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工作檯上的小鬧鐘響起了整點提示音。
舒知意垂眸看過去,不知不覺已經是凌晨三點。
她從晚上十點就坐在桌前準備畫稿,五個小時過去,卻連一張線稿都沒有完成。
大部分時間都處在發呆游離的狀態。
舒知意輕嘆口氣,披著毯子站起身。
月光帶著倦態,透過百葉窗縫隙停落在角落的白牆上,鍍上了一層淡淡光影,和她的身影重疊,而後不斷搖曳晃動。
沒由來的,她的思緒跟著又亂了幾分,意識飄忽回到先前倉皇結束的那頓晚餐。
在江栩淮說完那句提議後,舒知意大腦倏地空白一片,呆愣坐直不知該作何反應。
良久後,她才出聲確認:「江老闆,是在和我...開玩笑嗎?」
江栩淮看著她,默了幾秒,開口時語氣染上些鄭重。
「我不會拿結婚,與你玩笑。」
舒知意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桌下拇指不安地來回揪扯揉搓,幾秒後她怯著聲詢問。
「為什麼?」
他太過耀眼,而她卻像是蒙上一層灰霧。
任誰看都是兩條平行線,有自己的軌道延伸向前,不該有所交集。
他為何偏要拐個彎,向她靠攏。
舒知意不懂,「為什麼是我?」
聲音不大,卻迴蕩在這個密閉的房間內,顯得字字清晰。
她不敢抬眼看對面,埋頭靜靜地等待。明明不該有所期待,但耳膜邊陣陣的鼓點聲還是在不斷地提醒著。
對於這個未知的答案,她其實根本做不到毫不在意。
舒知意在心裡無聲計數,以緩解空氣長久的靜謐給她帶來的焦躁。
終於,在默數到第十秒時,江栩淮淡然出聲。音色低醇,在裊裊茶煙的薰染下,含上稍許清冽的霧氣。
「我剛才和你提到有長輩住院,其實是我的祖父,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唯一的親人,是雙親都不在了嗎?
沒想到他會如此坦言,舒知意褪去了一些拘束,眉眼重新抬起,帶著些許懵懂與他對視。
尋到她的眸光,江栩淮的心募地定了幾分。
「他身體近兩年愈發不佳,雖說每次都是些小問題,但次數多了無疑也是一種損耗。老人家對我別無他求,只盼著我能早日成家,好讓他享享晚年之樂。」
他停頓幾秒,「我雖對婚姻沒什麼太多要求,但也希望結婚的對象至少是個合我眼緣的人。」
「舒小姐,我覺得你就很好。」
原來如此。
江栩淮急需一場婚姻,但缺一個合適的對象。
正好聽聞舒知意也有同樣的需求,細細想來又覺得她匹匹配得上「合適」這個標準。
提議結婚,也是合情合理。
理智告訴舒知意,答應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顯然,她再也遇不到比江栩淮條件更好的人了。無論是吳紅霞隨便扯來的相親對象,還是她那閉塞的交際圈。
況且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在他的面前總是感到舒展和愜意,這對別人來說很難,他卻輕而易舉。舒知意此時做的應該是快些同意,而不是不知好歹地猶豫發怔。
但他的最後一句,「很好」兩個字讓她陷入長久的凝滯之中,遲遲無法回神。
她是個很好的人嗎?
也許最近頻繁的偶然碰見,讓他有了這樣的錯覺。可舒知意自己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如果只顧著那點私心真的答應了他,大概率他會在之後的接觸中慢慢感到後悔,而後想要逃離。
江栩淮是個好人,他不該被這麼對待。
思及此,舒知意沒再猶豫。
她小幅度搖搖頭,彎起唇角卻是苦笑,嗡聲婉言道:「你今天說的這番話我就當沒聽過。」
「十分抱歉,江老闆。」
思緒到這忽地被打斷。
「咔噠」一聲,工作室的門被扭轉推開,才上完廁所的辛梨半眯著眼探頭看她。
「還沒畫完嗎?」
「還沒有,不過也快了。」舒知意抿抿唇,「你睡吧,不用管我。」
辛梨輕嗯了一聲。
停滯片刻,沒急著離開,視線從上往下慢移,最終定格停留在舒知意的指尖。
女孩的手白嫩細長,指甲圓潤透著健康的淡粉色,卻緊緊曲攥包攏在掌心,無力地垂在身側。
辛梨太了解舒知意。
每次心緒不寧的時候,她總是像這樣蜷緊手指,安靜中帶著淡淡笑意。
其實自她晚上回來,辛梨就看出她的不對勁,整個人籠罩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悶意,問她三句也只能聽清一句,意識像是懸浮在空中。
見她帶回來一件男人西裝,辛梨無端地聯想到或許是和那個咖啡店老闆有關。
辛梨走上前,揉了揉舒知意的頭,然後把她的手指舒展開,帶著些心疼地撫了撫她的掌面。
柔聲說:「舒貝貝,別太懂事,別逼著自己長大。」
「生活不是荒島,勇敢一點,一直困在過去真的一點都不酷。」
舒知意眼眶募地有些發酸,明明,明明有在極力偽裝。在朋友面前卻仍能夠被一眼看穿。
沒有逼問發生了什麼,也沒有等著她主動告知,只是告訴她,不用急著長大記得要勇敢。
是啊,要勇敢。
可她就是這麼一個膽小鬼,想要的東西也不敢爭取。
她靠在辛梨的肩頭,忍不住哽咽,用鼻尖來回蹭了蹭。
「別難過,我永遠陪著你呢。」
辛梨輕拍她的後背,半晌後用指尖戳戳她,帶著絲疑惑問道,「我說,你不會藉機在用我衣服擦鼻涕吧。」
「噗哧」
舒知意沒忍住低笑出聲。
剛才纏夾不清的煩悶也隨之散去了一大半。
—
今晚煩悶的不止舒知意一個。
江栩淮到家後直接進了書房,集團事務本就繁雜,老爺子近兩年開始慢慢隱退,項目洽談與定奪全部交由他一人手上。
正是穩定人心、變革管理層、調整分公司結構的關鍵時刻,他卻每天需要分心前往咖啡館,未過目的文件只能積累到晚上集中處理。
「江總?」
線上會議,林特助匯報完工作卻遲遲沒有得到相應的指示,等了幾分鐘只能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
默了一秒,江栩淮沉聲道:「今天就到這吧。」
話畢就合了電腦,身子往後鬆散地倚靠在椅背上,他從煙盒裡抖出一根來,叼在嘴裡咬著菸蒂,卻沒點火。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打火機,指腹來回摩擦著機身上的棕色牛皮。
片刻後,還是扔了沒點。
他在戒菸,怕她聞不得煙味。
已經持續了幾個月,今天差點破戒。
不是沒想過舒知意會拒絕他的提議,是他心急了,沒做什麼思慮,但她態度太過堅定一點餘地都不給。
連「我考慮一下」這種客套話都沒留下一句。
須臾。
江栩淮拿起手機,發了個信息,然後撈起西服外套徑直出門。
等沈聞安到酒吧時,江栩淮正獨自坐在吧檯。微垂著頭顱,眉宇間一片漠然,薄眼氣耷拉透著寒意,喧囂失控的環境裡突兀地漂浮起一股壓迫感。
有身姿曼妙的女人上前搭訕,他一言不發連頭都不抬一分似是聽不見,逼得人訕訕離開。
「今天怎麼捨得找我?」
江栩淮眼尾掃了一下剛落座的沈聞安,對他的調侃充耳不聞。他輕揚下巴,酒保立馬意會,調了一杯尼克羅尼往前推。
江栩淮曲指點了點,淡淡道:「你遲到了。」
沈聞安嘖了一聲,自知理虧,瞥了眼然後一口悶完。
玻璃杯撂至台面,然後噙笑問:「今晚在哪吃的飯?」
「你不知道?」江栩淮挑眉看他。
「知道你去我老婆那吃飯了。」
沈聞安刻意停頓了一下,懶懶地補充,「我意思是,你和誰一起吃飯的,聽桃桃說可是個美女,你家老爺子知道嗎?」
接連幾個問題,江栩淮一個也沒回,抬眼掃了他一圈,盯得沈聞安莫名有些心虛。
然後他才收回目光,眯著眼似是提醒:「亞海灣那個項目你是不是在投標?」
一句話讓沈聞安噤了聲,他用杯壁碰了碰江栩淮面前的冰杯,說:「得,我不管閒事,你也少坑我。」
江栩淮輕笑了一聲,回碰。
這個話題就此揭過。
酒吧到處充斥著酒精揮發的氣味,燈光旖旎,江栩淮微晃酒杯,游離在所有曖昧和搖曳的人群之外。
他看著酒杯折射的光影,神情懶怠:「你當初和桃殊求婚,她什麼反應?」
沈聞安只當他是閒聊,冷哼了一聲:「能有什麼反應,上來給我一大耳光子,還讓我不要成天做這些春秋大夢。」
沈聞安和桃殊是青梅竹馬,兩人從小打到大,彼此都沒把對方當成異性,直到桃家為了融資打算送女兒出去聯姻,沈聞安一晚上沒睡著,第二天就去找人求婚。
桃殊沒有一點感動,只覺得沈聞安被什麼髒東西附體了,巴掌加上髒話問候了他半個小時。
江栩淮沉吟片刻,又問:「然後呢?」
「然後?」
沈聞安尾音輕揚,勾唇,「然後就娶到了世界上最可愛的小桃桃呀。」
聞言,江栩淮不自覺地蹙眉,低頭繼續喝酒。
沈聞安默了一會,才發覺不對勁。以前江栩淮從來不會關心他的情感問題,回憶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問這種話。
他餘光瞥向旁邊神色陰鬱的人,若有所思了會,好像有些明白過來。
然後開口說:「我後面沒再提過結婚的事,她需要我就出現,有時候給她些時間,自然會想通一些事。」
靜了一瞬。
江栩淮沒搭話,在晃眼的燈光下,在玻璃杯折射的浮光下,他又看見了女孩染著霧氣的睫毛,星河般的碎影點在她的眼角。
原來喝醉和做夢一樣,都能看見她。
他扯唇自嘲,目光慢慢變沉帶上些暗色。
而後,無力地低語。
「我不敢賭,卻又只能去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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