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趙駿站在船艙內,看向那許明,問他道:「你是許明?」
許明之前自斷一臂,後來又想上吊,身體已經極為虛弱,聽到有人在叫他,茫然睜開眼睛看向趙駿。
李柬之介紹道:「許明,這是政制院知院,聽說了你的案子,特意從壽州來杭州。」
知院?
許明眼中露出一抹茫然。
他前年就被孫沔禍害,被關在牢裡一年多近兩年,哪裡知道如今朝廷早已經大變。
「政制院統領百官,知院乃是政制院之長,位比古之丞相。」
李柬之見他沒反應過來,就繼續說道:「趙相在諸多相公之上,乃是如今的百官之首,你有何冤屈,儘管向他說明。」
「趙相」
許明頓時激動起來,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來,但因為斷了一臂,卻是支撐不住。
還是旁邊江大郎幫他直起腰。
他整張臉都變得痛苦,隨後嚎啕大哭道:「請相公為小人做主,小人原是本份商人,因家中有珍珠及古畫,遭到孫沔覬覦,遭此大難,小人家破人亡矣,嗚嗚嗚嗚嗚」
說著他淚如雨下,哽咽著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一邊說還不斷抹眼淚,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哭得肝腸寸斷,令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事情其實也很明了,就是孫沔的小舅子聽說他家有百顆東海明珠,於是動了歪腦子,想要以低價強行購買。
許明被邊詢找上門來後,當時其實已經忍氣吞聲,覺得民不與官斗,於是最終讓邊詢以三萬三千錢,也就是不到五十貫的價格,把那一百顆珍珠白菜價賣給了對方。
哪料到對方並不知足,因為沒過多久,孫沔就聽說許家還有一副郭虔暉的《鷹圖》。
郭虔暉是五代南唐的大畫家,雖然不如吳道子、閻立本等人有名,但在當時也是非常出名的人物,在宋代收藏價值極高,被孫沔覬覦。
這次許明無論如何也不幹了,雙方鬧騰一陣,最後孫沔乾脆就把許明找了個理由下獄,把他的家產也給奪走。
李柬之來了之後,許明向他喊冤,奈何府庫公文被盜走,證據不足,他也沒什麼辦法。
聽到事情所有經過,趙駿已經信了七八分。
因為李柬之告訴他,雖然兩縣以及州府衙門的公文大量被盜走,但多比較散亂,唯獨孫沔判的所有案卷,全部消失。
也就是說,孫沔判的案子基本上是找不回來了。
就這麼巧?
上級一查孫沔判的盤子,案卷就不見了?
這不跟上級打算查查糧倉存糧情況,糧倉就忽然著起了大火一個樣嗎?
所以趙駿自然清楚其中有貓膩。
他聽完了許明的說辭之後,不動聲色地安慰了一句:「伱請寬心,此事我管定了,到杭州之後,我會親自審理此案。」
「謝相公,謝相公。」
許明右手抱著殘血的左臂,掙扎著要從床上爬起來下地磕頭。
但最終被趙駿按住,說道:「你且先休息,多問湯藥,待身子好轉之後,興許還要你過堂指證。」
「謝相公,謝相公」
許明已是眼淚止不住,嘴中只剩下這般喃喃自語,看向趙駿的目光充滿了祈求。
曾經他覺得暗無天日,在牢房裡沒有盡頭。
後來李柬之給了他希望,但又很快給了他絕望。
如今。
他把最後的希望,都放在趙駿身上。
若是連趙駿都不能為他洗刷冤屈,平定冤案的話。
恐怕許明也只有一死了之。
從船艙出來之後,趙駿的心情變得非常沉重,臉色很不好看。
生活在後世,見了太久光明,縱使來到大宋已經一年,見到這般黑暗,依舊感覺到觸目驚心以及不忍。
很多人說後世一樣,但實際上差別太大。
在後世出現這樣的案子,在媒體四處宣傳下,恐怕不出幾天時間,上面就會馬上成立專案組來調查,迅速把案情查個水落石出。
再加上公檢法獨立,主官沒有了司法權力,像孫沔這樣一地長官想隻手遮天,幾乎很難實現。
而在古代。
破家縣令,滅門府尹。
一地縣令太守要想草菅人命,可謂是輕而易舉。
沿途走來,趙駿已經見過了太多。
光他處理的知縣怕都已經有十幾個了,可他連大宋十分之一的土地都沒有走完。
未來還不知道有多少像孫沔、郭承祐、石之琦這樣草菅人命的知州、知縣。又不知道多少無辜百姓,喪命於這些人的手裡。
古代社會的黑暗與腐朽,真是令趙駿這樣的現代人嘆為觀止啊。
便帶著這樣沉重的心情,短短十多里路,很快在天黑之前,船隊就已經駛入了杭州城,進入了這座繁華的都市。
夜幕尚未降臨,但杭州城卻絲毫沒有一絲蕭瑟,反而比白日更加喧鬧。
家家戶戶坊市街道之間,燈籠高高掛起,猶如漫天華彩一般,點綴著夜空,將整個杭州變成了一座不夜城。
來往商人、市民、走卒、販夫行於期間,錢塘江上,數不勝數的畫舫、樓船或停靠在岸邊,或輕搖於江中,彰顯著這座在大宋僅次於汴梁開封的繁榮盛景。
趙駿的船隻停靠在了碼頭上,等他下船的時候,兩浙路一應官員,加上杭州本地大小官員,呼啦啦幾十人都已經在岸上等著。
他下船後就在眾人的簇擁下一路去了泰和樓。
所謂「皇都春色滿錢塘,蘇小當壚酒倍香。席分珠履三千客,後列金釵十二行。」描述的便是泰和樓內部景象。
這是一座在北宋不亞於樊樓的大酒樓,一直興盛到南宋,直到南宋末年才毀於蒙古入侵的戰火。
趙駿雙手背負在身後,板著臉在兩浙路轉運使張夏、按察使王雍、提點刑獄李柬之、發運使許元等人的簇擁下進入樓內。
樓中燈火通明,沒有一個客人,正中央的表演台上諸多歌姬幾乎在趙駿進來的瞬間,同時跳起了舞蹈。
音樂聲響動整個泰和樓。
趙駿四下掃視,便在張夏的帶領下到了樓上。
顯然今天泰和樓被官府包場了,能容納數百人的酒樓空蕩蕩的,即便諸多官員進來,還是略顯蕭瑟。
不過也總算是有了幾分人氣。
酒樓老闆諂笑著過來迎接,等趙駿坐到了上座之後,馬上開始上菜。
很快眾人坐齊,美酒美食不斷端上來。
坐在趙駿右側的張夏親自為趙駿斟酒,隨後舉起酒杯,對趙駿笑道:「知院來杭州,下官倍感榮幸,敬知院一杯。」
「這酒,先慢喝!」
趙駿掃視坐在他那一桌的官員,隨後目光嚴厲道:「誰是孫沔?」
孫沔其實不在他那桌。
因為知州是從五品,而兩浙路有哪些高官?
四司主官、副官、佐官,都在正四品到正五品之間,只有他們有資格陪在趙駿左右。
其餘州府以及正五品以下的官員,基本只能在旁邊的桌子上坐著。
不過也沒有太遠,右側那桌就是。
此刻孫沔聽到趙駿的話,頓時心中一驚。
因為他已經猜到趙駿來杭州,大概率是來找他的麻煩。
他也託過人情。
可問題是趙駿沒有親戚朋友啊。
跟他關係近的估計也就政制院那幾名宰相和皇帝了。
托人情能托到政制院和皇帝身上,孫沔現在還做什麼知州?
早就做宰相去了。
至於直接找趙駿本人。
孫沔還沒那個膽子。
畢竟托人情讓別人來說,礙於情面,估計也不會有什麼事。
但直接找本人,那就是妥妥的送證據。
一旦趙駿油鹽不進,一個賄賂上差的罪名,顯然也跑不掉。
所以孫沔得知趙駿竟然來杭州,一直膽戰心驚。
原本以為對方即便來了杭州,估摸著也要找到證據以後再找他麻煩。
沒想到接風宴上竟然直呼他的名字。
這讓孫沔有不好的預感。
可趙駿喊他,他又不可能不聽,只好從旁桌站起身,向趙駿這邊拱手道:「下官杭州知州孫沔,見過知院。」
「你就是孫沔?」
趙駿面色嚴肅,上下打量著此人,冷哼道:「杭州商人許明,你可知道?」
「回知院,此人意圖謀逆,是下官判的案子。」
孫沔只覺得後背發涼。
心道當初果然是沒有斬草除根,居然忘記立即把許明除掉,導致李柬之插手,又讓趙駿插手。
他本來是想弄死許明,奈何人被李柬之提走,他可沒有能力去刑獄司衙門殺人,所以導致這個關鍵的人證落在趙駿手裡了,這下麻煩大了。
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自覺得罪證都被他銷毀,即便趙駿想要翻案也很難了,所以他表面上保持著從容道:「此賊意圖稱王做帝,證據確鑿,請知院明察,萬不可聽其詭辯。」
「此事我自然會明察,但今天找你,並不止許明的事情。」
趙駿冷聲道:「孫沔,你當初任壽州知州,在你擔任壽州知州的時候,發生了貪腐大案。壽州有霍丘、安豐兩縣,貪污朝廷賑災糧款,達二十餘萬斛,價值數十萬貫。你作為當時的知州,居然對此毫無察覺,說明你根本沒有去地方巡視賑災情況,這是你失職之處,因而本院以瀆職之罪,暫停你差遣,先押入杭州太守府,本知院會親自入駐府衙,好好查查你的罪過,你還有何話說?」
這話一出來,滿屋官員都震驚。
孫沔更是睜大了眼睛,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他以為趙駿會過來以許明的事情為切入口,調查他在杭州乾的為非作歹之事,然後順藤摸瓜,從他這裡找出貪腐案真相。
萬萬沒想到人家根本不跟你玩這一套,直接以失職罪先停了你的職務再說。
雖說瀆職罪確實存在,而且確實實行過。
比如宋真宗時期,開封府有婦女被一人酒後毆打至重傷,婦女帶傷到官府去申冤,只是官府聽了婦女冤情後並沒有受理。最後這案子傳到朝廷,與這案子有關的司法官員全部被罷黜。
由此可見,當時若是真有瀆職和失職的情況,往往會被罷黜官職。
只是那是真宗時候的事了,到仁宗朝對於瀆職失職早就已經放鬆,特別是當今官家宋仁宗趙禎寬待士大夫,別說瀆職和失職,就算是貪污腐敗證據確鑿,也往往是息事寧人,很少會真下死手。
所以宋朝這些官員,估計怕是得有十幾二十年沒聽說過有官員會被用瀆職和失職的罪名給罷黜。
「下官」
孫沔張了張嘴,隨後咬牙道:「下官當時因災禍,一直憂愁,在州府衙門處理糧款分配之事,賑災都交由地方縣令,此事委實與下官無關啊。」
「砰!」
趙駿拍案而起,指著他怒視道:「跟你無關?霍丘縣餓死了一萬多人,你t居然說跟你無關?霍丘縣離你下蔡縣才多少里路?餓死的災民都鋪滿了下蔡城外了,你是個瞎子還是個聾子,你就看不到嗎?」
「我我」
孫沔期期艾艾,趙駿這一手,顯然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你什麼你?你這廝也配當官?」
趙駿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喝道:「來人,摘了這廝制帽,關入州府衙門,本知院今晚就審審此獠!」
「是。」
廳內到處都是趙駿帶來的欽差衛隊。
他之前是一艘大船,讓禁衛軍們在陸路跟著,自己身邊只帶了二三百皇城司的禁軍。
但這次由於路程遙遠,而且是直達,所以讓騎兵們走陸路,他本人則是帶著將近一千名禁軍坐船過來。
現在整個泰和樓都是他的士兵,別說孫沔沒兵權,就算是有兵權他都沒任何反抗餘地。
江大郎和黃三郎如狼似虎地衝過來,揪下孫沔的官帽,將他扣住,隨後往後方拖,孫沔連忙高呼道:「知院,事情還未查清,你怎可如此不講道理。」
「哼!」
趙駿見他被拖走,又坐了下來。
直到此時眾人才如夢初醒,張夏猶豫片刻,低聲說道:「知院,這似乎有些不合常禮。」
「怎麼?」
趙駿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下蔡城外死那麼多人,他卻一眼看不到,本知院以瀆職之名拿他,難道不合法制?」
「額」
張夏被懟得啞口無言。
趙駿冷聲道:「本知院出巡天下,是奉了官家的旨意,查一查大宋到底藏了多少污垢。大宋養士百年,對待士大夫不薄吧。俸祿比之前唐高了不知幾何,卻生出如此多不為朝廷做事的蠹蟲,清理一些又有何妨,難道諸位也是似孫沔這般,備位充數,尸位素餐之徒嗎?」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諸多官員連忙否認,原本想給孫沔說情的話,也都是立即咽回了肚子裡。
升官發財,升官發財。
要先升官才能發財。
但趙駿如今有了任免一切官員的權力,也就是升官的途徑被他掌控。
得罪了他,別說升官,這官還能不能做下去都不一定。
因此自然不會有人再為孫沔說話了。
這。
便是強權至上!
有朋友說看大宋主要看改革,但主角就是在改革的路上,什麼都不了解,什麼都不去看看,去深入,你怎麼知道官場上的弊端,怎麼知道民間的疾苦,怎麼談改革?直接上手就屬於空中閣樓,純粹扯淡,所以現在主角就是在寫實啊。等走完了全國回到汴梁,不就改革開始了嗎?
另外前面幾章關於賑災款的價值算錯了,其實應該價值百多萬貫,已經改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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