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下了三天,自海倫娜和安娜卓娃回來之後,標枝部的族人始終沉浸在深深的悲慟之中,去時一百名意氣風發的矛女,回來時僅餘兩人,相當於全軍覆沒,這是部落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巨大打擊和沉重損失。而且,在經歷了銜草部的慘劇之後,標枝部的有識之士們開始意識到,更大的危機正慢慢向她們走來,怪物們正張牙舞爪地隨時準備撲將上來,生死存亡的抉擇,等待著她們作出判定。
長矛女(相對於族長)坐在火坑的這邊,在她的身邊坐著巫母,對面則坐著從銜草部逃亡回來的那兩個矛女。火坑中正噼里啪啦地燃燒著木柴,火焰自下而上地將每個人的臉龐照亮,看起來有些沉悶與壓抑。她六十多歲,看起來並未顯得多麼蒼老,作為部落里曾經最英勇的戰士和領袖,如今的她雖然無法再舞動長矛,但她用自己的頭腦和智慧保證著部落的生生不息和綿延流長。
「這麼說,」長矛女斟酌著語句說道,「你們遇到的不是別的部落的矛女,而是一種騎著巨狼的怪物?」
「是。」海倫娜答道,「他們樣貌醜陋,兇悍嗜血,並且數量驚人,和他們相比,我們就像投入湖泊中的小石子,大草原中悄悄開放的小野花。」
巫母倒吸了一口氣,身體猛烈顫抖,喃喃地說:「九色鹿神保佑……」
長矛女問:「巫母,您看到了什麼?」
巫母抬起她滿是割痕的臉孔,迷茫空洞的雙眼望著漆黑的夜空,用一種似乎不是發出於她的身體的聲音說道:「九色鹿神,求您開啟我的天眼,哪怕是一眼,就一眼……等等,等等……我看到了……我看到銀髮的首領帶領著不計其數的戰士和巨狼正追尋著傷痛與鮮血的痕跡向我們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長矛女霍然站起,毅然決然地說:「明天舉行完配對儀式後,部落立即搬遷!」
可以說配對儀式是鹿族最最重視的節日,在這一天裡,所有新成年的普通鹿女將會迎來她們人生的第一次,伴隨著疼痛、撕裂和歡樂,流著或開心或心酸或失落的眼淚,她們在一天之內長大成人,就要擔負起勞動和生產的重任。
當然,這一天,也是鹿男們最辛苦疲憊的一天,雖然平均每人只會分攤到兩到三名少女,但是他們必須從早上一直到天黑不停頻繁地播種,以保證最大限度地受.孕。
海倫娜指著遠遠地站立著的三名少女中的一個說:「她是我妹妹,希望你能對她溫柔些。」
這名鹿男有著不錯的外表,身穿繡滿花紋的鹿皮長袍,頭上戴著以金雕尾羽製成的頭飾,在他的臉上用油彩塗滿了據說能提高某種能力的符咒,他的鼻翼上也戴著鼻環,卻是最普通的黃銅材質。他向海蒂斯深深地望了幾眼後說:「她很漂亮,我非常喜歡。」
廢話,她是我妹妹,同時也是部落里最美麗的女孩,海倫娜壓抑著心中的怒火,說:「她很怕痛,請你儘量輕柔一些。」
「好的,我儘量。」鹿男驚奇地掃了一眼面前的矛女,雖然他一向畏懼她們的威嚴和武力,但在內心的最深處,他又深深地蔑視這些無知的老處.女。她居然敢懷疑我的專業性,好吧,我會讓她的妹妹——那個小可憐,充分感受到什麼是強壯的男人。
目送鹿男帶領著三個女孩走進茅屋,海倫娜呆呆地站立了許久,長嘆了一口氣才鬱鬱寡歡地走開。還有許多的事情急待她去處理,她不可能一直等到妹妹變成真正的女人。
海倫娜來到了曾經屬於費蕾娜的茅屋前,現在這個茅屋已經成為她的住處,在屋前的空地上整齊地站立著五十多位新晉矛女,手持長矛靜悄悄地等待接受隊長的檢閱和訓話。
海倫娜在安娜卓娃的陪同下逐個檢視著這些面帶稚氣的女孩,她們的雙手同樣柔嫩,身體完美得沒有哪怕一道淺淺的疤痕,滿臉的興奮雀躍。海倫娜不禁悲觀地想道,也許一年之後,只會剩下不到五分之一的女孩還能活著吧,到那時,她們會滿手老繭,滿身傷痕,心卻老得如同八九十歲的老嫗……
海倫娜板著面孔檢閱完了她的這支小小的隊伍,一如六年前費蕾娜做的那樣,站在隊伍的前面,她的內心波瀾起伏,百感猶生,沉吟了許久她才緩緩地說道:「大家都知道,就在幾天前,我們的隊長費蕾娜和另外九十七名姐妹不幸壯烈犧牲,僥倖活下來的只有我和安娜。在戰鬥中,是費蕾娜隊長親手把她戰鹿的韁繩交到了我的手裡,告訴我,要把矛女的火種傳承下去,要肩負起保衛部落的重任……對於矛女來說,沒有比戰死沙場更光榮的事了,說實話,在內心的最深處,我恨為什麼偏偏是自己還苟活著,而不是費蕾娜或其他的姐妹,也許他們活下來會比我做得更好更出色……可是,我只有背負著這樣的屈辱,為了矛女,為了部落,為了九色鹿神……」
海倫娜發覺自己說不下去了,因為她已經是滿臉淚水,身邊的安娜卓娃更是早已經泣不成聲。真是丟臉啊,如果隊長和姐妹們還活著,一定會笑話死自己的,真失敗,海倫娜低著頭想道。
「海倫娜隊長,海倫娜隊長!」一個女孩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海倫娜認出她是與妹妹一起和鹿男配對的,女孩哭喊道,「出事了,出事了……」
海倫娜心裡咯噔一下,不會是妹妹出什麼問題了吧,九色鹿神保佑。她趕緊扶住女孩,問道:「別急,慢慢說,怎麼了?」
「海蒂斯,海蒂斯她把鹿男的那……那裡咬斷了,然後跑……跑掉了……」
什麼!一剎那間,海倫娜覺得天旋地轉,幾乎站立不住,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海蒂斯為什麼要那樣對待鹿男?」
女孩抽泣道:「那個鹿男一進來就命令我們把衣服脫掉,然後他就發瘋一樣毆打海蒂斯,他說:別看你姐姐是了不得的矛女,可她還不是一樣灰溜溜地從銜草部逃回來啦,有什麼了不起啊……然後……然後,他就強迫海蒂斯親……親他那裡,結果海蒂斯張嘴就咬了下去……」
「這個混蛋!」安娜卓娃在一邊咬著牙恨恨地說道,「我去殺了他。」鹿男雖然寶貴,但是相比於矛女,族群內的地位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更何況是失去作用的鹿男。
海倫娜拉住了安娜卓娃,繼續問那個女孩,「你知道海蒂斯跑哪去了嗎?」
「有人看到她向東邊跑到村子外面去了。」
這個傢伙,在這麼敏感的時候闖下了彌天大禍,居然還敢跑到村子外面去,難道她不知道現在村子外面隨時都有可能冒出那些騎狼的怪物嗎?
海倫娜冷靜地安排好矛女的布防工作,這才帶著安娜卓娃騎上兩隻戰鹿向東邊追去。
快點,再快點,她不斷鞭打著戰鹿,疾風在耳邊簌簌作響,草地如同被迅速拉開的幕布般向後退縮,可是她還是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她仿佛看見妹妹被那些騎狼的怪物緊緊抓住,被侮辱,被蹂.躪,然後被殺死,這令她心急如焚。
「海倫,」安娜卓娃在身後緊緊地追趕著她,大聲地提醒道,「稍微慢點,你這麼跑戰鹿很快會吃不消的……」
海倫娜一個字都沒聽見,她只知道向前,再向前……
一個多沙漏後,他們終於追上了那支正在撤退的部隊,有上千人之多,在一片黑衣的環衛之中,妹妹那身褐色的鹿皮衣如此顯眼,她似乎被一個人緊緊地抓著,怎麼也無法掙脫。
「海蒂斯!」海倫娜聲嘶力竭地喊道,她隱約望見妹妹似乎回頭看了一眼,又迅速地轉過頭去。
「海蒂斯!海蒂斯!」海倫娜催促著戰鹿沖了過去。
安娜卓娃叫道:「海倫,不要過去,是那些怪物,騎狼的人!」
在海倫娜的眼中,只有海蒂斯一人,其他的什麼,她已經管不了顧不上了。安娜卓娃無奈只好緊緊地跟上。
那支部隊已經發現了她們,有十來個人騎著巨狼調轉方向向她們沖了過來。雙方很快撞到一起,海倫娜如同風魔般揮舞著長矛,直劈,斜刺,橫擺,幾乎招招進攻,完全捨棄了防守,安娜卓娃在她的身後幫她分擔著巨大的壓力。
「海倫……」
海倫娜聽到了安娜卓娃的尖叫,她回頭看見安娜被幾個人扯下了戰鹿,很快被淹沒在人群之中,她猶豫了片刻,咬了咬牙,依然催促戰鹿向前,她的矛尖所指,是敵人的血肉和生命。
那支部隊又分出了二十多個人向海倫娜沖了過來,很快將她團團圍住,時不時將彎刀向她的身上招呼著,不一會的功夫,她的身上就有了深深淺淺十多道傷口。一隻巨狼乘她一個不注意從身後咬住了戰鹿的後腿,然後使勁一甩頭,戰鹿轟然倒地,海倫娜的右腿被壓在戰鹿的身下怎麼也抽不出來,她半撐著身體,握緊長矛,警惕著每一個妄圖靠近她的敵人。
忽然,一個刀柄重重地敲擊在她的後腦上,她只覺得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大隊伍停了下來,有十來個人騎著座狼過來停在海倫娜的身前。
「萊卡翁大人,」海蒂斯雙目含淚,微側臉對身後雙臂環繞著她的男子說,「她是我的姐姐,求您放過她。」
萊卡翁有一頭的好看的銀白頭髮和英俊堅毅的面容,淺灰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昏過去的海倫娜許久,才對身邊的人下命令,「這個女人饒她不死,另一個女人,殺掉。」
「謝謝大人!」海蒂斯感激地說道。
萊卡翁哈哈大笑,「哈哈,為了你,我可是失去了一貫的原則啊,你可要好好回報我喲。」
十多個沙漏過後,海倫娜被一場傾盆大雨給澆醒,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戰鹿的屍體下拔出了右腿,可是腿骨已經斷了,動一下都生疼,再加上身上的傷口也火辣辣地提醒著它們的存在。
不遠處,安娜卓娃倒伏在草地之上,她那精緻而蒼白的小臉正對著天空幽暗的雨雲,睜開的雙眼似乎不死心地永久凝視著無法預測的未來,喉嚨上有一道刺眼的血口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泛白,鮮血浸透了身下的綠草,慢慢淡去。
海倫娜失魂落魄地跪伏在地上,任憑雨水潑灑在她的頭上、臉上和身上,她歇斯底里地痛哭起來,似乎永遠也無法停止,淚水混合著雨水滴落在小草的葉片之上。
這種痛,此生僅此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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