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紋蕩漾,沙浪一圈一圈往外擴散開去,並逐漸劇烈起來。過了一會兒,如煮沸的開水,沙子開始咕嘟咕嘟地冒泡,泛起銀色的粼粼光芒。
剛開始還只是偶爾閃過一絲銀芒,可到後來,目之所及,全部變成了冰冷的銀色,並迅速地向睡著的人們聚攏。
可定睛細看,那哪裡是銀色的波浪,分明是無數指甲大小的甲蟲。
即使是閱歷最豐富,學識最淵博的英圖帝國大學士,也無法認出它們的品種。
它們的前胸與背板連成一片,光滑而又堅硬,反射出森然銀光。而頭部則長著無數密密麻麻的恐怖複眼,沉睡的人類反射在眼睛裡,好似無數具冰冷屍體。當兩對細長觸角相互快速摩擦時,竟發出了能夠讓人徹底睡死過去的聲波。這真是可怕的能力。
天地間靜得極其詭異,仿佛就連空氣都凝滯了,唯有蟲子的十六隻腳在*上快速移動時,發出叫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若單體而論,這些蟲子或許並無太大威懾力,可當這些小傢伙大面積地聚集在一起,卻產生了極為驚悚的效果。
蟲海!
無數的銀色小蟲鑽進人的身體,從他們的耳朵、鼻孔爬進去。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人們的肚子開始飛快地鼓起來,四肢膨脹,皮膚下拱起了無數凸起的小腫包,而這些小腫包在不停地移動,叫人毛骨悚然。
銀色的蟲子連綿不絕,形成滔天巨浪,鋪天蓋地地打過來,將一切淹沒。
巨鳥飛過滿月,翅膀張開,擋住了月芒,地上掠過一大片黑影。
黑影之處,地面陡然向下凹陷,仿佛地底下隱藏了一隻沉睡的怪獸,正飢餓地張開了大嘴,無情地吞沒了所有躺在地上的人類。
萊恩戴在左耳上的那枚被光明教會加持過魔法的耳釘,驟然向蟲海綻放出刺眼的光束。然而,與黑暗相比,那道光不過滄海一粟,不過剎那功夫,便被滾滾撲來的黑影吞沒,消失無蹤。只聽「啪」的一聲細響,耳釘粉身碎骨,被淹沒在漫漫黃沙中。
這個由光明神教的主教加持過的耳釘,不但沒有保佑他的主人遠離黑暗,並且,在臨終之時也沒能很好地完成它最重要的職責——追尋真兇。
模糊的圖像被神秘的魔法傳輸到了遙遠的光明神教,一段隱秘的信息也隨之而至。至於他們能否從中得取有效信息,從而找到迫害萊昂皇子的真兇,那是以後的野狼需要擔心的事情了。現在的他高高地躺在塔岩頂端,為了儘快恢復體力,他睡得很沉,對腳底下的蟲海一無所知,身體因冷而蜷縮成一團。
過了很久,很久。
月光再次灑向地面,大地重新恢復平靜,所有的東西仍然呆在原地,帳篷的位置沒有發生絲毫的改變,熄滅的火堆冰冷如雪,就連駱駝也安然無恙地繼續沉睡。
仿佛剛才什麼事情都發生過,一切都沒有發生改變,唯獨躺在地上睡覺的人類神秘消失了。
黑色的巨鳥張開雙翼,在上空盤旋幾圈,然後拍了一下翅膀,捲起巨大風浪,百公里範圍內的沙子都被揚上了天空,形成了巨大的龍捲風。
黑色巨鳥飛向遠方。
從地底深處傳來悠長的嘆息聲。
那是較之黑夜更為黑暗的存在。
那是較之時間更為古老的存在。
「不夠……不夠……」
翌日清晨。
野狼在高聳的塔岩頂上醒來,打了個哈欠,一邊摸著乾癟的腹部,一邊神情恍惚地朝下看。緊接著,他猛地一驚,整個人都嚇得跳了起來,雙眼睜大如銅鈴,不敢置信地瞪著露營點。
發生什麼了!?
為什麼其他人全都消失不見了!?
他站在高處四下俯瞰整個沙漠。可無論他如何嘗試,都只看到漫漫黃沙,沒有盡頭。
野狼驚悚地發現,他竟成了這片荒蕪沙漠上唯一的人類。
風卷岩沙,塔石林立,太陽無情地灼烤著大地,野狼蔫了吧唧地趴在一頭駱駝身上。
這是他在亡靈沙漠的第二十七天。
他的身後跟著五匹駱駝,駱駝的身上馱著儘可能多的行李。他不知道其他人發生了什麼,他在露營點又苦苦等了幾天時間,可除了不停減少的食物和水,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對失蹤同伴的擔心,對生病母親的擔憂,對這片沙漠的恐懼,對前路的茫然,永無止境的沉默,毫無變化的景色,不停減少的食物……
壓力沉甸甸地砸在野狼肩上,壓得他面無神經壞死,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就連腳下的大地都要被壓成深坑。
野狼開始深切的領悟到別人提到亡靈沙漠時,為何臉上會露出那樣恐懼的表情。
其實,野狼成為傭兵的時間並不長,但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別人越是說危險,他越想要要闖一闖。當他在僱傭合同上簽名時,滿腦子想的是豐厚的報酬,母親日漸嚴重的病情,高昂的治療費,破舊漏風的老房子。
年輕人總是這樣,不管嘴上說得多麼謙虛,可實際內心深處卻驕傲十足,字典里壓根兒就沒有「做不到」這三個字。他們總認為自己的刀足夠鋒利,能夠斬破一切艱難險阻。
野狼真想回到過去猛地扇自己幾個耳光,把那個狂妄的小子打醒,然後一切重頭再來。
可現實是,他只能就這麼走。
走啊走,走啊走。
沒有任何改變。
他在亡靈沙漠已經呆了三十五天。
駱駝還剩四匹。
走啊走,走啊走。
沒有任何改變。
第四十五天。
第四十六天。
第四十七天。
野狼懷疑自己已經聾掉了,所以他像個白痴一樣大聲吼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聽到聲音了,這代表著他的耳朵和喉嚨還是好的,於是又繼續上路。
沒完沒了地走啊,走啊。他在夜晚尋找北極星的方向,在白天筆直朝北前行。然而這片沙漠根本就沒有盡頭。沒完沒了地走啊,走啊。
第五十五天。
第五十六天。
第五十七天。
野狼覺得自己一定是瞎掉了,不然為什麼不管醒來還是做夢,他看到的都是同樣的顏色——黃沙,黃沙,黃沙,黃沙……
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
野狼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
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
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
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
野狼已經瘋了。
還剩三匹駱駝。
還剩兩匹駱駝。
還剩一匹駱駝。
我還剩十根手指頭。
我還剩十根手指頭。
我還剩十根手指頭。
好吧,瘋了又如何呢。野狼只想睡覺,永永遠遠地睡覺。
黑色的大鳥再也沒有出現過,然後他一直走到了第六十三天。
野狼最後的一頭駱駝在三天前餓死了。他不得不在食物和金錢之間做選擇。當他選擇放棄所有沉重的金子時,他忽然無可抑制地瘋狂大笑起來。
為什麼不笑呢,難道你也不覺得這事兒充滿了諷刺嗎。
他出生入死,不顧性命,和那個狗|娘養的小貴族來亡靈沙漠,為的是什麼,不就是錢嗎。可是拼命到最後,他卻必須做這種操|蛋的選擇題。
請問,是生命重要,還是錢更重要?
哈哈哈哈,這可真是太可笑了,簡直就要讓人笑死。
他猛地扯掉遮擋太陽的兜帽,將圍著口鼻的紗麗揉成一個球,投擲到遠方。他把自己的劉海捋上去,露出對男人而言過於漂亮的紫色眼睛。
「哈哈哈……」
他仰天張開雙臂,開始像得了羊癲瘋一樣地歇斯底里地狂笑,然後一邊笑,一邊朝後重重倒在沙地上。
他覺得很累很累,累得再也不願意走了,因為不管他走多遠,不管他走多久,所處之地都完全相同。黃沙已經將他逼瘋了,他的腦子已經死掉了,他的靈魂也已經乾枯了。他好累好累,累得連思考自己到底有多累,都覺得很累。
野狼笑得是那麼癲狂,以至於眼角都流出淚水來。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母親。
她大概以為我已經死了吧,不知道她會不會為我哭泣。
應該會的吧,不管她嘴上如何要強,但實際內心心是最軟最善良的。
不過可能性更大的,是她已經死了吧。畢竟我離開前留下的費用,只夠去教會做一次淨化治療,頂多能再撐一個多月。
可憐的母親,她明明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本該成為最幸福的妻子,最快樂的母親,可就因為三個臭男人,結果傷透了心,吃了一輩子的苦頭,最後還落得個無人送葬的悲慘下場。
貴族,呵呵,貴族是什麼,貴族都是一群出爾反爾的膽小鬼。口口聲聲說愛你,搞大你的肚子,結果穿上褲子卻立馬翻臉不見人,迫不及待地去娶門當戶對的貴族小姐。
父親,呵呵,父親是什麼,父親是水中的月光,竹籃里的影子。他們不知道責任二字怎麼寫,也不知道一個被打上奴隸烙印然後又被拋棄,落到社會最底層,還要獨自養大一個孩子的女人有多艱難。
我明明已向諸神發誓,要向那所有傷害我們的人報仇,結果,哈哈哈,沒想到我竟然也變成傷害她最深的三個人之一。
所以我也該死。
我還是死了好。
野狼的精神已經出了問題,他像中了邪|魔一樣的,剛想到死亡,手就已經自動掏出匕首,將它抵在脖子的大動脈上。
嘿,你瞧,其實殺人真的很簡單。只需找准大動脈,輕輕用力一割,血液就會堤壩坍圮了的水,奔騰而出,止都止不住。
只需輕輕一用力,所有的痛苦馬上就會消失不見了。野狼念咒語似得在心裡反覆默念:只需輕輕一用力,只需輕輕一用力。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手卻依舊紋絲不動。
你還在等什麼?野狼在心裡大聲質問自己:你這種垃圾還活著做什麼!?你只是一個下賤的雜種,私生子,你是如此的幼稚,如此的卑微,你的人生沒有希望,你只能被別人踩在腳下,你只能受盡折辱,你甚至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
野狼想要找到能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可是盲頭烏蠅一樣尋來覓去,卻最後什麼也沒找到。他忽然發現,自己的人生毫無意義。並且,將會繼續毫無意義下去。
算了吧,活著多累啊。再見吧。再見吧。我放棄掙扎。反正這片沙漠永遠也走不出去了,而痛苦也好像這片沙漠一樣,永遠也沒辦法消失。反正最後都是餓死,還不如現在死,至少還能似得有尊嚴一點。
野狼猛地將匕首拿遠,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朝胸口捅過來。
匕首劃破熱浪,插|進野狼的心臟。
雙眼緊閉。
呼吸停止。
他好像已經死了。
世界仿佛被人按下暫停鍵,一切都靜止不動,唯獨無情的太陽曬在他的頭上。
過了很久很久,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滴下。
一滴。
兩滴。
三四五六滴。
無數水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仿佛忽然下了場暴雨,將他眼前的那塊地面沾濕,地面被染成更為黯淡的顏色,並且逐漸擴散開去。
野狼的手陡然失去所有的力量,匕首脫落,深深的陷入沙地上,唯有刀尖一點紅。
眼淚水無法控制地從眼眶裡冒了出來,野狼痛苦地捂住自己的雙眼,拼命的緊咬牙關,可還是無法壓抑住從他喉嚨深處發出的嗚咽聲。
那是充滿了軟弱和無力,一點也不像個男人的嗚咽。
可同時,也是充滿了不甘心的嗚咽。
怎麼捨得死啊。即使他在很小的年紀就失去了笑容,過早地就背起了整個家庭的擔負,可不管外表裝得再怎麼成熟,他也還只是個尚未成年的孩子。
怎麼捨得死啊,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怎麼捨得在這裡就畫上句號啊。死很簡單,可如果死了,就只能永永遠遠地留在這片沙漠上,再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不甘心。
我不甘心!
怎能甘心!
絕不甘心!
受傷的野狼仰天咆哮。
那是發自靈魂深處的咆哮,仿佛在向殘酷的命運挑戰,哪怕粉身碎骨,哪怕萬劫不復,哪怕註定死亡,也要奮鬥下去的咆哮。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人見證的哭泣。他在荒蕪的沙漠中心,全心全意地哭泣。
他像是從來沒有哭過似得,要一次性將這些年受過的所有委屈都哭完,一直哭到喉嚨沙啞,眼淚流干,再也哭不出來。
他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差點脫水昏厥。可當他哭完後,卻沒有繼續軟弱,而是抹乾眼淚,重新從地上站起來。
野狼再次啟程。
這一場肆意的大哭似乎無形中改變了什麼,當他再次上路,表情已經變得平和下來。童年受過的苦難似乎在他的身上慢慢沉澱了下來,有以前非常糾結一些事情,大哭過後,似乎,也不再是那麼重要了。
他也說不清自己究竟哭出了些什麼,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堵在心口的石頭似乎被他哭出了裂縫。他不再覺得那麼壓抑,他甚至開始留意路邊的風景,努力從枯燥的岩石和沙子裡,尋找出一絲樂趣。
他竟就這麼地,又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了第七十一天,又或者是八十一天?還是九十一天?
野狼已經數不清了。
他抬頭看了眼熾熱的太陽,渴極難耐。
忍了又忍,他又咬牙向前走了十多公里,這才取下隨身攜帶的水壺,珍惜的抿了一小口酒,潤了潤乾枯的嘴唇。
這是最後一壺酒。
水已經全部喝完了,食物也徹底告罄。
然後在這麼絕望的時候,他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正式滿十八歲了。
雖然他記不清具體生日是第多少天了,但他還是咧嘴笑了笑,在心裡對自己說,生日快樂。
野狼有些疲倦,於是靠著路邊的一塊岩石,坐在陰影里,稍作休憩。
他打了個小盹兒。
迷迷糊糊,似乎做了個夢。
醒來時,雖然他已經不記得夢的內容,但嘴角卻帶著笑容。
他想,大概是個美夢吧。
真好。
一個巨大的黑影掠過頭頂,野狼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個石頭房子。消失許久的黑鳥在它的上方盤旋。
野狼整個人都是木的。他已經獨自行走了太長時間,每日每夜看到的都是同樣的風景,腦子已經自動停機。所以當他看到這個十分突兀的房子時,腦海里是一片空白的。
他沒有驚喜,也不感到驚訝。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這是做夢還是現實,看到前方有個房子,於是就走了過去。
房子的木門早已在年復一年的風暴中,朽爛了。所以野狼還沒有走進屋子,就已經看到正對著房門的那張石頭床。
床上擺著一個非常漂亮的骷髏頭。顱骨的形狀與人類相似,唯獨額頭上長著一隻角。
野狼什麼都沒多想,看到骷髏頭,於是就將它捧在手心打量一番。冰冰涼涼,在炎熱的沙漠,拿在手上的感覺特別舒服。頭骨也十分光滑,沒有任何稜角,宛如上好的瓊脂古玉,叫人愛不釋手。
太舒服了。野狼忍不住將它貼在自己的臉上,感覺自己被曬得燒紅的臉迅速降溫下來,頓時愜意地發出一聲喟嘆。
隨著體溫的下降,野狼腦袋裡生鏽的齒輪終於開始艱難地轉動。
為什麼亡靈沙漠上會有房子?為什麼房子完全由石轉組成?為什麼石磚之間沒有使用任何水泥之類的粘合劑,但石磚之間卻能夠嚴絲密合在一起不倒塌?這間房子是誰建造的?什麼人住在這裡?為什麼要在沙漠中央建房子?
莫非……
這裡還有其他人!?
想到這裡,野狼不禁有些激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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