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銓,錦衣衛指揮使,皇上心腹,正三品的武官,徐家七子奪嫡時被家族除名世子的兒子,在瞻園埋伏那麼多釘子的主人。
魏國公許久才將這麼多的身份合為一體。三年前在雞鳴寺慘案發生時,曹銓告假去了家鄉,回來時帶來一個男孩。曹銓擺酒,大宴賓客,說這個男孩是他的嫡孫,命叫做曹核。當時也轟動過金陵城,因為誰都知道曹銓年過不惑都沒有妻室,更談不上有兒子了,此時突然竄出一個孫子來,著實讓大跌眼鏡,不過這是人家家事,誰也不敢質疑,況且這曹核長的虎頭虎腦,輪廓和曹銓有些相似,哪怕是生母不詳呢,除了公主郡主等貴女的後代是以母係為貴,大明從來都是拼爹的的規矩,孩子的血統是否珍貴,是由父親的身份決定,和棒子國從母法截然不同。
當年擺酒時,魏國公還接到了請帖,被曹銓奉為上賓,去喝過酒,還給了曹核一個羊脂玉佩作為見面禮,沒想到,這曹核居然也是徐家人的血脈。
魏國公心裡百感交集,曹銓身處金陵錦衣衛指揮使的高位,難怪自己這三年暗中查訪都毫無結果,他若一直在暗處不亮出身份,我恐怕一輩子都不知道對手其實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其身份地位只是略遜於他而已。有如此強勁的對手在,魏國公的贏面並不多,原本是打算見到真人後想辦法斬草除根的,可如今——朝廷正三品的武官!皇上的心腹!他若對曹銓動手,無疑是謀反大罪了,皇上到底知不知道曹銓的底細啊!
堂兄弟兩個在一個僻靜的院落坐下,毫不知情的懷義還以為他們要商量國家大事呢,嬉皮笑臉說道:「兩位大人在此議事,舍下真是蓬蓽生輝啊,兩位大人慢慢聊,到了開宴時再來請兩位入席。」
都是金陵錦衣衛赫赫有名的人物,同知汪福海嬉笑怒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滑不溜丟,和文臣能吟幾首歪詩,和武將能比起賽來說南北葷段子,整個宴席都不帶重複的,這指揮使曹大人卻平日不苟言笑,很少與人來往,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此刻懷義打趣,曹銓卻笑道:「瞧這新宅子湖水瀲灩、峰巒洞壑、亭台水榭,處處生景,你這裡要是蓬門,那魏國公的瞻園就是茅舍了。」
看見曹銓居然笑了,還和自己說了這些玩笑話,懷義像是見了鬼似的,這曹大人怎麼和平時不一樣啊,難道是看在今天使大喜日子的份上,給自己面子?懷義忙笑道:「瞻園是好地方啊,以前我還在京城的時候,國公爺承襲爵位,先帝爺派我來金陵宣聖旨,咱家有幸在瞻園小住了幾日,果然是美不勝收,我至今都還記得呢,我這小宅如何能和瞻園相比,不敢當的。」
曹銓笑道:「瞻園經過數代國公爺的修建改造,歷經兩百年,你這宅邸才幾年?子子孫孫傳下去,如雕琢璞玉一般,假以時日,也定有屬於自己的風采。」
懷義長長一稽,「借您吉言了,曹大人如此看重這個宅子,不如給它賜個名字吧。」
曹銓居然欣然同意,揮毫潑墨寫下「北園」二字,說道:「天下萬物都是大巧若拙,這宅子就在金陵城北,雞鳴山北麓,乾脆就叫做北園。」
懷義再次道謝,喜滋滋的捧著曹銓的題名命匠人照著刻匾去了。
魏國公和曹銓相對而坐,魏國公嘆道:「今上即位已有十一年了,你十一年前從京城來金陵任錦衣衛指揮使,我在瞻園設宴為你接風,你推脫不來,此後我瞻園各種紅白喜事,都是只見送禮,不見你來,我以為你是為了避嫌,沒想到——是怕觸景生情。」
曹銓搖頭笑道:「堂哥,夏蟲不語冰,我如今的日子,並不比你差。我是先父出走瞻園後之後得的老來子,長於鄉野之間,見慣了海闊天空,如今也是富貴雙全,目光從來不拘於一棟宅院,瞻園與我,可有可無。一直放不下的,是我大哥啊!」
曹銓將陳年往事娓娓道來,當年祖父魏國公去世,京城司禮監連宣布世子承襲魏國公爵位的聖旨都送到金陵了,沒想到庶出的大哥去京城敲登聞鼓告了御狀,世子與爵位失之交臂,被逐出家門,從此舉家流落民間,改名換姓。
歷史上,曹是魏國的國姓,世子一脈是魏國公的血脈,所以乾脆以曹為姓,以此來暗示後人他們的來歷。世子被逐出瞻園之前,偷出祠堂的金書鐵卷藏在鳳鳴院的暗格之內,是為了將來捲土重來做籌碼,可是當他舉家出族,在外流落遊歷,經商為生,積攢了豐厚的家底,娶了曹銓的母親為繼室,換了一種人生重新生活時,卻慢慢平息了爭名逐利、奪回爵位的心思了,覺得在名利中沉浮實在太累,還不如做個閒散的富貴閒人自在逍遙,所以漸漸將瞻園的一切都淡忘掉,連藏在鳳鳴院的金書鐵卷都沒向任何人提起過。
但曹銓的大哥卻和父親的想法不同,曹銓大哥是那一輩的嫡長子,生於瞻園,長於瞻園,作為未來的魏國公,他打小就接受著家族繼承人的教育,到了七歲才被趕出門戶,從族裡除名,所有的驕傲都毀於一旦,他年紀尚小,不能接受這種巨大的落差,是個自傲且自卑的人,雖然父親後來改名換姓成為一方巨賈,使得家人重新過上奢侈的生活,可是物質上的豐厚無法滿足大哥對地位和權力的追求,大哥一輩子都在培植勢力,豢養刺客和棋子,將一部分人安【插【進瞻園和金陵,還此處結交官員,積累人脈。金釵的父親以前就是世子的書童,大哥暗中聯繫了幾個忠心於舊主的人,成為他的順風耳和千里眼,伺機而動。
而曹銓卻不同,他是世子流亡後以曹姓娶的繼室之子,生於市井、長於民間,在世子去世之前,曹銓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實來歷。曹銓長大後去京城考了武舉,成為太子侍衛,幾次捨命救駕,太子很是信任,後來太子繼位,年號慶豐,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曹銓便成為金陵錦衣衛指揮使,成為慶豐帝在南直隸的耳目,連魏國公都要恭敬待之。
曹銓是按照世子的期許,一直在過自己的人生,也不乏精彩。而大哥卻一直活在過去,痴迷原本應該屬於他的爵位,他覺得身為世子一脈,卻不能繼承爵位,這種痛苦猶如火煉地獄,不得超脫,他年輕時就立下重誓,此生若不能奪回爵位,便永不成親生子,免得後人也跟著受這種看得到吃不到的罪孽。大哥還暗中走訪了當年經歷此事的人,得到了也不知是真是假的所謂庶出大哥和當年誣告被世子表哥逼【奸的表妹血書,只是單有這些「證據」是遠遠不夠的,當年的人幾乎都死絕了,大哥就沒敢輕舉妄動。
十年前,活到八十八的世子終於壽終正寢了,他臨死前告訴了幼子曹銓他們曹家的真實來歷,曹銓當時已經是金陵錦衣衛指揮使了,他震驚而憤怒,父親卻告誡他,莫要再做他想,當年七子奪嫡,兄弟相殘,誰陷害的誰,早就是一筆糊塗賬,消失在歲月年華之中,往事不可追,要向前看,如今你身為皇上心腹、錦衣衛指揮使就很好了,不要貪心奢望更多。如今的魏國公一脈是先帝親封的,哪怕你有充足的證據說上一代魏國公是竊取,要奪回爵位,也並不容易。
當時曹銓看著垂垂老矣、至今都是孤家寡人、一輩子都做著白日夢的大哥,感慨萬千,在病榻前答應世子不去想公爵位。世子離世都沒告訴大哥金書鐵卷一事,可是幾年前大哥整理世子生前寫的筆記讀書心得時,意外發現父親在其中提到當年被逐出瞻園時,已經將金書鐵卷偷出來,藏在了鳳鳴院!
原來魏國公祠堂的金書鐵卷一直都是假的!原來瞻園兩代魏國公都犯了欺君之罪!須知每次下旨冊封新的魏國公時,宣旨的太監都是要親眼看一下代表世襲罔替的金書鐵卷,魏國公拿著假金書鐵卷欺瞞太監,就是欺君啊!
雖說書中沒提金書鐵卷具體藏在鳳鳴院什麼位置,但是大哥已經狂喜萬分了,他忙命瞻園的金釵一家和玉釵等人找機會接近鳳鳴院去搜索金書鐵卷,但是大哥也沒想到玉釵居然早就生了二心,她找到了金書鐵卷,卻瞞下來占為己有,和金釵裝神弄鬼嚇唬沈今竹,卻被沈今竹聯手峨嵋識破了毒計,金釵一家事發,而與此同時,遠在他鄉的大哥突然一病不起,失去了對手下的控制,曹銓告假去探病,和雞鳴寺慘案擦肩而過,等曹銓聞訊趕回金陵時,一切都已經失控了。
「這是天命啊,我大哥註定要遺憾一生了。」曹銓嘆道:「我很佩服堂兄你的機變,玩的好一手過河拆橋,殺宋校尉,救沈今竹,最後名利雙收,得了捨己為人好名聲,還將丟失多年的金書鐵卷找回,回去查瞻園奴僕的底細,將我大哥布置的棋子幾乎全部連根拔起,真是力挽狂瀾啊,短短几天,就將我大哥一輩子的心血全部摧毀,他幾乎一蹶不振。好容易積累三年實力,想做最後一搏。」
「原本打算綁架沈家叔侄,以此為人質,逼迫瞻園的四夫人沈佩蘭和七少爺徐柏效仿當年我父親那樣,從祠堂偷出金書鐵卷交換沈家叔侄,可惜養的基本都是一幫膽大妄為的廢物,沈家叔侄一根毫毛都沒丟,這群廢物卻在八府塘將無辜之人殺死,還在秦淮河鬧出那麼大動靜來,受害的書生畫了小相被你手下搗了老巢,不過大哥也留了後手,他早就交代了這幫廢物,若被逮住,就引你來懷義的喜宴,設計徹底除掉你。」
「原來你大哥就是他們說的主人,真是狗急跳牆啊,我很慶幸暗中的對手是你大哥,而不是你。」魏國公淡淡一笑:「他要在這裡刺殺我?是往酒壺裡投毒嗎?還是在我座位下放炸【彈?煙雨樓他們就想炸傷沈家叔侄再綁走,以威懾沈佩蘭偷金書鐵卷救人。只是今天這裡高官雲集,連守備太監懷忠都在,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必然會殃及池魚,這些官員誰會善罷甘休?此案一出,查出他是幕後黑手,哪怕那血書是真的,哪怕他真能得到金書鐵卷,他也繼承不了魏國公的爵位。」
曹銓笑道:「魏國公果然看的通透,無非是投毒、炸【彈、還有死士刺殺,三樣輪番上陣,我大哥未必沒有勝算。但他的行動已經被我提前知曉,我保證,你今日定可以安全離開喜宴。」
魏國公眼裡飄過一絲驚異,「你軟禁了你大哥?你不想我死?」倘若不是如此,那現在和自己說話的應該是他大哥才對。
「我早說過了,瞻園與我,可有可無。你死與不死,我也不在乎。」曹銓頓了頓,說道:「只是如今我是金陵錦衣衛指揮使,為皇上辦事。南直隸在秋闈期間若兇案頻發,特別是死個了世代罔替的魏國公,我不好向皇上、向朝廷交代。三年前雞鳴寺盂蘭盆會慘案不就是如此嗎?你的好女婿娶了繼室夫人陳氏,一心除掉你的外孫吳訥,謀奪靖海侯爵位,結果呢,不僅竹籃打水一場空,整個陳氏家族被誅,還殃及金陵數千無辜百姓。」
「前車之鑑,我怎麼可能坐視不管?仍由大哥繼續做亂,傷及無辜,鬧的魚死網破。我父親早就囑咐過,好好做個曹家人,以前的風光就當前世的夢一場,我曹銓如今的成就也不差了,我還有孩子,無論公、侯、伯,將來也能為他掙個世襲罔替的爵位,不想把曹家的前途被大哥拖進地獄。」
魏國公問道:「孩子?那個曹核原來不是你孫子,是你親生兒子?」
曹銓拍手笑道:「國公爺厲害,一聽就覺察出不對來,曹核是我親子,只是他母親身份特殊,我當年不便相認,橫豎我也無其他子,將來也只有他能繼承曹家的香火。」
魏國公見曹銓幾乎是知無不言,便煥然大悟,暗道:原來這曹銓是有求於我的意思,代表世子餘孽這一脈與我握手言和,從此曹家人走曹家人的路,不會再做奪爵這種白日夢!
壓抑在胸口三年的石頭終於卸下,魏國公一時有些得意忘形了,說道:「曹大人是想握手言和,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嗎?你大哥給瞻園製造了那麼多的麻煩,多少無辜之人枉死受牽連,難道也要我守口如瓶,一床大被掩了,從此不提此事?」
那意思,是想再討些便宜了。
曹銓早料道魏國公會有此舉,他也是留了後手的,他站起身來,負手看著窗外的梧桐樹,說道:「公爺,你瞧這懷義的北園景致甚好,建在雞鳴山北麓,假山都很少堆,基本是取了原先雞鳴山的山勢修了這園子——北城這樣的宅子有不少呢,你家三女婿、北城兵馬司指揮使朱希林的宅邸就隔著一條街對不對?」
糟糕!難道壁若她?!魏國公騰地站起來,右拳往桌面上狠狠一砸,厲聲道:「曹銓!你若敢動我女兒,我發誓不惜一切代價將你們曹家碎屍萬段!」
魏國公只有兩個嫡女,徐碧蘭和徐碧若,都愛若珍寶,可惜大女兒嫁給了靖海侯世子這個紈絝子,最後鬱鬱而終,留下吳敏吳訥兩個外孫,白髮人送黑髮人,這是魏國公這輩子最大的傷痛。正因大女兒的悲劇,魏國公給徐碧若挑女婿時就轉變了觀念,朱希林家世單薄,人老實能幹,也好控制,兩口子住在眼皮子底下,相信徐碧若會過上好日子,就將她許配給了朱希林,朱希林是北城兵馬司指揮使,為了執勤方便,魏國公夫婦便就近在城北英靈坊給小兩口置辦了新房。聽曹銓提到壁若,魏國公不禁想起了大女兒英年早逝的悲劇,一時情緒有些失控了。
曹銓笑道:「公爺休急,你難道忘了,兩天前沈家叔侄被刺殺,你女兒女婿也在當場,他們和沈家叔侄一起住在城南的東園呢,如今城北的宅子只有你六個月的外孫子在呢。」
魏國公更著急了,「是滔兒!你們對滔兒做了什麼?!」
曹銓說道:「我也有孩子,我不會喪盡天良去傷害一個六個月大的嬰兒。是我大哥綁架了你外孫的奶娘的孩子,逼迫她將你外孫偷出來,否則就殺了她的孩子。你放心,現在奶娘母子已經一家團聚了,你外孫定無礙的——國公爺,我這樣幫你,難道你還不相信我的誠意?我們曹徐兩家本是同根,這些年我們同朝為官,也沒有過任何齟齬。因為先輩的恩怨糾葛的原因,雖然曹徐兩家尚不能化敵為友,但也不至於要結仇。你也為官多年,多一個仇人,尤其是多一個身為皇上心腹錦衣衛指揮使的仇人,這意味著什麼?」
魏國公沉默片刻,說道:「你保證能管束好你的大哥?從此不再窺覬我們世襲罔替的爵位?」
「一個將死之人,不用誰管束了。」曹銓神情很是複雜,說道:「我大哥本來就病入膏肓了,前兩日拼死一搏失敗,被我軟禁,萬念俱灰,他——他已無生念,不肯進食湯藥,熬不過幾日了。」
魏國公嘆道:「好吧,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們擊掌為誓,徐曹兩家以後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
「應諾。」曹銓說道,上前擊掌,啪啪啪三聲,曹徐兩家人定下盟誓。魏國公先走出院門,低聲吩咐外頭守護的幕僚,「趕緊去壁若家裡,把滔兒抱到瞻園去,交給夫人照顧著。告訴在東園的那幾個人,刺客已經抓到,元兇服罪,此事可以了解,他們叔侄以後都安全了。還有叫壁若和希林去瞻園找他們的兒子,朱希林回北城兵馬司當差,就不要帶壁若娘倆回去了,等在瞻園過完中秋再說吧。」
這朱希林父母都不在了,倒像徐家的半個上門女婿。逢年過節都是在岳父岳母的瞻園度過的,帶著孩子一起在瞻園過中秋太平常不過。
且說沈今竹負氣怒奔乾爹汪福海家,世襲的錦衣衛同知汪家宅邸就在城中的太倉園,這裡住的都是貴族,西邊鄰居是世鎮雲南的沐府,這沐家在大明西南的地位相當於徐家在江南,沐家人基本都住在昆明,但是金陵老宅子一直有人看守著,沐家的祖墳在金陵鐘山,家族重要的人去世了,都是要從千里之外的昆明攜棺來金陵入葬的。住在對街的是寧河王府,東邊鄰居是漢王府,個個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豪宅遍地。
相比而言,汪家這個四進的大宅院就很不起眼了,不過汪家都是一脈單傳,人丁單薄,幾乎幾代人是都是一家三口的住著,這宅院顯得寥落空蕩,直到三年前汪福海找到了丟失多年的長子,又認了李魚這個乾兒子,這宅邸院子才第一次住滿了人。
沈今竹去了汪福海家裡,天已經黑了,看門的老蒼頭大老遠見浩浩蕩蕩一群全副武裝的騎兵打著魏國公府的旗號,簇擁著一一輛馬車而來,還以為是瞻園什麼重要的人物連夜拜訪自家主人呢,趕緊命腿腳快的小廝去通知主人汪福海夫妻。
汪福海不敢怠慢,攜妻帶子去迎接,誰知從馬車只跳下一個小小的身影叫乾爹乾娘,並無他人,夫妻兩個面面相覷,只覺得好笑,當著眾騎兵的也不好說表露些什麼,回到屋裡,汪夫人牽著沈今竹的手問道:「這是怎麼了?大晚上的跑到乾爹乾娘這裡來?」
汪祿麒飛快說道:「還能怎麼了,肯定是又和徐楓吵架了,吵不過就負氣跑了對不對?」
沈今竹強顏歡笑道:「才不是呢,我要是負氣,就跑回烏衣巷了——我就是突然挺想乾爹乾娘,過來看看你們。」
誰都看得出沈今竹心情不好,偏偏兒子還哪壺不開提哪壺,汪夫人瞪了兒子一眼,說道:「我和今竹說體己話,你一男孩子猴在這裡做什麼?你老子今晚要考校你們兄弟的武藝,還不快走。」
汪祿麒還想著和沈今竹說會話呢,便賴著不肯走,「隔三差五的考校好煩啊。李魚是讀書的,夫子也沒爹爹考的勤快呢,他昨日不肯讀書,說想去錢塘江觀潮,爹娘你們二話沒說,就立刻給他和夫子打點行李,他們今日一早就去杭州鳳凰山了,我和麟弟也想一起去啊,你們偏偏都不讓,麟弟都跳到馬車上了,爹爹硬是抱著他下來,他晚飯都沒吃,這會子還在房裡憋氣呢。」
汪夫人嗔道:「你們兄弟兩個明年春天就要考武生了,若是像魚兒那樣考個案首回來,我和你爹明年秋天就帶著你們去海寧觀潮,聽說海寧潮水更勝錢塘呢。」
大明科舉分文、武兩科,武科舉也分縣試、鄉試、會試,縣試通過的成為武生,和文科秀才類似,鄉試考武舉人,武舉人才有資格每隔三年在京城參加會試,會試一般取前一百名為武進士,但是和文科舉不同,武進士第一名官方是不叫狀元的,所謂武狀元只是民間的說法而已。同樣的,鄉試第一名也不是解元,縣試第一名也不是案首,是朝廷官方重文輕武的一種態度,不過民間就不管那麼多了,照樣案首解元的亂叫。
汪夫人望子成龍,雖說家裡有從三品的世襲俸祿,總是希望兒子們有真才實學,有能力自食其力,將來才能把日子過長遠了。
汪祿麒吐了吐舌頭,「我們兄弟兩個都能得武生就好,案首就不用想了,聽說連續三年的案首都是徐家人呢,別家都不敢和徐家人爭的。」
此話恰好戳動了沈今竹的心思,她瞪著眼睛說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孫悟空還說皇帝輪流做,今年到我家呢,不過是武生第一的案首,還能由他們徐家世襲傳下去不成?大哥何必說這種喪氣話,好好練習武藝和兵法,爭口氣把案首搶到手,汪家又不是沒得過案首?乾爹少年時就是呢。」
提起丈夫,汪夫人也很是驕傲,她說道:「你爹爹十四歲就得了案首,二十歲考武舉,又是第一名解元,次年春又中了武進士,世襲從三品的俸祿只是養活家人,要想延續家族的榮耀,還是要多多努力啊。別像那曹國公府李家,兩代人都躺在世襲一品公爵的位置上醉生夢死,如今敗落成那樣,連兒媳婦都被逼著改嫁一個太監,唉,不知他們配享太廟的老祖宗開國元勛李文忠會作何感想?千萬莫要走李家老路啊!」
隨著原李七夫人何氏改嫁太監的消息傳開,曹國公府已經金陵城勛貴世家嘴裡「別人家的熊孩子」反面類型了。金陵城父母們教訓孩子幾乎都是一個模式:「兒砸!千萬莫要學曹國公府的紈絝子,一事無成,還荒唐無恥,連媳婦都被逼的寧可改嫁給太監,也不願當公爵府的夫人。」
沈今竹說道:「乾娘放心,大哥和二弟都是不是胡混的人,您就等著明年春的好消息吧——大哥,你一定要努力,把案首從徐家人手裡搶回來,博乾娘一笑,這比什麼彩衣娛親強多了。」
汪祿麒笑著正欲接茬呢,外頭汪福海已經開始吼道:「麒麟!你們兩個臭小子還不快滾出來練武!是要等到明天早上聞雞起舞嗎?」
汪祿麒吐了吐舌頭,趕緊跑出房間,汪夫人慈母心腸,追問道:「你弟弟晚飯都沒吃,這會子不知還有沒有力氣呢,兄弟對招時,你多讓著他點。」
汪祿麒轉身笑道:「娘放心,我方才去瞧過了,麟弟一被窩全是點心渣子,早就偷吃過了,餓不著他。」
汪祿麒一陣風似的跑了,汪夫人無奈搖頭嘆道:「這兩個混小子,真是不讓人省心。」又看看安靜坐在一旁剝石榴籽的沈今竹,覺得還是女孩子好呀,聽話懂事和母親貼心——當然了,汪夫人是沒見過沈今竹和繼母朱氏相處時的那個火花四濺,她揉搓著沈今竹的短髮,抓了一把在手指間轉著圈圈,潤澤的烏髮在手指打了兩圈就滑落了,汪夫人嘆道:「難得一頭好頭髮,就是太短,又長的慢,同樣在三年前是光頭,麒兒的頭髮比你長兩倍呢——當年那些綁你的歹人太過分了,為了藏著你的身份,居然把你的頭髮全部剃光,唉,都十二歲了,頭髮還梳不成髻,我給你留的首飾都用不上,放著過兩年式樣就都不時興了。」
汪夫人只有一對雙胞胎兒子,沒有女兒,便就當真把沈今竹這個乾女兒當半個閨女看待了,平日得了什麼精巧的首飾玩意兒、小姑娘時興穿什麼樣子的衣衫,都留心給她收著,等沈今竹每月過來看她時,就拿出來像裝扮木偶娃娃似的往她身上套,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沈今竹也不例外,很配合汪夫人給她穿衣打扮,衣服很合身,就是無奈頭髮太短了,基本用不上什麼首飾。
沈今竹笑道:「不時興了重新融了再請匠人新作就是,我二姑姑每年都要換好幾匣子首飾呢,金銀融化換新花樣,寶石都摘下來重新鑲嵌,穿戴出去可好看了。」
汪夫人也笑道:「你二姑姑在金陵城是出了名的重容貌,會打扮,保養的好。她比我大好幾歲呢,可我們站在一起,她居然還比我更顯小些,真是不得不服人家。」
汪夫人人到中年,有些微微發福,下巴快要成雙了。而沈佩蘭到了四十後嚴格控制飯食,還學會舞劍打拳,腰腹間的贅肉慢慢消失了,整個人更顯得精神,時光好像在她臉上凝固了般,走出去依舊是年輕時的纖腰一束,身姿窈窕,眼角也幾乎不見細紋,很得汪夫人這樣金陵貴婦們的稱羨。倒是她繼子媳婦秦氏三年前生了次子後一發不可收拾,身材再也收不回來了,加上時常與丈夫徐松吵鬧,脾氣暴虐古怪,長子長女也漸漸與她疏遠,心情更加煩悶,反而顯出老態來。
「我二姑姑青春永駐,並非一朝一夕之功呢,那天您送我回去瞻園時,和我二姑姑好好聊一聊那些美顏經,我二姑姑是個熱心的,定會毫無保留的告訴乾娘,不過呢——」沈今竹面露痛苦之色,「說起來美顏經來容易,照著做就難了啊,我二姑姑捨得對自己和別人下的狠手,我反正是吃了好多苦頭的,比如——」
沈今竹將三年前她剛回金陵皮膚黝黑,沈佩蘭為了儘快要她皮膚變白,不知從那裡找出一堆古怪的方子,一股腦的往她身上招呼的事情講給汪夫人聽,令她至今都心有餘悸的是取七月七日烏雞血,再摻進去二月桃花粉攪拌,將這種泥糊狀的東西用刷子蘸著,塗滿了沈今竹的身體,而且要過一個時辰才能清洗!
「乾娘,你說可怕不可怕?」沈今竹以為汪夫人會嚇得大驚失色,但是她太低估女人對美麗追求的執著了,汪夫人卻反問道:「最後有沒有變白?」
沈今竹欲哭無淚:難道重點不是那種熱騰騰帶著血腥味的泥糊狀東西塗在身上難不難受嗎?沈今竹哭喪著臉說道:「好像是變得白了些,估計是被嚇白的吧,反正就那一次了,之後我堅決不肯再用,便罷了。還有啊,我三年前頭髮不是都沒了嘛,這三年,二姑姑天天都命丫鬟敲五個核桃給我吃,說生發用。大核桃吃膩了就吃小山核桃,小核桃吃膩了就磨成粉摻進我的飯食中,或者炸一炸,裹上糖漿,做成拔絲核桃當點心吃,我現在是聽見核桃就反胃想吐啊,也就出門這幾天沒吃這個東西。」
沈今竹一頓訴苦,汪夫人卻不以為然,語重心長說道:「單是每天吃核桃恐怕還不夠,應該早晚加一頓黑芝麻糊糊,還有啊,生薑最是生發的,你二姑姑用過沒有?」
沈今竹猛地搖頭說道:「我最不喜歡生薑那種辛辣之味了,塗在頭皮上熱癢難當,得多難受啊。」
汪夫人卻說道:「只要頭髮能長得快,忍著一時之癢算什麼?來人啦,煮一鍋薑湯來。」
「您——您要做什麼?」沈今竹突然有一種可怕的預感。汪夫人此時的神態和沈佩蘭很像,說道:「用薑湯給你洗頭啦,多泡一會,頭髮就長的快了。」
簡直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窩,沈今竹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無比思戀在東園時釣魚看西遊的悠閒時光,但是又一想起和徐楓的爭執,便悻悻然嘆了口氣,任由汪夫人折騰她的頭髮了。 今萍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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