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讓灰失望的是,野狼卻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給出肯定的回答。
事實上,野狼走神了。
雖然他的眼睛是對著灰的,但他的視線卻早已越過眼前的身體,飄向了更加遙遠的過去。
「你會一直保護我嗎?」
野狼忽然意識到,這問題,自己已經聽過無數次了。
最早是十年前,野狼無意間發現躲在箱子裡哭泣的灰後,想要把他帶回來時,灰一邊哭一邊哽咽著問野狼。
那一天的灰,眼裡有種讓人無法坐視不管的絕望。野狼看他滿身傷痕一副隨時都會掛掉的可憐樣兒,一時心軟,於是隨口答應了。
那一天的野狼,並沒有注意到問題中的「一直」兩個字。
他心裡想的,是找人給這小子看看病、療療傷,再餵他一頓飽飯,如此而已。
可沒想到,這一頓飯,卻一直吃到了現在。
而灰身上的傷,似乎也從來都沒有好過。
新傷舊傷,重重交疊在一起,像個永遠都無法逃脫的泥沼一樣,讓屢屢想要放開灰的野狼,沒有辦法,只能重新握住他的手。一時的善意,卻成了永遠的負擔。
野狼試圖讓灰強壯起來。
他為灰請來最好的法術老師,找來最昂貴的靈藥改造身體,替他打造最堅固的盔甲,選擇最鋒利的武器和導師……總之野狼試過各種辦法想讓灰變強,但不知為什麼,灰依舊是最初那副柔柔弱弱,一陣風都能刮跑的可憐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欺負我,但是沒關係,你會保護我的,對吧?」
「好羨慕你這麼強大,我就完全做不到,不過你會一直保護我的,對吧?」
「我已經畫膩了你宮殿的風景,可是外面的世界看上去好恐怖,但是你會陪著我出去的,對吧?」
「你不會喜歡那條美人魚,也不會答應聯姻,因為你要保護的人是我,對吧?」
「為什麼最近總是見不到你,可是你絕對不會丟下我不管的,對吧?」
「別走別走,求求你別走,如果離開你以後我該怎麼辦?」
「你會一直保護我的,對吧?」
迫切的渴望的焦急的傷心的,無數張面孔重重疊加在野狼的肩膀上,壓得野狼快要喘不過氣來,到最後只好保持沉默。
灰像是對這個問題中了毒癮,一遍又一遍地質問野狼。就好像現在這樣。
野狼回過神來,對上灰的視線,灼熱的快把人燒焦。
「你會一直保護我的嗎?」灰無法忍受沉默,急切的又問了一次。
他們像是站在世界的舞台中心一樣,聚光燈打在二人的身上。
周圍無數的人魚注視著他們,屏息凝神地等待著回答。
「……」野狼移開了視線,「你剛才在雕什麼石頭?」
灰的臉色頓時就陰沉了下來。
野狼竟然選擇岔開話題。
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最近的野狼變得越來越冷漠?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難道結界出現了裂縫?還是他發現了什麼破綻?
以前,野狼雖然冷著一張臉,但從不迴避問題,不但承諾會一直保護灰,而且還鼓勵灰不要泄氣,再接再厲努力變強。
但現在,他卻總是來去匆匆,似乎總有忙不完的事情,經常好長時間都看不到人影。
為什麼?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不過,笑容很快又重新出現在了灰的臉上:「還,還沒雕完呢。而且這裡這麼多人……」他迅速看了一眼周圍,臉頰飛上紅暈,「我不好意思拿出來。」灰主動牽起野狼的手,羞澀的低下頭,「我們能不能出去說?」
野狼:「……」
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看。
但既然灰這麼說了,野狼只好退散圍觀的人魚,一巴掌拍醒打瞌睡的負責人,把鬆散的小人魚們重新組織起來。
在野狼冷颼颼的眼光鎮壓下,散漫無紀律的小人魚們前所未有的快速度站好隊形,開始按照原定計劃排練起來。
指導老師嘩嘩流下感動的淚水。
媽的,這幫熊孩子從來都沒有這麼聽話過。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把這尊大神永遠鎮壓在這裡。不過……
他悄悄地用餘光掃過去,剛好看到離開大門的兩個背影。
而當那兩個背影消失在視線範圍後,人群頓時發出整齊無比的呼氣聲。
呼……差點被嚇死了。雖然很早以前就聽說過塞壬殿下的威名,但畢竟聽別人說和看到真人的感覺不一樣。尼瑪,剛才塞壬殿下一個眼光掃過來,差點以為會被凍成冰塊。
野狼一直游到側殿供人休息的花園,左右環顧一圈,停下來:「這裡沒有其他人,可以了吧?」
剛離開科波菲爾大殿,野狼就鬆開了灰的手,徑直游在他的前面。
灰一路都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後,當野狼轉過身來後,灰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絲毫喜色,怯怯地問:「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野狼疲倦的捏了捏鼻樑:「沒有。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
「我,我發誓,我真的沒有惹那幾條人魚。我就是坐在角落裡雕石頭,結果他們就突然發了瘋一樣的衝過來,搶我的石頭。我不給,他們就打我。」
先且不論在雕石頭和發瘋之間,灰省略了多少內容,野狼無奈地問:「那你就給他們啊,一塊石頭而已,藏著掖著做什麼。」
「我,可是,我……」灰的整張臉都紅了,「我想把它送給你當生日禮物。」灰羞澀地低下了頭。
野狼:「……」
拜託,一塊破石頭而已啊,有什麼捨不得的?如果你想要的話,我把整座大海的石頭都送給你好不好?拜託你不要用這種含羞帶澀的表情看著我好不好?
野狼嘆氣:「你是不是和其他人相處不來?如果不喜歡的話,那就不要參加了,反正你本來就不喜歡戲劇,沒必要違逆自己的性子硬著頭皮來。」
「可是!可是!」灰急切地大聲說,「可是我總見不到你!雖然我不喜歡演戲,但是只要能夠見到你的話,那我會堅持來的。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給你惹事的,我會很乖很安靜的。」
那剛才挨揍的又是哪一個呢?
「劇院也就是短期的事,我不可能經常有時間來看的。你如果想見我的話……」野狼停頓片刻,問,「那為什麼要翹掉瑟索斯學士的課?和他學習,早點進入議事廳,不就能夠在朝堂上見面了,我現在正好缺人手。」
「不行的,我不行的。」灰瞪著大眼睛,不停地搖手,「我怎麼可能弄得懂那麼複雜的內容呢,議事廳是只有像你這麼厲害的人才可以去的地方。我怎麼可能呢,不行的不行的。」灰像是急於否定自己,到最後已經不是搖手了,而是拼命地搖腦袋,整個人都在說著一個不字。
野狼無奈的嘆了口氣。現在的他已經學會了閉嘴,而不是像幾年前那樣,怒其不爭地訓斥灰,然後試圖逼著他去嘗試。
「你生氣了嗎?」灰小心翼翼地看著野狼,「對不起,我就是個廢物,但是你不會丟下我不管的,對吧?對吧?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
野狼再一次生硬的岔開話題:「對了,你不是要把石頭給我看的嗎,拿出來讓我看看吧。」
灰愣住,大大的紅眼睛瞅著野狼,豆大的淚水含在眼眶裡打轉。
野狼被他的眼神看得不由一愣,心裡忽然就軟了。
如果說灰全身上下,有哪個位置是野狼最喜歡的話,那麼一定是灰的眼睛。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想要發怒想要放手,但對上這對淚汪汪的紅眼睛,拒絕的話卻又含在嘴邊說不出來。
「行了,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野狼嘆氣,「但是你自己也要爭點氣,人生的道路,我只能儘量替你掃除路上的障礙,但我是不可能變成你的雙腿,替你走到盡頭的。明白嗎,不管我倆關係如何,你的人生終究是要你自己去過的。」
野狼講得很誠懇,只可惜,這麼多話里,灰只聽到了自己最想聽的第一句話,後面的內容被他通通忽略了。
灰笑得很開心,絮絮叨叨的和野狼說起了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
野狼基本不插話,沉默的聽著。
灰講的無非是自己最近吃了什麼,畫了什麼,都是生活的瑣事,野狼聽著聽著就走了神,視線忍不住集中在了灰的紅眼睛上。
這一雙漂亮的紅眼睛讓野狼心軟,讓他看著看著總會不自覺得恍惚起來。
有的時候,野狼甚至會產生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的衝動——他想要把這一雙眼睛從灰的身體裡挖出來。
似乎灰根本就不配擁有這對眼睛。
似乎……這根本就不是灰的眼睛……
似乎……這是其他人的眼睛……
太奇怪了。除了灰之外,難道還有其他人也是紅眼睛的嗎?
啊!剛才那個不穿衣服的紅髮混賬!
他也是紅眼睛的!
一想起剛才的那個人,野狼頓時就火冒三丈。同時,他的眼前也浮現出了那具叫人噴鼻血的好身材,然後他想起了那根東西,上下彈了一彈……
野狼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
灰興高采烈的談話聲戛然而止。他困惑地看著野狼,不明白自己剛才說了什麼,竟然叫面癱野狼紅了臉。
野狼也發現了自己的異常,尷尬的重重咳嗽幾聲,然後揉了一把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過了一會兒說:「你繼續。」
「哦,我剛才講到哪裡了?我想想啊……」灰一邊假裝想,一邊靠近野狼。臉紅的小人魚太可愛了,好像抱一抱啊。
野狼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點,木著一張臉恢復了面無表情。
灰察覺了野狼的後退,沮喪地停下動作,重新退回去。幾個深呼吸,然後他繼續堆出滿臉笑容,繼續剛才的故事:「那個人說他是我的弟弟,我怎麼可能相信呢,我是我家最小的一個孩子,怎麼可能又冒出來一個弟弟,肯定是假親戚。所以我就打發他走掉了。」
野狼眨了眨眼睛:「什么弟弟?」他忽然發現,剛才自己好像發呆得有點太久了,已經錯過了很多內容。
話又說回來,灰似乎對自己的生世知之不深,並不知道自己是雙生子。
灰不高興的噘著嘴巴:「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你難道沒有仔細聽我的話嗎?」
「聽了聽了。」野狼怕他再像上次那樣發脾氣,寧可永遠都不知道之前錯過的是什麼內容,「你接著說。」
「那個假冒我弟弟的人,想讓我跟他一起走。我肯定不會跟他走的啊,不管他是不是身份不明,我都已經答應了要在這裡等你回來,你答應了要帶我去看八爪魚的雜耍團。那個人就很失望,但是聽說我要等你,所以他就給了我這一塊石頭,給你看,就是這一塊。」
灰拿出一塊藍色的晶石,也就比拳頭大一點,色澤並不算太好。
野狼接過來隨便看了一眼:「貨色很普通啊,比這個成色好的龍晶,倉庫里多得是。你喜歡什麼顏色的,我帶你去挑。」
說完,野狼就要把藍色晶石還給灰,但是灰卻並不接石頭,反而紅著臉,小聲地說:「你,你看仔細一點。」
「啊?」野狼困惑的問,「一塊石頭而已,有什麼好看的?」邊說,邊隨意的把石頭在手上拋起,一上一下,看得灰的心也跟著一上一下。
「你小心不要掉了!」灰生氣的大聲說。
藍色晶石恰巧懸在半空中,野狼右手迅速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動作漂亮地一把抓住石頭。
灰看到野狼抓住石頭後,鬆了一口氣,然後又臉紅了,羞澀地小聲說:「總之,總之你仔細看啦,這個石頭上……我,哎呀,總之你認真看啦。」他扭扭捏捏地不肯把話說清楚。
野狼被灰搞了一頭霧水,但既然他這麼說,於是將石頭舉起來,向上對著光線,眯著一隻眼睛貼著石頭看。
這一看,還真讓他看出點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來。
野狼「咦」了一聲,把藍色晶石拉得更近了。
他竟然在藍色晶石的中心,發現了一顆小小的種子。
漆黑漆黑的,種子。
不,更準確的說,是濃縮成種子形狀的,黑色氣霧。
即使隔著厚厚的藍色晶石,他也能感受到一股濃郁的邪氣。這粒黑色的種子,似乎並不那麼簡單啊。
野狼的眉毛深深地擰在一起。
看來,這個將藍色晶石送給灰的人,不懷好意啊。
「你還記不記得送你石頭的人長什麼樣子?」野狼放下藍色晶石,看著灰說,「如果我把畫師找來的話,你能重新認出他來嗎?」
灰翻了個白眼:「他既然冒充我的兄弟,當然是長得和我很像啦。怎麼了?你想抓他?算了吧,那就是個路過的騙子,人海茫茫你怎麼抓他?」
野狼皺著眉不說話。
灰看野狼又陷入了沉思,卻將藍色晶石丟在一邊不管,終於有些生氣了:「你是故意發現了不說的嗎,難道我雕的就那麼難看嗎?」
野狼一愣,灰已經過來搶走石頭了:「算了,你還給我,我本來還想把它當生日禮物送給你,但既然你嫌棄它,我就丟掉好了。」
灰拿著石頭作勢欲扔,野狼趕緊給搶了回來。
又是生日禮物,又是雕刻,莫非這塊石頭,就是灰之前死死拽著不肯給別人,結果招致了一場毆打的罪魁禍首?
灰嘟著嘴巴把臉扭到一邊,野狼第三次看藍色晶石。
第一次,他是從經濟價值的角度來分析晶石,第二次,他是貼在眼皮底下看石頭的核心,這一次,他終於只是純粹地看石頭,然後,他很無語地發現,原來石頭上雕刻了一些圖畫。但是因為灰的手藝有限,雕得很淺很淺,導致野狼以為是石頭本身的劃痕,所以沒有在意。
「你刻的到底是什麼東西?」野狼拿著石頭上下左右轉了一圈,才對準方向,努力看了半天,才艱難的分辨出了石頭上粗淺的刻紋。
野狼仔細看了好半響,才錯愕地發現,那竟然是一個坐在礁石上曬月亮的美人魚的背影。
人魚稠密的濃卷長發披散在背後,隱約露出優雅纖細的身體,窄窄的一截纖腰,漂亮的長尾巴折成兩折,慵懶的垂在礁石上,絲綢般的尾鰭有一半落在水裡。
在美人魚的遠處,有一個穿著斗篷的小男孩,躲在沙灘的棕櫚樹後,偷看仰頭望月的美人魚。
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忽然湧上心頭。
野狼死死地瞪著還只是半成品的畫像,耳邊忽然響起灰充滿期待的聲音。
「你,你轉到後面,後面還有。」
野狼轉動手腕,繼而瞳孔猛縮。
那石頭的背後,竟然並排刻著野狼和灰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後面的地址,是他們初次相遇的那一個晦暗的街角。
而最恐怖的,是在那之前刻著的四個字。
「吾愛,永遠。」
野狼好像燙手山芋一樣猛地將石頭丟了出去,滿臉驚恐地瞪著灰。
而灰卻背對著他,跑過去把藍色晶石給撿了起來,一邊仔細的擦拭石頭,一邊埋怨:「你怎麼把它給丟了?真是的,磕壞了怎麼辦,我還沒有刻完呢。」
灰深情的撫摸著石頭:「你知道嗎,送我石頭的那個人說,如果把兩個人的名字刻在上面的話,那麼這兩個人就永遠都不會分開了。」
「所以,我把我們的名字和畫像都刻在上面了。但是,現在還不行,還差一點點就能完成了。」說完,灰抬起頭,笑得一臉天真快樂,「等我完成以後,我把它送給你當生日禮物,好不好?這樣,你就永遠都不會對我食言了。」
「我們會永永遠遠都在一起,你會永永遠遠地保護我。怎麼樣,你是不是很開心啊?」
野狼倒吸了一口冷氣,頓時整張臉都白了。
灰緊緊地握著藍色晶石,深情款款地凝視著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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