,代州出事了!
眾將緊張注視皇帝,御帳內氣氛壓抑。
柴榮深吸口氣,用儘量平緩的語調說道:「衛王急報,代州將領桑珪、解文遇殺鄭處謙,自領防禦使,投降契丹!代州城關,如今盡在契丹人掌控之下!」
眾人一片譁然,皆是滿面震驚。
朱秀和折德扆相視一眼,皆是苦笑。
這應該就是耶律撻烈的後手,代州鎮將里,早就有他扶持的人在。
難怪他敢有恃無恐地率軍跨入雁門關,而不擔心後路被截斷。
現在可好,代州門戶大開,契丹兵馬可以源源不斷地南下河東。
柴榮不帶感情的語調里,暗藏著極大的憤怒和不甘:「衛王已經探明,契丹兵馬在雲州集結,人數不詳,隨時準備南下馳援耶律撻烈!」
眾將更是大駭,契丹人重兵集結,擺出一副為救北漢不惜跟周軍在河東大打出手的架勢,這是之前的戰略部署所沒有考慮到的事。
朱秀當即道:「陛下,契丹人此舉應該是故作姿態,好叫我軍知難而退!可傳令成德軍、義武軍、橫海軍集結演武,在河北北部形成牽制,讓契丹人不敢輕舉妄動!」
折德扆也急忙道:「朱縣公所言有理!臣這就快馬傳令府州永安軍出夾山口北擊雄勇鎮,從西線牽制契丹!」
朱秀和折德扆相視一眼,兩個人想到一塊去了。
夾山就是大青山,屬於陰山山脈中斷。
雄勇鎮是北漢軍鎮,劉崇邀請契丹人在此駐軍,以防備勝州、府州的周軍走雲中山南麓谷地襲擊太原。
柴榮點點頭,回到主位坐下,陰沉臉色不說話。
御帳內眾將也是一籌莫展,連最聒噪的李重進也不敢嚷嚷。
駐紮猩口的契丹大軍沒有後顧之憂,誰也不知道耶律撻烈會不會揮師南下,勐攻唐秣縣,而後下陽曲直撲太原而來。
符彥卿和史彥超加起來不到四萬人,唐秣縣只是個小縣城,根本無力抵抗大軍勐攻。
最關鍵的是,東路軍也需要依靠潞州澤州的後勤給養。
這麼多周軍停留在河東,後續糧草轉運又被山洪阻塞在祁縣,一旦糧食耗盡,不用契丹人來攻,周軍不戰自潰。
所有人都明白,該到了退兵的時候了。
之前,還能幻想東路軍和代州鄭處謙南北夾擊大敗耶律撻烈。
現在可好,鄭處謙被殺,代州落入契丹人掌控,雲州又有契丹援軍,一旦開戰,曠日持久,現有軍需根本無力支撐。
眾將相互看看,皆是不敢說話。
誰都明白,陛下心有不甘,此時諫言退兵,恐怕會觸霉頭。
李重進、張永德勐朝朱秀遞眼色,示意他帶頭說話,朱秀低垂眼皮,裝作沒看見。
兩個傢伙自己不敢說,慫恿他來說,當他是傻子不成?
柴榮疲倦地揉搓眉心,苦澀道:「今日議事就到這裡吧,諸位回去好好歇息。」
眾將起身,齊聲道:「請陛下早些安歇,臣等告退!」
朱秀剛要隨眾人走出御帳,身後傳來聲音:「朱秀暫且留下。」
朱秀嘴角抽搐,只能轉身揖禮,乖乖坐回位子。
李重進和張永德離開前,還不忘朝他遞眼色,意思是別忘了勸陛下早日退兵。
朱秀狠狠回瞪一眼。
空蕩蕩的御帳內只剩君臣二人,安靜了一會,柴榮嘆道:「你說,契丹人當真會為了北漢和我軍大打出手?」
朱秀想了想,道:「臣認為暫時不會,契丹人只把劉崇當作一枚棋子,會確保這枚棋子存活,但不會為此付出太多。
不過,如果我軍不退,耶律撻烈也不會退。北漢可以慘敗,太原城可以被圍,但城不能破,劉崇也不能亡!」
柴榮默然不語,朱秀輕聲道:「契丹人會不會南下決戰,還要看我軍下一步會怎麼做。
如果戰事繼續,恐怕會堅定耶律撻烈開戰決心。
畢竟,我軍糧草不濟的消息,是瞞不住的。」
柴榮仰頭長嘆:「如此說,朕是非退不可了?」
朱秀笑了笑,故意用一種輕鬆語氣道:「陛下試想,我軍自進入河東以來,無往不勝。
先是巴公原大敗北漢契丹聯軍,後又在江豬嶺、凋黃嶺斬殺張元徽、耶律敵祿。
汾州董希顏、遼州張彥超皆是望風而降。
北漢割據之地,我軍一戰而下其三,兵圍太原四十餘里,可謂戰果輝煌!」
朱秀崇敬地道:「陛下登基不過半年,就親率大軍取得如此重大勝利,軍心民望匯集一身,可謂光耀天下,無人能及!陛下英主之名,早已是傳頌天下!此時退兵,合情合理,乃是為大局著想!」
柴榮沉默片刻,哂然一笑道:「朕原本滿心不甘,被你小子熘須拍馬吹捧一番,雖說有誇大其詞的成分,這心裡倒也的確好受不少!
你說的不錯,眼下情形,實在沒有繼續打下去的理由。」
朱秀起身長揖:「陛下聖明!此次河東會戰,我大周軍威令天下矚目,之所以無法滅亡北漢,非戰之過,實乃天時地利不允!
來日方長,待我軍重整旗鼓,覓得良機,定能一鼓作氣掃滅亂賊!」
柴榮雙目閉了閉,疲倦地苦笑道:「劉崇氣數未盡,如之奈何?!傳旨,撤軍吧!」
朱秀深躬揖禮:「臣,遵旨!」
退出御帳前,朱秀抬起頭瞟了眼,只見柴榮站在河東輿圖前,久久沉默駐足。
終究無法達成滅國之功,年輕的大周皇帝,還是不甘心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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