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的脾氣誰也猜不到,說發怒就發怒,那龍捲風也不知從哪兒刮來的,將巨量的沙子掀至空中,簡直就要把人的臉砸出坑來。無形中宛若有隻巨手,代表著神的懲罰,將貪婪的人們揪到空中,狠狠甩一個大圈,然後遠遠砸飛。
天昏地暗,能見度降到最低,哪怕肩挨著肩,也無法看到對方。什麼都看不見,漫天遍地都是恐怖的風在發飆,偶爾夾雜著人類的慘嚎,但那聲音很快就戛然而止,緊接著是令人戰慄的沉默。
簡直就像是世界末日。
誰也說不清究竟過去了多久,一分鐘,一個小時,一整天?誰都說不清。
總之等到風平浪靜,這隻多災多難的探險團,已經從最初的一百零九人,降到三十多人,再銳減至如今的十四人。
活下來的人有:
萊昂少爺。
萊昂少爺的11個盔甲兵。
萊昂少爺的5匹駱駝。
刀疤男。
野狼。
侍女已經徹底死去,不過,即便死,她胸口的鮮血也將貴族少爺的昂貴華服染成了象徵罪惡的紅色。
面無人色的萊昂被盔甲兵像拔蘿蔔一樣從沙坑裡拔|出|來,趴在他身上的慘死侍女無力落下,鬆軟的沙子掩蓋了她猙獰的表情。
萊昂連站都站不直,盔甲兵剛一鬆手,他就無力發軟地滑落在地,兩眼無神,好像剛才的那場風暴將他的靈魂也一併帶走。
刀疤男驚恐未定,心臟猛烈跳動的同時,眼睛還不忘記在沙坑和盔甲兵身上徘徊,後者正紛紛從裡頭挖出一袋袋的行李,鬆開的系帶露出了裡頭裝著的食物和珠寶。
刀疤男兩眼冒出綠光,他偷偷將手按在刀柄上,伺機尋找最佳路線。
但當越來越多的盔甲兵從沙坑裡爬出來,盔甲上反射的冰冷光芒刺得他兩眼發瞎。
一個盔甲兵警惕的看了他一眼,刀疤男表情幾度變化,最後露出討好的訕笑。他舉起雙手,退到陰影處。
隨著時間的推移,盔甲兵一個接一個從沙坑裡爬出來,刀疤男終於放棄。他的心中充滿悲憤,想不明白老天爺為何如此不長眼,要讓這些殘酷冷血的貴族老爺活下來,卻不肯放貧苦的人們一條生路。
不過,加入傭兵團的都是些為錢而賣命的惡徒,他們是否真的值得讓人落淚呢。
刀疤男無意深入思考這些問題。他只是忍不住在心裡哀嘆:死得真慘,你們怎麼忍心拋下我一個人,啊,我可憐而又無辜慘死的兄弟們喲——雖然他們認識還不超過一個月,但他是如此的悲哀,以致完全忘記了當初自己用鞭子抽在他們身上,逼迫他們趕路時是如何的殘酷了。
或許,他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感慨,不過是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在為自己的命運悲哀罷了。
對了,除了這些該死的貴族和士兵之外,還有一個人活了下來。
刀疤男走了出去,遠遠地,他看到那個討厭的野狼竟然站在如塔狀高高聳起的岩石頂上——天知道他是怎麼從光溜溜的石壁,爬上這個接近五米高的地方。
少年仰頭望著天空,紋絲不動,灰撲撲的衣服,仿佛岩石上又疊加了一塊新的岩石。
剛才的沙暴中,野狼又看到了那隻黑色的巨鳥,它矯健的身影宛若一道黑色霹靂,從漫天黃沙中閃過。而它所到之處,無風無沙,奇怪至極。
野狼跟著黑鳥,躲過一劫。
而沙暴之後,那鳥兒竟然也不離去,而是遠遠地在一處上空來回盤旋。
相距太遠,野狼看不清黃沙盡頭的那處地方究竟是什麼樣子的。但他有種奇妙的直覺,那鳥兒似乎在召喚著人們前往那處地方。
那裡會是出口嗎?
我應該跟著黑鳥嗎?
野狼感覺到有人在靠近,頓時警惕,雙手緊繃,微曲小拇指,隨時準備釋放隱藏的袖劍。
你可別小看野狼雙手小拇指上戴著的不起眼戒指,只有極少數的內行人才會懂得它的厲害。戒指的內側綁著斬不斷的千蟬絲,而另一端,則連接著銳利的袖劍。通過彎曲手指,能夠啟動機關,彈出袖劍,不經意間殺人於暗處。
但袖劍並不是這麼容易掌握的武器,雖然隱蔽性極強,但彈出時卻非常容易傷到自己,市面上流傳的大部分袖劍,都要求佩戴者斬斷無名指,以便給劍道讓路。不過野狼的袖劍卻是經過他自己的改良,劍道被挪到了中指下方,無須斷指,更快更危險,但也更合他的心意。
野狼年紀不大,作戰經驗卻豐富的讓人咋舌。他早年間受過最系統的正規騎士訓練,雖然後來因為某些原因中斷,但在那之後,生死相搏、弱肉強食,更為真實的傭兵生涯賦予了他難以想像的磨礪,每一次死裡逃生都叫他更為強壯。
不過當對方走到五十米遠時,野狼已經看清了他的面孔,放鬆警惕,收回攻勢。
野狼從塔岩躍下,衣袍灌風,如一隻灰色巨鳥展翅,翩然落下。
刀疤臉腳步一滯,瞳孔猛縮。從五米的高空跳下,刀疤臉也不是做不到,但要他像野狼這樣輕快,並且毫髮無傷,那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
野狼就地順勢一滾,緩衝掉下墜的趨勢,然後輕鬆站起,頭髮依舊嚴嚴實實地藏在兜帽里,劉海擋住了他的眼睛。
和絲毫無損的野狼相比,刀疤臉現在樣子可真是有夠狼狽的,剛才他差點就被沙子給埋了。
此時他滿肚子的牢騷抱怨,對自己未來充滿了擔憂,不過面對唯一非貴族團隊,他還是勉強揚起了算得上是真誠的笑容:「老天保佑,兄弟,太好了,你還活著!其他的人都被風暴捲走不見了,就剩咱倆了,我們可要多多互相幫助啊。」
他甚至還張開了雙臂,做出想要擁抱對方的姿勢。
野狼被嚇了一跳,不由連退數步。
刀疤臉尷尬的保持著伸手的模樣,野狼警惕的打量他,須臾,刀疤臉哈哈一笑:「瞧瞧,我實在是看到你太高興了,所以才忘記你討厭和人接觸的毛病了。啊哈哈,好兄弟,你可千萬別介意。」然後他非常自然的收回手臂。
野狼覺得這可真有趣,自從上次刀疤臉被野狼打敗後,他就一直沒給過自己好臉色。然而,當對方手下盡失,孤立無援時,這個時刻找茬恨不得殺了自己的傢伙,竟然放得下身段,態度180度改變,改用「好兄弟」來稱呼自己。
「娘的,這鬼地方簡直要人命,除了沙子還是沙子。」刀疤臉指了指天空,「老兄,上面究竟有什麼好風景?你剛才看什麼看的那麼入迷。」
野狼打量了刀疤臉一番,覺得實話實說也無所謂,於是指了指黑色巨鳥盤旋的地方:「還是我之前跟你說的那隻黑色大鳥。它一直在那處上空飛著不走,奇怪得很。」
「我覺得,我們應該跟過去看看。」少年語氣堅定,毫不懷疑自己看到的情形。
然而刀疤男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卻只看到一大片金黃,無盡沙漠上,林立著奇形怪狀的岩塔,似墓碑,預兆著他們不詳的未來。
鳥?
哪來的什麼鳥?
連個屁都沒有。
刀疤男表情複雜地望著精瘦少年。二人同樣饑渴交迫,久經日曬,充滿疲憊。情況相同,那麼,產生幻覺的那個究竟是誰?生病的是誰?
他有些後悔,為什麼沒有趁著還有其他僱傭兵的時候,問一問別人,是否也看到了黑色的大鳥。現在讓他去問那些盔甲兵……還是算了吧。
既然搞不清真假,刀疤男不想冒險,於是試圖打消他的念頭:「鳥獸畢竟不是人類,靠不住。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繼續按照地圖路線,尋找蠍子人比較穩妥。畢竟,只要找到一個,就能換來一千黃金,再沒有比這個更划算的買賣了。」
「地圖?」野狼冷笑一聲,沒有說更多的內容。但刀疤男已經明白了他話中的諷刺。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覺得,這張來歷不明的地圖搞笑得很。
那萊昂少爺不愧是貴族,天真的讓人生厭,僅僅因為價格最貴,就相信自己買到了亡靈沙漠的真實地圖,以為自己找到了蠍子人的聚集地,並花大價錢砸出一支隊伍,決心直接殺進蠍子人的老巢,誓要活捉那神出鬼沒的蠍子人。
至於為什麼他會對蠍子人如此感興趣,誰知道呢,反正在偉大的國王陛下的帶頭作用下,全國人民都對這些稀奇古怪的非人類種族充滿了無限的熱情。
精靈族、矮人、巨人、樹人……
或許其他國家的人會感到害怕,可只要是在英圖帝國,你隨便問個路人,他在聽到這些種族的名字後的第一反應,都是——「多少錢一個?」簡直就好像在問白菜多少錢一斤似得。
可不管蠍子人多值錢,現在都和他們沒關係,殘酷的亡靈沙漠已經消磨了他們的鬥志,刀疤男只希望能夠賺上一筆後平安離開。
「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刀疤男說,「你可別告訴我,這買賣你不準備做了。兄弟,在這裡散夥可不是什麼好主意。別說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正確的道路,就算知道,沒有食物和水,我們在沙漠上可撐不過三天。」
話里行間,刀疤男反覆強調「我們」兩個字,野狼看破他心中想把兩個人綁在一起的想法,只是「嗯」了一聲,依舊微微低垂著腦袋,沒有回答。
刀疤男看不透對方的沉默是什麼意思,這小傢伙年紀不大,可總是喜歡玩深沉,刀疤男特別討厭他這一點。
不過,現在除了他,刀疤男也找不到別的盟友,只好繼續遊說:「其實我也覺得那地圖純屬瞎扯,但又不甘心這趟活兒走虧了。野狼你年紀小,哥哥我實在是不願意看到你走上絕路,所以囉嗦勸你一句,還是跟著他們比較好。」
哥哥?野狼心中好笑,這人還真是順杆子往上爬,都不說我們了,直接開始亂攀親戚。
「要知道,那貴族小少爺帶的東西可一點都不少。嘖,你是沒看到他的行李,你知道他帶的那幾大箱子裡藏著什麼嗎,」說到這裡,刀疤男特意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說,「說出來嚇你一跳。黃金!麵包!還有酒!如果有那些,咱兄弟倆根本就不愁會半路餓死,這趟買賣也絕對賺翻。只可惜,那些穿盔甲的傢伙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但我相信以你我的身手……」
說到這裡,刀疤臉就故意停住沒有再說下去。他剛才那一番話里的暗示意思實在是非常的明顯。
野狼懶得和他繞圈子,乾脆非常直白的問:「你在邀請我和你一起打劫?」
刀疤男不由一怔,萬萬沒想到這人竟然毫不掩飾地直接說明了自己的邪噁心思,當下心頭萬念閃過。
「對方是貴族。」野狼一針見血地說出問題的關鍵之處。
「所以我們要想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刀疤男暗暗做了個手刀斬下的姿勢。
「教會會知道的。」野狼搖頭,「你或許沒有注意到,但僱主的左耳戴的那枚耳釘,實際上被光明教會的主教加持過。」
「教會加持,什麼意思?」刀疤男聽得一頭霧水,他的國家可沒有這麼奇怪的玩意兒。
「能夠保佑他遠離邪惡。」野狼說,「當然更重要的,是當主人死亡時,自動將魔法追蹤印記打入兇手身上。不管兇手逃多遠,只要他還在歐蘭大陸上,都會被發現,必死無疑。」
刀疤男錯愕地瞪著他,十分想問,為啥在俺們那兒沒什麼人搭理的光明教會,在你們國家竟就變態成這副模樣。
不過,看來打劫這條路也行不通了。
刀疤男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剛才趁著慌亂,他偷偷順走了魔法捲軸。如果那狂妄貴族少爺在出發前的宴會上所說不假,那麼這玩意兒說不定具有空間魔法,能讓他安全離開這個鬼地方。
堅持到現在,他終於放棄,不準備繼續摻和到這個混蛋貴族少爺的遊戲裡。確實,只要抓到一個蠍子人,就能輕鬆換來一千個金幣,這能讓他逍遙很長時間。但問題是,他們都已經找了大半個月了,別說蠍子人,連個蠍子尾巴都沒看到。再繼續呆下去,只會白白喪命。
不過,他完全不懂魔法,根本沒法啟動魔法捲軸。野狼會魔法嗎?刀疤男半信半疑地打量著對方,但又害怕偷雞不成蝕把米,魔法捲軸被對方搶走,絕了最後的這條路子。
野狼無視他的胡思亂想,徑直朝前方僱主所在之地走去。他們收拾的已經差不多了,能從沙坑中挖回來的東西都已經挖回來,並且看樣子,他們並不準備在此安營紮寨,而是打算迅速離開此地。
刀疤臉發現野狼一聲不吭地朝萊昂走去,想到自己剛才和對方商量的話題,頓時大驚,連忙拉住他,失聲問道:「你準備去哪裡,想做什麼!?」
野狼迅速閃過,躲開了刀疤臉的手。
他的反應十分冷漠,刀疤臉以為他要去告密,更加焦急,不由出手攻擊,想要攔下他,同時壓低聲音威脅道:「你別想著把我交出去,沒憑沒據,那小貴族不會相信你的。而且我警告你,我要是不好過,你也別想著有好日子。」
上一秒還推心置腹,下一刻便能翻臉不認人。野狼心想,他果然還是討厭純粹金錢交易的僱傭兵,因為這些人大多都……
「有病!」野狼連續幾個後空翻,躲過野狼的陰險偷襲後,足尖迅速在沙地上划過一個大圈,踢起陣陣塵沙,模糊了視線。
刀疤臉以為野狼會趁機攻擊,迅速後退,擺出防禦的姿勢。
這小子靈活地像猴兒一般,身體能扭曲到難以想像的角度,攻擊角度也異常刁鑽。刀疤臉曾親眼看過野狼像眼鏡蛇一樣貼在地面上,然後突然跳起,從下往上,一擊刺中對方,一刀斃命。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直到塵埃落定,視野重新恢復清晰,他也沒有等到預料中的攻擊。
野狼去哪兒了?刀疤臉困惑四顧,環視一圈,最後臉色大變。
該死的,那傢伙竟然已經跑到萊昂面前!
二人相談正歡,這一會兒工夫,估摸著野狼已經把自己賣了個乾淨,瞧瞧他嚼舌頭時的賤民樣子。可惡!
片刻,二人相伴朝野狼走了過來,身後跟著整裝完畢的盔甲兵。
逃?
不逃?
盔甲兵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勢不可擋地壓迫過來,而他們的佩劍,在太陽下一閃一閃,令人心悸。
刀疤臉不由雙股顫顫,雙手發抖,伸進衣襟。
不知道一個從未用過魔法的法盲,是否有可能臨時開竅啟動魔法捲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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