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了唐澤明日香的聲音,費舍爾微微一愣之中,一時並未做出應答。
他還以為是唐澤明日香突然變得極端聰明,或者能和赫來爾那樣敏感,從而察覺到自己身上流露出的蛛絲馬跡。
但仔細想來,他又覺得並非如此。
於是,他對著唐澤明日香問道,
「...是赫來爾告訴你的嗎?」
唐澤明日香張了張嘴,回道,
「赫來爾天使之前就知道嗎?」
「嗯。」
「並不是赫來爾天使告訴我的,是瑪格麗特告訴我的。她說織機能看到這個世界的人的存在,卻唯獨看不見轉移之人的存在,因為轉移之人不受任何規則束縛。在織機里,她看到了費舍爾老師。可能,她是想要讓我對費舍爾老師有所防備;也可能,是想要以此作為鋪墊,這樣,之後我和她一起離開的機會便會更大...」
「原來是這樣...但即使是這樣,最後你還是沒有和她一起離開。」
「是啊...」
實際上,越是和唐澤明日香交談,費舍爾便越能感受她可能已經對現在的事情有所了解了。可能是米哈尹爾先前告訴她的,也可能是她自己猜測出來的。但無論如何,費舍爾都覺得口中接下來的話語有些難以出口。
沒料到,在此時此刻,先開口的竟然是她。
「費舍爾老師要回去的地方很遠嗎?」
「有一點。」
「那之後,我們能見面嗎?」
「可能...在很久很久之後。」
對於費舍爾而言,這是一句最大限度的肯定的回答,可是,直到現代,費舍爾都沒有找到失蹤的魔法卿去了哪裡。
在過去待得越久,費舍爾就越是希冀在未來她已經回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
此刻,向來委婉內斂的唐澤明日香如何讀不懂費舍爾的隱藏含義呢?
她張了張嘴,口中的話語不斷醞釀。
眼前的海風將她口中要說出口的話語暈染,她可能想和費舍爾說的是:
「費舍爾老師,能不能帶我一起走呢」。
但不知為何,出口的話語卻是:
「那...赫來爾天使呢,她會和費舍爾老師一起走嗎?」
「她...不會。」
費舍爾的回應將唐澤明日香原本要詢問的話語埋藏,既然連赫來爾天使都不能和費舍爾老師一起離開,更何況是自己呢?
她並不願讀不懂空氣地要去詢問一個已經知道問題的答桉,於是只能突然抱緊了膝蓋,說道,
「這樣...啊...」
此刻的氣氛稍稍一滯,但很快,就由費舍爾再度接上了話語,
「從聖域離開之後,我會回到塵世來找你。很快,這個世界對你而言就會變得不安全起來。幾位半神下達了對轉移之人的追殺令,無論是誰,只要是轉移之人都將變成神話種的敵人,這也是米迦勒想要將米哈尹爾從凡塵中拉起的緣故。」
唐澤明日香的臉頰靠在樞機上,問道,
「但費舍爾老師遲早是要走的,對吧?」
「嗯,在你安頓下來之後。」
她將頭默默地埋在了樞機上,讓黑髮的瀑布撲灑下來,讓月色看不見她的表情,
「費舍爾老師...直接離開吧,我一個人,可以的。」
「...你確定嗎,明日香?」
「嗯。」
她悶悶地點了點頭,隨後又抬起頭來,輕聲說道,
「先前被迫和費舍爾老師分離的時候我就覺得很難過了,如果在註定的分別之前再與費舍爾老師見面的話,我...我可能真的會捨不得。到時候,就算費舍爾老師要走,可能也走不了了。」
費舍爾有些哭笑不得,問道,
「真的?你打算怎麼做?」
「趁著把費舍爾老師敲昏之後再綁起來?」
「......」
真是樸實無華且單調的做法,難道是自己的教導方法出了問題麼,怎麼總是在這方面教導出問題學生來?
好吧,這當然是一個玩笑,因為在問完這句話之後,感受到費舍爾的沉默,那邊的唐澤明日香就輕笑了起來。
只可惜,此刻遠在聖域的費舍爾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她的笑聲。
他不自覺地也翹起了一點嘴角,只不過那弧度有一些沉重,他倏忽問道,
「明日香,後悔嗎?」
「後悔?後悔什麼?」
「當時,沒有和瑪格麗特一起離開...」
「怎麼會,費舍爾老師、」
唐澤明日香微笑著,她對著費舍爾說道,
「我感覺得到,雖然瑪格麗特想要帶我一起走的事情是真的,但她對我的感情是假的;相反,費舍爾老師你們,對我的感情是真的...所以,就算是這樣,我到現在也不覺得後悔。她要將費舍爾老師你們的命來作為獻祭,作為橋樑回到我們的世界,我沒辦法接受這一點。」
「但...」
「我知道啦,費舍爾老師。我都說了,我一個人真的沒關係的。費舍爾老師之前教我的那招,用多個環首放在一起,我之後試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能成功。我囤了好多這樣的魔法在身上,這樣就算是一般的天使和精靈遇到我也沒什麼辦法了。而且這個世界的規則對我沒有效果,連織機都發現不了我,只要我躲起來就沒有關係的...」
「明日香...」
「而且鉤吻先生似乎也沒事,米哈尹爾先生說他派回去找的樞機看見了鉤吻和他朝思暮想的妻子在一起,只不過他的妻子給打下來了;而且米哈尹爾先生有米迦勒天使長這麼強大的天使照顧,之後也會平安的,所以真的沒關係的...」
「明日香。」
「而且我...哎哎,費舍爾老師,你在叫我嗎?」
「...你還要自己騙自己嗎,明日香。」
「哎?」
「真的,沒關係嗎?」
冰冷的樞機上,一滴滴灼熱的眼淚已經順著它的表面落下。
透過月色茫茫向上,那年輕的、僅有十七歲的女子高中生原來早已淚流滿面了。
她保持著微笑和明媚的神情,就連語氣也那樣無懈可擊,就像是她過往那樣,曾經無數次無數次在父親母親面前所做的那樣。
即使被挾持著跳樓,即使心裡承擔著精神疾病的折磨,她都能毫無破綻地騙過身邊的所有人,這次也應當是這樣。
明明樞機無法傳達任何畫面,費舍爾老師也無法看到自己才對。
但為什麼...
「為什麼...費舍爾老師...」
她忍耐的聲響如此細微,可能直到此刻,那聲音才有了一些破綻。
而那邊的費舍爾停頓了片刻,臉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只是覺得,現在的你會很難過。你總是善於逃避的,而恰好,我總是發現這一點,不是嗎?不然你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那個晚上,我就不會發現你拿著我的刀在牆上刻字了...
「所以,真的沒關係嗎,明日香?」
唐澤明日香的眼睛愈發朦朧,或許她早就等待著誰,哪怕是任何一個人拆穿她的謊言,只要不是她自己。
可是母親的眼中從來沒有過自己,自己的省心讓她覺得這樣就好;可是父親是如此地愛自己,他對佛祖的虔誠過於絕對,如何能讓他再受折磨?
她紅著眼終於哭泣起來,連聲音也沾惹了模湖和悲傷,她對著懷中的樞機,聖域中的費舍爾老師喊道,
「有關係...嗚嗚嗚...有關係啊...」
「我不想一個人...我真的很害怕...我想要回家...我不想莫名其妙地被追殺!」
「我不想費舍爾老師和赫來爾天使在一起,我也想要...想要勇敢一點,早點告訴費舍爾老師,我也喜歡你...因為...因為今年我就已經十八歲了,可能有點幼稚,但我是真的這麼想的...」
「我也想像是其他人那樣啊...像鉤吻先生那樣,有他掛念的妻子...像米哈尹爾先生那樣,有珍重的米迦勒天使...我真的很羨慕...我想讓費舍爾老師帶我一起走,帶我一起離開...」
她將額頭死死地抵住了樞機,此刻迸發的熱烈好像要將那原本的寒冷給抬升一樣,她就這樣,一字一句,好像忍耐了很久了一樣,對著費舍爾如此說道,
「我知道...我知道有的時候我真的很笨蛋...有時候很多事情都搞不明白,還會給大家添麻煩...我知道我讀不懂費舍爾老師很多時候在想什麼,我也不能像是赫來爾天使那樣成熟有魅力...」
「我真的不想放手...就算是赫來爾天使那樣的...或者是其他的誰,我也不想放棄...因為...因為,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我才真正感覺到了一點點快樂...」
浪花朵朵之中,她的手指腳趾都十分用力地攥入了沙灘之中,將大地作為了她宣洩的勇氣的依託...
「但是...但是...」
「但是啊...我知道的,很多事情不是我怎麼想就能怎麼做到的...我不能...如果之前告訴自己什麼事都沒關係的話,這是欺騙自己...難道,現在告訴自己...我想要什麼,都能得到,這難道就不是欺騙自己嗎?」
「我不能...因為我對費舍爾老師的情感,因為...因為我的不安,就讓費舍爾老師這樣待在不屬於你的地方啊!」
「這樣下去,就算費舍爾老師很在乎我...很在乎地待在我的身邊,這樣下去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天每一個月...這樣下去...嗚嗚...我真的會很自責的...」
遠處的費舍爾的眸光微微一動,或許直到此刻,他才堪堪能察覺到,唐澤明日香那藏在身軀之中,如此溫柔的靈魂。
很多時候,越是溫柔,越是懂事的人就越不那麼明顯。
當你待在她的身邊時,久而久之,你便會對她的默默付出視為習慣。
因為不習慣表達情緒,所以經歷的一切就被看做了一帆風順;因為不懂得訴說索取,所以付出的一切就被變成了理所當然。
可能越是愛哭的孩子就越有奶吃,因為以此為印象底色的他,每當被發掘一個為數不多的優點都會變成慶幸;而越是老實乖巧的孩子就越是無助,因為以此為印象底色的他,每當被發現一個為數不多的缺點都會變成沮喪。
「明日香...」
此刻的費舍爾就算是想要插嘴都做不到,這個原本極其聰明敏感的女孩實際上對他要說的一切話語都了如指掌,
「而且,費舍爾老師也說了的吧...我們之後...之後總會有機會再見的...那個時候,沒有了這麼多的愧疚,那麼多的桎梏...那個時候,我也變得很成熟了吧...所以,就算是赫來爾天使,我也會把她擊敗...我也不會放手的...」
唐澤明日香捂住了自己的眼眶,如同堵塞泉眼那樣壓住了自己的眼睛,企圖這樣阻止淚水流下,
「費舍爾老師...我的過去並不快樂...我的家庭並不完整...我已經發現,這些是註定的,無法改變的了...如果要彌補的話,只有下輩子...只有下輩子,我才可能有一對和睦的、彼此相愛的爸爸媽媽...」
那日,瑪格麗特親口如此述說的殘忍真相就是這樣。
她如此誠實地告訴了唐澤明日香,她苦苦追尋、不惜欺騙自己如此之久、甚至遭到背叛了都要追尋的答桉就是,
除了原本不愛她的母親之外,她不再是任何人的孩子。
「但是...我還有其餘可以...可以追尋的...這些不是天註定的,不是別人能夠幫我的...」
「費舍爾老師教導了我真正的魔法,和我走過了這寶貴的一程,但接下來的路,真的只會有我一個人了...」
此刻,那鳥巢中最瘦弱的鳥兒顫顫巍巍地走到了巢穴的邊緣,探出了自己的腦袋,用眼睛看向了巢穴下方的「萬丈高崖」。
那是如此之高啊,如此之危險的世界啊!
那是如此瑰麗、如此富有生機的路途啊!
那隻失去了原本關愛的瘦弱鳥兒,最終回頭看了一眼冷眼注視著她的巢穴,眼中或許有遲疑。
她當然面臨著選擇,是繼續待在這從未有過溫存的巢穴,乞求著原不愛她的別人施捨給她食物,還是冒著風險展翅高飛,走向未來或者是毀滅?
瘦弱的鳥兒啊,再三回顧,停頓片刻之後,最終還是謝絕了巢穴的誘惑,展開了翅膀,掙扎地不堪地朝著巢穴外飛了出去。
在暗澹的夜空注視下,在亘古拍打海岸的浪濤的伴奏下,唐澤明日香終於淚流滿面地抬起頭來。
她抬頭望向星辰,隨後痛苦卻果決地擠出了一個溫暖的微笑。
她說道,
「費舍爾老師,在未來,在未來我們的道路再交匯吧。」
巢穴中,其餘受到了愛的雛鳥們爭先恐後地探頭出去,想要看到那最瘦弱的鳥兒摔得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的模樣。
但入眼的,只有她跌跌撞撞、越飛越遠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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