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而奚墨這一垂眸低頭,阮夜笙立刻又水到渠成地接上了奚墨的戲。
她看了奚墨幾秒,轉而怔怔看向懷裡死去的「父親屍體」。這過程雖短暫,卻痛楚得如同生生撕扯皮肉,她的表情也在這一個轉折過程中,由悲憤漸漸地過渡到了灰白的絕望。
鄧訓死了。
對於鄧綏來說,今晚這一切及至以後的很多事,都結束了。
很多影視作品裡一旦什麼角色「逝去」,就會有扮演這人親人朋友的角色在旁邊抱著屍體,負責一邊大哭一邊大叫「逝者」的名字,還一定要使勁地搖著「逝者」的身體,堅決是一副不把對方骨架子搖散誓不罷休的模樣。也許人還沒死透,真被這樣搖晃也合該斷氣了,也不知道是誰規定的。
好在林啟堂說戲的時候沒有如此要求,劇本里也沒有明確的限制,阮夜笙完全可以按照她對角色的理解來做出反應。
鄧綏早期雖然是聰慧爛漫,性格偏溫柔,卻並不意味著她軟弱,相反她的骨子裡頑強得很,這也是她日後臨朝聽政的基礎之一。眼下看鄧訓渾身是血,死狀慘烈,鄧綏明白已經是無力回天,這一劍不光是斷送了父親鄧訓的性命,與此同時也將鄧綏那原本少女氣息的皮囊撕扯了個血肉模糊,她在此刻的血泊中蛻變,喪父的悲痛縱然盈滿周身,卻依然倔強地將這股子痛竭力壓在骨血里。
她的父親是被人殺死的。
她不可以軟弱,只為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
阮夜笙的情緒被調動得越來越到位,眼眶通紅,頭越來越低,淚花盛在眼中模糊了長睫,卻仍舊不願落下。
真正的悲傷不需要點上眼藥水大聲哭嚎,因為真正傷到的時候,已經沒有力氣去做那些流於表面的吶喊了。
阮夜笙全程沒有說一個字,垂著腦袋,髮飾都散了,雙肩聳動,鏡頭特寫出她額頭隱隱浮起的青筋,領口在之前的驚慌失措下也早已拉開些許,能看到她因為竭力忍住哭泣而繃緊到抽搐的頸間肌韌。她在這種低頭中一手抱住「屍體」,另外一隻手哆哆嗦嗦地伸出去,尋求救命稻草似地攥住了奚墨的袖口,抓得緊緊的。
父親沒有了。
她覺得她還有定厄。
這場哭戲太過重要,林啟堂事先就已經說過戲,這個時候,定厄看到鄧綏還是像小時候那樣遇到傷心事就習慣地攥她的衣袖,便會像年少時那樣去抱鄧綏。
然而奚墨並沒有動。
她演了這麼多年的戲,本身的哭戲也好,與有哭戲的演員演對手戲也好,都是信手拈來的,現在她卻做不到了。
她驚訝地發現,她突然添了一件害怕的事。
她發現自己害怕阮夜笙哭。
以前在各種作品裡看到阮夜笙的哭泣,或許是隔著冰冷的屏幕,對她而言並不算什麼,高傲如她,她自認可以哭得更好。而此刻她是第一次在現場近距離地看到阮夜笙哭,她挨她挨得那麼近,打光的燈照在她和阮夜笙的臉上,她能清楚地看到阮夜笙眼中欲墜未墜的眼淚,能看到她因為痛苦而輕顫的身體,她散亂的髮絲和頭飾,還有她攥過來的手指溫度,全都在那麼真實地詮釋她的哭泣。
阮夜笙是個真正的妖精。
她一哭,別人就真的發自內心地想去哄她。
也就是在那麼一剎那,奚墨覺得心底有了那麼點手足無措的感覺。她不喜歡阮夜笙哭,更害怕阮夜笙哭,因為她並不知道該如何哄她才能讓她停止哭泣,也就是這樣短暫的一個猶豫,並沒有讓奚墨立刻按照劇本發展的要求去做。
那邊林啟堂卻快急死了。
眼下這麼好的氣氛,這場壓抑的哭戲也堪稱完美,要知道對演員而言醞釀一個哭的情緒是多麼難,如果他這時候喊咔,之前的一切都可能付諸東流,太浪費了,喊咔補拍的話,奚墨和阮夜笙也不一定能回到之前那麼好的狀態。
好在林啟堂也不是吃素的,當場就揪著身邊一個助理往阮夜笙和奚墨的對面空地跑,只留下了副導演在那盯著監視器。
助理一時有點懵,踉踉蹌蹌地被林啟堂拖到了一處合適位置。
林啟堂沒喊咔,奚墨自然表現得還在戲中,只是沒有立刻進行下一個舉動而已,不過她的餘光瞄到了林啟堂和導演助理。多年的拍戲經驗讓奚墨輕鬆地明白了林啟堂的意圖,導演沒說咔,那就別停,她也就只是保持餘光瞟過去,並沒有停止拍戲。
導演助理被林啟堂一把按倒在地,跟著下一刻,林啟堂一把抱住了助理。
助理徹底懵了:「?」
奚墨:「……」
林啟堂只是看著他的助理,低聲說了句戲裡台詞:「……小姐,不哭。」
助理更懵了:「??」
奚墨:「……」
這場戲並不是現場收音,即使現在林啟堂說話也沒有關係,畢竟到時候都是消音狀態,再進行配音配樂加音效後期,只要畫面演到位即可。現在有的導演遇到重要的戲,就會一邊在旁邊說戲,演員一邊配合拍攝,甚至有的演員功底不好,台詞忘記了,還有演員的助理在旁邊提示台詞,雖然方便了拍攝,卻大大降低了部分演員的台詞功底,台詞說得再爛,也還有配音頂著,如今娛樂圈裡能直接現場收音的演員也所剩不多了。
為了拿下這場戲,不浪費幾位演員那麼好的表現,林啟堂身體力行地開始說戲。
林啟堂一邊抱著助理,把自己當定厄,把助理當鄧綏,一邊對奚墨說:「阮夜笙,記得我之前怎麼跟你說的,這個時候親眼目睹父親死亡的鄧綏是非常脆弱的,她很需要定厄,所以當奚墨抓著你手尋求安慰的時候,你猶豫一會,然後就要抱住奚墨!」
這抱住兩字讓奚墨打個哆嗦。
阮夜笙這個角度是背對著林啟堂,看不到林啟堂的舉動,卻能聽到林啟堂的說話聲,不過她也依然保持著還在戲中的姿態,演鄧訓屍體的老戲骨胸口插劍,更是一如既往的敬業。
「先是伸出手,慢慢地抱。」林啟堂一邊說,一邊輕輕將助理抱住了,以作示範。這助理是個虎背熊腰的純爺們,真漢子,這下子頓時像小鳥依了人似的,半晌不敢動彈。
助理:「……」
林啟堂面朝奚墨道:「阮夜笙你現在演的定厄這時候心裡很複雜,剛殺了鄧訓,看見鄧綏這心裡必然起伏劇烈,面上又不能表現出來。過程不要太快,你就這麼緩緩伸手,然後再緊緊抱住奚墨她!表現從小到大一起成長的主僕之間的那種羈絆!」
奚墨:「……」
你還懂什麼叫羈絆呢!
林啟堂你這麼愛演,要不你自己來演吧!
還能一人分飾兩角!
在片場邊上看戲的馮唐唐一聽林啟堂那麼喊,也有點糊塗,怎麼就羈絆了?難道不是男主角和女主角,漢和帝劉肇和鄧綏彼此之間有深深的感情羈絆,原來女主和女配也有什麼主僕羈絆,在馮唐唐簡單堪比金魚腦的腦子看來,這部古裝宮廷大劇的羈絆也是有點多的。
她跟旁邊的顧棲松一說,顧棲松木木地道:「什麼是羈絆?」
馮唐唐:「……」
算她沒說。
不過經林啟堂一提醒,奚墨的確清醒了過來,剛才那種陌生的不適也暫時被她甩去腦後。之前那一小段可以被後期剪輯剪掉,她還身在戲中,只要之後繼續保持狀態,對她而言,此刻也不晚。
揣摩著定厄此時應有的反應,奚墨手指微微抖了幾下,她的手上都是人造血漿,有台機位特寫了她的肢體表現,跟著她終於抬起手,扣住了阮夜笙攥她衣袖的手指,阮夜笙配合著肩膀聳動得更厲害了,奚墨終於攬住阮夜笙,頭靠了過去。
定厄抱住了鄧綏。
她也輕輕抱住了阮夜笙。
這一抱,她忽略了自己的心跳,卻好像又跳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她能感覺到阮夜笙的灼熱呼吸,還有阮夜笙的心臟躍動,那麼貼近,而她也不知道因為什麼,阮夜笙的心跳竟然會變得那麼快,一下一下貼著肌膚撞過來似的,快得讓她覺得一絲莫名的尷尬,比和別人演任何對手戲都尷尬,後背甚至都開始有了汗。
即使如此,戲依然要繼續。
「小姐。」奚墨化身定厄,輕輕呢喃。
她的手放在了阮夜笙的背上,輕輕拍打:「不哭。」
仿佛之前積攢的情緒此刻決堤,鄧綏的悲痛也終於可以被暫時安放了,阮夜笙那雙淚眼隨之一垂,睫毛顫了顫,淚珠滾落了下來。
她抱著老戲骨的「屍體」,靠著奚墨,啞著嗓子像個小女孩似地哭出了聲來,剎都剎不住車。
「林導,林導。」那五大三粗的助理卻還被林啟堂抱著,尷尬道:「這都示範完了,您……您把我先放開唄?」
林啟堂看他一眼,一臉我一代大導讓你配合說戲是你等小民的造化,把助理放開了,從容鎮定地回到監視器那邊看剛才拍的那幕怎麼樣。
這場夜戲最終完滿完成,林啟堂激動地大聲道:「咔,非常好!大家先休息一下,化妝師過去補妝!」
馮唐唐賣力地鼓起掌來,其他工作人員鬆了一口氣,也都笑起來。
老戲骨一聽終於咔了,頓時彈了起來,奚墨和阮夜笙知道他是這個圈子的泰斗,很尊重他,跟他說聲李老師辛苦了,老戲骨點點頭,同她們倆說了幾句話,大多是讚賞的意味,跟著被工作人員接到一旁休息。
先前阮夜笙聽林啟堂在那說戲,她心裡簡直快笑死了,不過她就是有這種精分的本事,心裡想笑,演技卻是實打實的,淚珠不帶一點假,眼下見這條戲一過,她一下就放鬆了,眼裡還帶著淚,噗嗤一聲笑出來,可見她是個敬業的演員,笑場都能留到拍戲後。
阮夜笙直接笑倒在了奚墨身上。
奚墨原本就抱著她,這下子皺了眉:「現在才笑,你反射弧這麼長?」
阮夜笙歪在她懷裡,沖她眨眨眼,輕聲說:「剛才抱了這麼久,不在乎再多一會吧?我這還沒緩過來呢。」
奚墨沒有反駁,也並沒有鬆開她,只是嫌棄說:「你趕緊把眼淚擦擦。」
阮夜笙下意識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眼角還是紅的,笑意卻更嬌媚了:「哎,真是,哭得我妝都花了。」
奚墨看她這哭戲前後的反差,頓時感覺自己剛才那種害怕她哭甚至還有點想哄她的心情直接被拿去剁碎餵了狗。
「奚姐,我來給你補個妝。」待會還有戲要接著拍,化妝師一路上小跑著過來了。
眼見來了人,阮夜笙也不好意思當著化妝師的面賣俏,她現在可是扮著別人,頓時就又端起了冰臉子,從奚墨懷裡直起了腰身,再慢慢站起來,不咸不淡說:「好,我們過去那邊。」
奚墨眼看著阮夜笙在自己面前一秒切換,覺得她簡直精分。
阮夜笙走開了,奚墨自己依然掛著冰臉子在那坐著,馮唐唐跑過去親昵問她阮阮要不要喝水,奚墨剛想用自己原本高嶺之花的冷艷瞪她一眼,一想到自己也得扮別人,轉過去的瞬間就又溫柔笑開了,嬌宛似花地接了礦泉水瓶:「糖糖,我剛好渴了,謝謝你啊。」
她也自然而然地精分了。
今天鄧府的夜戲結束在十一點左右,留下一些工作人員整理場地,其他人拖著疲憊的身體回酒店休息。
阮夜笙和奚墨住同一個酒店,回去的時候順便也同坐一輛車,她其實心底是想和奚墨說點什麼,礙於同車還有路清明和顧棲松,也就沒怎麼吭聲。偶爾阮夜笙會拿眼風瞟過去,多半看到奚墨把自己那張臉頂了個大寫的旁人勿近,車上非常安靜,加上路清明又坐到前面去了,奚墨並未再演戲。
也許她真的累了,在這種疲累中顯露了她真正的自己,按照她自傲的性格,除去拍戲,每天都要在別人面前扮演另外一個人,的確是為難她。
阮夜笙看了她一會,發現她腦袋垂了下去,身體卻還是十分端莊地靠在後座上,以一種倔強的高難度姿勢睡著了。
車裡空調溫度有點低,阮夜笙從後面摸出一條薄毯子,輕輕蓋在了她身上。
到了酒店,幾個人一起上電梯,八樓先到,奚墨象徵性地擺擺手,說聲明天見,徑自走了出去。
奚墨走後,電梯門眼看就要關閉,阮夜笙立刻又按了開門鍵將其卡住,對路清明道:「我想起有點戲裡的事要和阮夜笙商量下,你們先回去吧。」
白天的死雞事件令路清明心有餘悸,說:「讓顧棲松跟著你,到時候好送你回房間。」
「就隔了幾層樓而已,說完我就回來,用不了幾分鐘。」
路清明有時候油鹽不進:「那讓顧棲松等著你,到時候好送你回房間。」
阮夜笙蹙起眉。
路清明一看她這表情,猶豫了片刻,說:「那好,我們先上去,你說完就趕緊回來。以前你也沒什麼話要和那位阮小姐說的,如今雖然在同一個劇組,我還是希望你除了拍戲必要的一些接觸外,不要與她有進一步的什麼溝通,你也知道,現在想靠你蹭熱度的人太多了,奚墨,你要記得和不相干的人保持距離。」
阮夜笙心裡送他一記白眼,沒說什麼,走出電梯。
顏聽歡住在0825,估計早就會見周公去了,奚墨住在她隔壁,摸出房卡準備開門,感覺後面有人,回頭看見阮夜笙跟了過來,道:「有事?」
「有事才能找你?」阮夜笙反問。
奚墨微不可覺地皺了下眉頭,刷開了門:「要進來坐一下麼?」
阮夜笙發現奚墨臉色雖然不太好,如今卻會主動邀請自己進去,換做以往那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她是個一點都不貪心的人,在這個小小的變化中嘗到的這一點甜足夠令她開心許久了。
將耳畔的髮絲撥了一縷過去,阮夜笙低眉說:「不了,我只是想跟你說下,身邊沒有顧棲松這樣的保鏢,你要小心,白天那件事可大可小。」
奚墨看了她一會,發現她的神情雖然大大方方的,卻好像又帶了點難以捉摸的羞澀,頓時以為自己是眼花了。
就像是很多影視橋段里演的俗套劇情那樣,女主角與她默默喜歡了很久的人原本沒有什麼交集,只能遠遠看著,可是突然有一天,因為所謂的命運轉折,女主角和她暗戀的人一起陷進了什麼棘手事件中,於是在擔心之餘,女主角也終於可以鼓起勇氣,有各種各樣正當的藉口來接近那個人了。
看著看著,奚墨突然又覺得之前拍戲抱她時的那一星半點的尷尬又回來了,面上端著說:「嗯,我知道。」
那點異樣順著奚墨的脊背往上爬,她頓了頓,自覺自己這時候也許要對阮夜笙溫和一點了,於是加了一句:「謝謝提醒。」
阮夜笙笑了,只是看著她,眼裡像有花在盛開。
「很晚了,你不回去休息麼?」這氣氛越來越令奚墨不自在,關鍵她自己都不明白這種氣氛到底是什麼時候倒騰出來的,她覺得應該儘早結束這場對話,尋求解脫。
「我這就回去了。」阮夜笙朝她點點頭,看她一眼,轉身往回走,腳步輕盈極了。
奚墨盯著她的背影,心想,她現在就像是大學時候那樣。
可是大學的時候自己表現得不是很樂意與她待在一起,因為阮夜笙老不要臉地煩自己,現在她看著她,突然覺得她大學時候其實就很好。
奚墨愣了一會,準備關門,卻又聽到身後一聲喚:「奚墨。」
她回過頭,看見阮夜笙突然停住了,轉過身來。
「什麼?」
「你還沒有跟我說晚安。」阮夜笙站在走廊那似朦似朧的光下,手背在後面,笑著看她。
你還沒有跟我說晚安。
奚墨烏黑似墨的眸子凝住了。
以前晚自習之後,家裡每天晚上都會派人過來接自己,有時候阮夜笙會跟著奚墨一路走到停車區,奚墨讓她別跟,阮夜笙每次都會說她回宿舍本來就要經過這片停車區,奚墨也就沒轍。
上車之前,阮夜笙也會跟她說:「同學一場,你還沒有跟我說晚安。」
她不記得自己是否每次都跟她說了晚安。
太久遠了,她已經忘了。
「晚安。」奚墨倚著門,長發披散在肩頭,輕聲對她說道。
阮夜笙滿意地走了,上電梯,回到房間,像曾經那個少女一樣,撲倒在柔軟的被子裡。
心跳喧囂,笑意盈滿。
此刻,她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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