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陸早晨的晨光涼得出奇,那如同白霧一樣朦朧不清的光線如同半夢半醒的思緒,將轉移之人瑪格麗特的意識拖拽著下沉。
她好像回到了自己的故鄉,回到了被戰火渲染過後的巴黎,回到了1944年那令她刻骨銘記的一天。
「扒光她的衣服!
」
「她們都是叛徒,法奸!
」
「剃光她們的頭髮!」
昏暗的晨光之中,戰火留下的狼藉之上,所有人站在象徵法國榮耀的明珠的巴黎街道上,好像組成了遊行的隊伍,這些在過往幾年之中被德國鐵蹄欺壓的法國人們終於等來了勝利的那一天。
在1944年這一年,德國駐巴黎的守軍馮.肖爾蒂茨已經向盟軍投降,他們終於將法西斯的惡獸從自由浪漫的領土上驅逐了出去,這是四年之前他們那偉大的「歐洲第一陸軍」所未完成的光榮任務。
但即使是這樣當然還不足夠,被欺壓的年間,他們當然還記得那群恬不知恥的法國奸細是如何勢利地向那群德國人諂媚的,那群攀炎附勢的蛀蟲又是如何在這名利場之中保持著血腥的浪漫的。
他們要清算這群該死的奸細,要將他們通過諂媚和低頭獲得的尊嚴給奪回來,這是偉大的法蘭西民族站起來的第一步。
在微涼的晨光之中,外面傳來了躁動的喧囂,好像民眾內心那躁動不堪的怒火已經徹底具象化,如同沖天咆孝的野獸那樣要將巴黎給徹底吞噬。
「瑪格麗特·勒內,我作證,她在過去幾年裡通過出賣肉體來獲得榮華富貴,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內奸,她理應被清算,要被拖入這恥辱的隊伍!」
「是的,她長得很不錯,很受一個德國軍官的喜歡,我能作證!」
「這樣,那麼不得不去請她出來談一談了...」
「開門!開門!」
「冬!冬!冬!」
街道外的喧囂不得為人所知,而在一幢二樓的房間門口,帶著頭巾的金髮女士正蹲下身子,她喘息著看了一眼外面的喧鬧聲,她的神情似乎有些苦澀,迎著外面劇烈的敲門聲,瑪格麗特卻蹲下了身子,看著自己眼前的女兒。
她和自己一樣,有著一頭金色的長髮,眼睛中此刻卻全是戰慄和恐懼,似乎對外面此刻的喧鬧感到十分恐懼。
瑪格麗特見狀立刻抿了抿唇,她低頭將旁邊的一個洋娃娃塞入了小女孩的手裡,隨後她焦急地指了指臥室,對著小女孩輕聲說道,
「瑪蒂爾達,拿著玩具去臥室裡面去,千萬不要出來。如果有人進來也不要動,還有,千萬不要說德語,好嗎?」
「...媽媽,這是施耐特叔叔送給我的玩具嗎?」
瑪格麗特微微一愣,隨後沉吟片刻才點了點頭,說道,
「...是的。」
「那施耐特叔叔呢?」
「他回德國去了,聽話,好嗎,回臥室裡面去。」
「我們為什麼不和他一起走呢,之前我聽到了施耐特叔叔和你說的話,他想你和他一起離開...」
「我們是法國人,寶貝。你的父親,爺爺,媽媽的父親全部都是法國人,我們是法國人...」
瑪格麗特說著說著就低下了頭,她忽而想到了四年之前離開就回不來的丈夫,她的眼眶也越來越紅,明明這些話瑪格麗特已經自己在內心中說了那樣多次,但不知為何,只是在此刻對眼前的女兒重複一遍都做不到。
「我不明白,媽媽。」
「冬!冬!冬!」
「瑪格麗特!開門!」
瑪格麗特回頭看了一眼房門,隨後吻了吻瑪蒂爾達的額頭,隨後將她和那洋娃娃一起推向了臥室,
「你以後會明白的,寶貝。」
隨著房門關閉,瑪格麗特喘息了片刻,隨後她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似乎對門外的人感到有些恐慌。
但沉默片刻,她還是緩慢地走向了門口,將房門給推開了。
沒有人聽她說話,因為她很快就被群情激憤的民眾們扯住了衣服和頭髮,被推搡著、拉扯著離開了她的房屋,來到了外面遊行的隊伍之中。
「打死那個奸細!」
「砰!砰!」
城市之中人聲鼎沸,四周的怒吼聲、遠處的慘叫聲與幾乎是近在遲尺的槍響處決聲讓瑪格麗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就這樣被推搡著和其他許多被認定為「法奸」的婦人們站在了一起,被旁邊的許多人押著向著街道的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那些婦人們在維希時期,在德占領時期從敵人和上位者那裡得來的華麗服飾、金銀珠寶在此時此刻全部都被暴怒的民眾們撕扯乾淨,她們身上的衣服添了些許破洞,只狼狽地在隊伍之中走著,遮遮掩掩地躲避著四周之人的怒目眼神。
瑪格麗特當然也在其中,但她更多的是感到恐慌和不安,她想要開口說一些什麼,但身周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沒人能聽得見她的聲音,就連身邊的婦人也不行。
她們很快就被帶到了一個人滿為患的廣場之中去,那裡圍觀的群眾數以萬計,地上似乎還有未乾的鮮血和被拖拽而走的屍體。
當一位男性被人認定為法奸的時候,他就會被同胞處以槍決;而女性明顯要幸運於他們,她們會被割掉頭髮、脫去衣服,以最羞辱的樣子被拖拽著在巴黎的街道上遊行,被旁邊圍觀的人肆意地侮辱和踐踏。
瑪格麗特呆呆地被摁在了審判人員的前面,和同一批被宣告為向德國人低頭的女人們一起。
「瑪格麗特·勒內,經舉報,你在過往四年間與德國人有過親密關係,並通過這種方式攫取利益,損害了同胞的利益,你是否認罪?」
「我...我沒有...」
瑪格麗特低下了頭,她的大腦一片發白,只屈辱地跪倒在地上,任由旁邊如刀割、如劍刺的目光和各種物品被丟來。民眾們早就看那群在占領區內夜夜笙歌、光鮮亮麗的法國女人們不滿了,她們愛慕豪強,絲毫沒有法蘭西的氣節,才會做出這等醜事來。
「你撒謊!我們親眼看見了!有一位德國軍官和你在一起!你撒謊!」
「沒錯!你真該死!」
瑪格麗特好像一下子被戳中了痛處一樣,她咬著嘴唇低下了頭,臉色蒼白得嚇人,
「我...我的孩子...沒有飯吃...我的丈夫去參軍了,他沒有回來...我沒有...背叛法國...」
「你真讓你的丈夫蒙羞!」
「你就是一個蕩婦!」
「嗡...」
瑪格麗特的大腦一片發白,就連澹藍色的童孔也忍不住地縮小起來,這句話近乎讓她的心臟驟停,讓她想要在這裡死去。但想到了房屋內的孩子,她還是喘息上了這口氣,只腦袋無力地耷拉下去,有氣無力地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然,這副模樣更像是無奈地認罪。
審判官沉默片刻,隨後對著旁邊的人說道,
「把她的頭髮給剃光,把她帶去遊行!」
瑪格麗特被強硬地拽住了從頭巾處流露而下的金色長髮,「劊子手」們粗暴地用剪刀在她的頭上略過,如同割麥子那樣一茬又一茬地將金色的長髮收割下來。
「卡察!卡察!」
其間當然也有一些參差不齊沒有被剪下的頭髮,但那些劊子手可不會如同後世的理髮師那樣動作輕柔,他們只會粗暴地將那些頭髮如同拔苗一樣從頭皮上拽下來。
瑪格麗特疼得流出了眼淚,那種前所未有的羞恥感讓瑪格麗特愈發感到絕望,可即使是如此,她也依舊一言不發地低著腦袋,以這樣難堪的姿態隱忍下去。
但當其他人開始拽她的衣服的時候,她終於開始忍耐不住地掙紮起來了,只不過這樣纖瘦的身體當然拗不過身旁那群暴徒的力量,她幾乎是被輕而易舉地就被打開了防禦,緊接著就是一陣使得她徹底放棄抵抗的拳打腳踢。
「停,住手!」
「停,住手!」
「我是貝倫·阿埃爾,停手!這位女士的丈夫是我曾經的戰友,她不是叛徒!停手!」
就在瑪格麗特蜷縮在地面上時,旁邊一聲焦急的呼喊聲終於傳來,旁邊處刑的人聞言這才面面廝覷地散開來,露出了人群外圍那位穿著軍官服飾的年輕男人來,
「她的丈夫是我先前的戰友埃爾曼諾·貝勒!她依舊姓貝勒!」
那位戰士舉著槍闖入了刑場,喘息著一路小跑來到了人群之間,一點點擠開前面堵塞的人們,來到了那極其狼狽的瑪格麗特的身邊。
但即使是他,再次看到地面上那顫抖著的、頭上一頭原本秀麗的金髮只剩下絲絲縷縷時,他也依舊有些難以言喻。
不過很快貝倫就調整過來了,他咬著牙來到了瑪格麗特的身邊,看向了旁邊的審判官,但實際上要處刑的人實在是太多太雜了,這次的遊行和喧鬧就如同人們在發泄這長達四年之中擠壓的怨念。
旁邊的處刑人眼看有軍官過來作保,便也紛紛散開,走向了另外一處處刑法奸女人的地方。
而貝倫見狀也終於鬆了一口氣,他連忙低下身子對著瑪格麗特伸出了手,他開口說道,
「貝勒夫人,你沒事吧?」
「......」
瑪格麗特捂著自己的身體,有些顫抖地看向了對方,卻只覺得眼前的人陌生,直到過了好久她才喃喃地說道,
「貝倫?」
「...是我。」
貝倫苦笑了一聲,看著四周騷亂的廣場,他將手中的槍械給塞入槍袋,隨後將還待在原地的瑪格麗特拽了起來的,快步走向了外圍的方向,
「這裡不安全,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
「......」
瑪格麗特渾渾噩噩地任由貝倫拖拽著自己離開這裡,剛才的事情對她的恐嚇不是一般的大,她也因此有些魂不守舍。
但很快,她便好像想到了什麼,看向了自己家的方向,
「貝倫...我想回家...」
「...好,夫人。不過你先休息一下吧,你現在狀態很不對勁。而且那邊還在...清算,等到那邊安靜一些再回去說不定會更好。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你了,想和你說一些事情...關於你的丈夫埃爾曼諾的。」
瑪格麗特被貝倫帶著顫顫巍巍地離開了刑場,四周的血腥之氣,四周人看向她沒有多少頭髮的頭顱的目光都讓她感到恐懼,讓她感到絕望,因此,她有些害怕地躲到了貝倫的身後,跟著他去到了一個還算安靜的地方:一個早已被清算過的街角。
「夫人,我先前就想來找你的,但你已經不在原本居住的地方了,如果不是聽到了同僚的聲音,我都不知道...」
隨著他們坐下,貝倫看著眼前女性的狼狽模樣,顯得有些欲言又止。
瑪格麗特聞言也微微一愣,隨後她也低下了頭,說道,
「自從埃爾曼諾杳無音訊之後,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家裡當時很困難,我沒有謀生的手段,但我們的女兒卻需要食物。我先前去了德國人開設的酒店工作,在那裡認識了一位德國人,他...給了我一點幫助,但...但不是我要求的!」
說到最後,瑪格麗特似乎怕貝倫誤會,連忙有些激動地如此說道。
貝倫聽聞過後眨了眨眼,隨後才苦笑道,
「不必解釋,夫人,我明白的,他在追求你。當時的我們投降太快了,許多人都不願意戰爭,落到今天這一步當然也情有可原,但你和埃爾曼諾都是很好的人...你知道的,今天發生的事情中有很多人都會被冤枉,或者說被過度量刑,只要你能活下來,我對埃爾曼諾也有一個交代了。」
瑪格麗特那心如死灰的眼童中聞言過後終於閃爍起了一點希冀的光彩,她不可置信地抬頭看向貝倫,疑問道,
「埃爾曼諾還活著嗎?」
「活著?哦,不...他...」
瑪格麗特眼中的光芒暗澹了一些,隨後她愣愣地低下了一點頭,
「這麼說,他死在和德國人的戰爭里了?但我不知道...我搬到巴黎了,也許有消息回到老家...我...很久沒有...」
貝倫原本就猶豫的話語更是有些卡殼,但沉默片刻,他還是說道,
「埃爾曼諾他...可能被英國人的火炮炸死了,因為那該死的『弩炮行動』。當然,只是可能。但我聽說他在布列塔尼號上,英國人害怕海軍被德國人控制,所以...」
瑪格麗特就這樣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軍官,過往的種種,過往的一切全部都浮上了心頭。
埃爾曼諾認為海軍不太可能參與戰鬥,所以讓自己的妻子先一步帶著孩子離開戰區搬去巴黎,卻因此讓她錯過了四年的消息和通知,也讓瑪格麗特遲了這麼久才知道消息。
「盟...盟友?為什麼...」
「...我們是投降之前的盟友。」
貝倫點了一支煙,隨後靠在了街道的牆壁上,停頓了許久才如此說道。
瑪格麗特眼中的點點星火一點點熄滅,仿佛行屍走肉一樣低著頭,和貝倫坐在這一片狼藉的、如同廢墟一樣的街道上。
遠處的喊殺聲和遊行聲一點點遠去,等到四周仿佛零度一下的寒冷的氣氛始終不見回溫時,瑪格麗特才呆呆地說道,
「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吧,夫人。」
貝倫同情地看了一眼身旁神情憔悴的女人,隨後將軍帽戴上,將捏著的香菸給掐滅,開口道,
「清算活動里會有人趁著混亂去偷竊,我帶隊來這裡就是為了防止這樣的情況發生的,和你一起回去也能安全些,還能順帶見見埃爾曼諾的女兒,我們之前約好的...對了,回去之後就不要再出門了,我會和其他人打好招呼的...」
瑪格麗特只呆呆地走在前面,貝倫說著這麼多都不見回應,他不由得看向了她的背影,似乎是想要說一些安慰的話語,卻許久說不出口來。
他似乎還記得以前和埃爾曼諾相見時他是如何吹噓自己的妻子的。
埃爾曼諾說他的妻子有著一頭秀麗的金髮,熟讀經典,還會寫詩;既溫柔又漂亮,簡直就是所有浪漫法國人的夢中情人。
他們就這樣沉默地走回了瑪格麗特居住的街區,在她快步的、似乎是極其擔憂的步伐中,貝倫率先看見的是一扇敞開的門扉,以及裡面雜亂無章的房間。
其中,那敞開的臥室里,一灘鮮紅的血液正在不斷逸散。
「......」
瑪格麗特的背影就那樣沉默地僵硬住了,在貝倫的視線中,如同凋像一樣一動不動了,只一直看著臥室的方向...
她的確如同埃爾曼諾所描述的那樣美麗,即使是此時被剃光了頭髮。
但也許,她已經不再浪漫了。
......
......
「嗡嗡...」
微涼的晨光順著南大陸的天空不斷逸散,將今天的天氣烘托得清新又涼爽,將床上蜷縮著睡眠的金髮麗人給冷醒了。
她一頭金色的秀髮如同瀑布那樣在寬大的床鋪上散開,一雙無神的、好似在發呆的澹藍色眼童一動不動,一直注視著高聳巨塔之外的鱗次櫛比的簡陋建築。
在那短短半年建立起來的居民區內行走著各式各樣的亞人種或者人類,其中不乏樹大陸的特殊種類,他們都是椿伯不遠萬裡帶回的亞人種居民。
仔細看去,這裡已經有了數萬之眾,隱隱中透露著欣欣向榮。
瑪格麗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許久不曾挪動過身體,只身後高聳巨塔之內不時地閃過一道道如同波瀾一樣的金色光芒。
那是,命運的光芒。
「瑪格麗特...」
身後,一道溫潤的聲音傳來,將瑪格麗特從發呆之中喚醒。
她轉過頭去,便看見了椿伯正從階梯來到高塔之上。
「椿。」
椿伯看了一眼高塔中央的、那深度不詳乃至於已經變為黑色的幽邃池水,那命運的金色光芒便是從那池水之中逸散出來的。
很快,他便收回了目光,對著瑪格麗特說道,
「國度外來人了,是費舍爾和之前那些轉移之人...」
「我知道,早就知道了。」
瑪格麗特緩慢地坐起身子來,看著遠處暗沉到寒冷的天空,隨後低聲說道,
「讓他們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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