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二少爺沈義然夜訪的朋友不是別人,正是同在金陵國子監讀書的孫秀,這孫秀著實是個重情重義的狠角色,三年前妻子在八府塘被歹人所殺,他的肩膀受了重傷,居然忍痛考完了三天的秋闈,並和沈義然一起金榜題名,中了舉人。小說..
之後孫秀並沒有乘勝追擊參加次年的春闈,而是扶棺回到松江府華亭縣鄉下老家裡,將妻子的棺木埋在孫家祖墳里,辦完了喪事,守滿了一年的孝期,孫秀才返回金陵國子監讀書,今年春闈和再戰的沈義然一起進貢院考試。
會試發榜,沈義然再次落榜,孫秀則名列第一百八十名,考中了明經,等待三月初一的參加殿試後再排名次了。不管怎麼樣,只要考中了明經,進士的功名已經是囊中之物了。
沈義然是個光明磊落的性格,他自己落榜了,情緒很是消沉,但還是很熱心的幫助孫秀,「……明天我二堂叔沐休,我已經提前和他打過招呼了,你明日一早就去石老娘胡同找我,我帶你見他,我二堂叔是個有本事的,當年的南直隸解元呢,次年春闈中進士入翰林,後日三月初一殿試,考的是策論和時論,我二堂叔是鴻臚寺的右少卿,大小朝會都參加,對廷議和朝廷風向是了如指掌,有他指點,你在殿試上肯定會有好表現的,爭取把名次更進一步,入翰林,將來做官入閣才有可能嘛。」
諍友的一番話,令孫秀很感動,想當初他一個傻愣愣的鄉下小子到了金陵城,鬧了許多笑話,不過他運氣是在太好,在金陵結交的第一個朋友就是古道熱腸的沈義然。他連半開門都不懂,稀里糊塗娶了名為富貴人家小姐,其實是私娼的亡妻余氏,也是沈義然覺得到不對,揭開真相。孫秀和余氏原本打算相守一輩子的,可是無奈遭遇橫禍,余氏遇害身亡,終成一場空,孫秀從此性情大變,從活潑可愛的鄉下小子,變成了沉默穩重的鰥夫,和新老朋友都不太有交集了,唯有和沈義然的關係一直很密切。
孫秀疊聲言謝,沈義然擺手搖頭說道:「舉手之勞而已,我二堂叔也想見見你這個的青年才俊呢,你們明日肯定一見如故的。好了,時候不早,我要早些回去,如今我客居在二堂叔家裡,不好晚歸。」
兩人在酒樓吃晚飯,孫秀送了沈義然上馬,自己慢慢散步回租居的集賢街,集賢街就在貢院附近,每到鄉試會試的時候,這裡的租金都在猛漲,孫秀出身鄉下大土豪家族,不缺銀錢,圖清淨,乾脆獨自租了一個小院,孫秀漫步在集賢街上,突然聽見有人叫道:「秀!秀秀!」
怎麼有人叫我的小名?孫秀停住腳步,回首循聲而去,只見俊秀儒生模樣的人站在對街朝自己招手,孫秀暗想,此人瞧著十分面生啊,而且聽口音,並非同鄉,他怎麼知道我的小名呢?
正疑惑呢,身邊茶攤的一個書生模樣的少年站起來了,叫道:「哥哥。」
哦,原來是自己誤會了,恰好是同名。孫秀不以為意,離開了這裡。章松穿過大街,坐在章秀對面,「連晚飯都不回去吃,還在生氣?」
三年過去了,這對兄妹也長大成人,章秀吃著茶攤的點心充飢,喝了些茶,說道:「山田長政和瑞佐純一還在和舅舅密談吧。」
章松點點頭,「今晚估計要徹夜長談,難道你就宿在外面?」
「那我就住店。」章秀眸子裡全是怒色,「哥哥真的忘記了嗎?當年逼祖母和父親刨腹自殺的就有這兩個人。我不想和他們在同一屋檐下吃飯,歇息。」
章松勸道:「當年德川家和我們豐臣家交戰,兩軍對壘,各為其主,山田長政和瑞佐純一是德川家康的心腹,他們——他們也是盡武士的職責。現在這兩人不遠千里來大明尋找舅舅,是想勸舅舅回去爭取幕府繼承人的位置,並非是針對我們兄妹。如果舅舅能如願當上幕府大將軍,你我也能回故國,不用再東躲西藏了。」
章秀搖頭說道:「哥哥,我相信舅舅,但是不相信那些家臣。一旦知曉我們的身份,家臣們肯定經常勸說舅舅斬草除根,怕我們豐臣家反撲。哥哥,我是女子,將來被逼的出家為尼或許能保住性命,苟且偷生。你是男子,他們不會讓你活下去的。哥哥,你若不在了,那些浴血奮戰豐臣家武士的性命、還有章家全族的性命豈不是白白犧牲了?你我兄妹在大明相依為命,到了日本國,恐怕就是分離之時。
竹千代向山田和瑞佐等人介紹章松章秀是大明人,父母被倭寇殺死,他救了這對兄妹,這些年一直生活在一起。以前保護竹千代的武士已經在海寧之戰全部陣亡,只有竹千代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
章松目光也很迷茫,「回日本國確實有風險,但至少能建功立業。我們在大明做出什麼成就呢?我們在這裡長大,可是我始終覺得我們不屬於這裡,永遠都是客人。」
章秀問道:「哥哥不甘心平淡一生?」
章松說道:「我們身上流著是偉大的織田家和豐臣家的血脈,我們註定為權力和功業而生,也為之而亡,如何甘心平凡一生?」
章秀哭道:「這是被詛咒的命運啊,看著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離開人世,跨越重洋都逃不脫的命運!」
章松掏出帕子給妹子擦淚,此時此刻,任何安慰的話語都太蒼白了,除了回日本國放手一搏外,難道還有其他選擇嗎?繼續留在大明,他和妹妹的婚姻大事都成問題,難道和大明普通百姓通婚,欺騙人家一輩子嗎?這樣欺騙而來的婚姻讓人惴惴不安,東窗事發之日,就是家庭破碎之時。
章秀伏桌大哭,自從發榜日之後,集賢街經常有書生模樣的人哭泣,甚至還有上吊跳樓的,章秀如此表現,周圍的行人客人早已司空見慣了,都以為她是落榜書生。
而與此同時,山田長政和瑞佐純一正在輪番勸竹千代回國。竹千代對父母已經死心了,無論這兩個祖父昔日的老部下如何規勸,他始終不點頭。
竹千代說道:「兩位跨越重洋來尋我,我很感激。但是回去之後又如何?大將軍和夫人屬意國千代,朝中的大臣們大多改弦易張支持弟弟,那些支持我的大臣都被排擠打壓,你們大張旗鼓的送我回去,恐怕也逃脫不了被貶斥的結果,我不想再連累別人了,我在大明開茶館,看書下棋,聽聽戲,喂喂鳥,總比在日本整天擔驚受怕,眼睜睜看著支持自己的人一個個消失不見強多了。」
山田長政沒有想到,當年在大御所膝下像一隻小老虎般好勇鬥狠、意氣風發的男孩子被現實磋磨成了現在這個得過且過、心灰意冷的青年人。他負手站在窗下,看著屋檐下掛著一排排鳥籠子,這些都是竹千代的新寵,每天單是沖洗羽毛、餵食進水就能打發半天的時間,他才二十出頭的年紀,愛好和消極避世的心態和老者無異了。
山田長政顧不得君臣禮儀了,大聲吼道:「你是德川家的嫡長孫,是大御所認定的家族繼承人。當年我親手教你劍法,就說過一旦出手,就不要考慮生死得失,奮力一搏,勇者為勝。看看你現在畏畏縮縮的樣子,早就忘記了我和大御所的教誨,遇到一點挫折就消極避世,你是有多麼膽小懦弱,居然跑到大明來躲藏!」
瑞佐純一拔劍指著山田長政吼道:「大膽狂徒!居然敢如此斥責竹千代大人!竹千代大人也是被逼不得已才來大明。沒有辦法啊,竹千代遇到了天下罪偏心的父母,逼著大兒子自殺,也要扶持小兒子上位,倘若竹千代還留在日本,總有一天會遂了他們的心意,連命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將來?」
山田長政諷刺一笑,「沒錯,人是不能選擇父母,也不能和當權者對抗。可是人可以選擇面對問題的態度和方式。退讓不等於退縮、忍讓不等於避世,撤退也不等於認輸啊。你們都知道,我是信仰天主教的,大御所去世,幕府大將軍掌握了實權以後,推行佛教和儒學,將天主教堂摧毀,強命我們改變信仰。作為臣子,我們不能違抗幕府大將軍的命令,為了堅持信仰,我們一千武士同樣被逼出日本國,流落到了大明,不甘心墮落成燒殺搶掠的倭寇強盜,又輾轉去了緬甸和暹羅國,幫助黑王子殿下復國,用英勇的戰鬥贏得了尊重和地位,我們在暹羅國的都城有自己的聚居地,娶妻生子,在異國立足,我也成為了暹羅國的大臣。」
「同樣是流亡海外,只要堅持自己的信仰的目標,不隨波逐流,總能做出一些成績來。倘若我們和你一樣,消沉墮落,早就成為了人人喊打的倭寇,死在大明軍隊的刀下,死後還被千萬人唾棄。聽說在東南沿海,一個倭寇的頭顱能換五兩銀子,哈哈,五兩銀子,連一把像樣的長劍都買不到,這就是墮落武士的價值!」
山田長政數落竹千代不爭氣,自私懦弱膽小如鼠,激發了竹千代的憤怒,他乾脆扯開了自己的上衣,赤膊上陣,胸膛、背部和胳膊上全是累累疤痕,尤其是腹部的一道如泡發海參一樣長短粗細的傷疤最引人注目。
竹千代委屈傷心的叫道:「我雖流亡海外,卻從來沒做過有辱德川家尊嚴之事。國千代從來就沒放棄過追殺我,三年前,我被自己的武士背叛,和國千代派到大明的死士一起在海寧被包圍追殺,我的武士們幾乎全都犧牲,我也身中數刀,差點支撐不住,最後被過路的大明人所救,才留下性命。為了報恩,我忍住傷痛,和大明軍士一起保衛海寧被炸垮的城牆,一起殺退了倭寇,我的腹部中了一槍,大明的軍醫把我的腹部劃開,用手伸進去挖出了子彈,當時腸子都流出來了,僥倖大難不死,休養了半年才好。」
「我在大明尚能活著,保留做人的尊嚴。可是回到日本國,面對偏心的父母和虎視眈眈的親弟弟,我惶惶不可終日,活的像一隻陰溝的里的老鼠!到最後被逼的以死謝罪——如果我真有罪,刨腹自殺又有何懼?我有何罪?我的出生就是罪過可是這是我能選擇了嗎?大將軍和夫人把我生出來,他們卻痛恨我的出生。作為一個不被父母所喜的嫡長子,又有個野心勃勃的親弟弟,我總不能殺父弒母吧!面對親弟弟的咄咄逼人,我只能步步退縮,一個不能繼承家業的嫡長子,遲早都是死路一條。」
竹千代吐露心聲,「我拒絕接受這種被逼自盡卑微的死法。我寧可戰死沙場,海寧城保衛戰時,我甚至希望就這樣在炮火中死去,我身上留著織田家和德川家的血脈,這樣才算是死得其所。」
山田長政和瑞佐純一看著竹千代身上的傷痕,他們都是衝鋒陷陣過的武士,很明白這些傷痕的背後意味著多麼驚險的戰役,頓時對這個小主人有了新的認識——他並沒有自暴自棄,這絕對是他們值得追隨的小主人,他才是繼承了大御所進取精神的正統繼承人。
瑞佐純一說道:「主人,日本國還是有不少人暗中支持您的,國千代心胸狹隘,沒有容人之量,而且目光短淺。三年前,他借著大將軍之手,發布了禁止商人將硫磺賣給大明的命令,大明的硫磺價格猛漲,日本國的好多硫磺的礦山卻廢棄關閉,被廉價轉手賣出去,他乘機命心腹低價買下了硫磺礦山,偷偷開採加工硫磺,將硫磺走私到大明高價售賣,謀取暴利。此事傳出去後,在大將軍和夫人的維護下不了了之,但是很多貴族和商人都開始對自私自利的國千代不滿,許多人開始念起竹千代大人的寬容和大度。」
竹千代自嘲說道:「對啊,我就是太寬容、太大度了,連大將軍之位都可以拱手讓人,還有什麼不能讓的呢。他們也就念一念罷了,到頭來還是會服從國千代的。」
山田長政說道:「國千代是見主人始終沒有回去。他是唯一的繼承人,所以才撕破了偽善的面紗,私吞硫磺貿易,害得多少商人和礦主破產,這吃相太難看了。類似的事情肯定不止硫磺一件,我們將這些事情都宣揚出去,國千代此舉不得人心。日本國的傳統就是嫡長子繼承制,主人,您有先天的優勢,就是名正言順,無論國千代如何玩花招、裝賢能都做不到這一點。我們會將國千代派死士刺殺您的消息宣揚出去,慢慢揭開他的偽裝。」
瑞佐純一說道:「對,大將軍這幾年總是生病,他應該已經考慮正式立下繼承人。所以是時候宣布您還活著的消息,用民意和嫡長子繼承的祖制反擊國千代了。為了防止大將軍和夫人用孝道壓制您,逼您自裁給國千代讓路,您現在不必跟我們回日本國,請主人給大將軍和夫人,以及各個大名和貴族的當家人寫信,就說您這幾年在海外遊歷學習,不日將回國。投石問路,看看各方勢力反應如何。等時機成熟,我們會再次組合使團,以幕府大將軍繼承人的儀仗,來大明迎接您回日本國。」
三人制定了計劃,竹千代似乎看見了一絲曙光,或許海寧之戰奇蹟生還,就是等著這一天吧?身為嫡長子,哪怕是退到海角天邊,也無活路,現在就是要和身為父親的大將軍比誰能活的更久了,只要我一直活著,父親就不會立國千代為繼承人,我就還有上位的機會。
因為幾乎全日本都知道山田長政和瑞佐純一是從大明京城帶來竹千代的信件和消息,為了人身安全,京城不能再待下去了,竹千代就和章松章秀又悄悄回到了金陵城,等候時機回國,卻被捲入了一場腥風血雨的大風暴,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且說三月初一殿試之日,也是沈老太太一行人到達京城之時。當家主母朱氏早就打點好了一切,在家靜靜等候客人們的到來。沈文竹觀察著母親好像氣平了,乖巧的上前給朱氏捶著腿,試探著說道:「娘,等祖母他們來了,您千萬要忍一忍,別和四姐姐又吵起來了。」
今日一早,沈二爺帶著兩個兒子,還有堂侄沈義然早早起來,去通州港迎接老太太一行人。沈今竹也跟著起來,穿著玄色通袖襖,頭戴四方平定巾,又做男子打扮,要和爹爹兄弟們一道去。
朱氏看見繼女對自己的話充耳不聞,僅僅消停了一天又做此打扮,又要騎馬出城,拋頭露面的,頓
時再也忍不住了,她厲聲呵斥今竹無禮,要她立刻回房換衣服,抄寫女戒十遍。
沈今竹思戀祖母,加上雞鳴寺那晚勒死了前來尋親和酸秀才一事,她擔心祖母的身體,是一刻都不能等了,所以定要前去通州港接老太太回家,根本就不管朱氏是否同意——朱氏同意才出了鬼了呢!沈今竹和繼母相處的模式是,我不主動招惹你,你也別伸手管我。
沈今竹像是沒聽見朱氏的斥責,規規矩矩給她行禮請安,連早飯都沒吃,扭頭就走了。朱氏氣得渾身直顫,沈二爺直嘆氣,沈文竹和沈義言勸慰親娘,沈義諾跟在沈今竹身後跑出去,叫住了她,「今竹,你太過分了!怎麼對母親如此無禮?」
面對這個親哥哥,沈今竹和他的隔膜不比朱氏淺多少,沈今竹的母親是難產而亡,那時大哥沈義諾已經開始記事了,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將母親的死亡和沈今竹的出生連接在一起,潛意思覺得是沈今竹的生導致母親的死,後來父親娶了繼室朱氏,將大哥接到京城,沈今竹則繼續留在金陵,親兄妹本來就脆弱的感情開始淡薄。
沈今竹七歲被沈三叔送到京城和家人團聚,但是她的個性和全家都格格不入,朱氏是朱子朱熹的後人,是個律己也律人的嚴母,她對於對四個孩子一視同仁,要求都非常嚴格,沈今竹那時是個熊孩子,慢慢哄勸或許能聽幾句,大聲訓斥或者直接上板子餓飯只會使得她更加叛逆不服管教。朱氏的教育方法如同往沸騰的油鍋里澆了一盆涼水,石老娘胡同沈宅頓時炸了鍋似的鬧。
沈今竹天天上演孫悟空大鬧天宮,大哥那時已經十歲了,已經慢慢褪去了稚氣,看不上妹子這麼折騰,加上平日裡朱氏對懂事聽話的大哥關心的無微不至,繼母繼子之間慢慢累積了幾分母子感情,他讀書空閒時,也時常幫著朱氏教訓這個頑劣的親妹妹,誰知沈今竹連他這個親哥哥的面子都不給,他說一句,妹子就能十句在後面等著他,今竹伶牙俐齒,又極能顛倒黑白,胡攪蠻纏,能反過來把親哥哥說的啞口無言。
那年母親的生忌,全家在祠堂祭祀,兄妹兩個擺貢品,有一盤燒豬頭肉實在太沉了,盤底又颳了些油漬,沈今竹人小力氣小,一時沒拿穩,連盤帶豬頭摔了一地,祠堂一片狼藉。新仇舊怨,沈義諾火起,將沈今竹狠狠罵了一頓,一時失口說沈今竹是個掃把星,母親就是為了生下她而亡故的云云。當時沈今竹還小,將這糊塗話聽了進去,對京城這個家沒有半點留戀了,謀劃孤身逃回金陵城。
沈義諾長大了,對以前說的喪門星之類的無情話覺得很愧疚。前幾日父親突然帶著沈今竹回家,闊別六年的妹子已經長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他很高興,想尋個機會和親妹妹聊聊重拾兄妹情分,可是他發現妹妹從回家的第一天開始,除了晚上回來睡覺,就沒見過她像個千金大小姐在家做針線讀書寫字,整天早出晚歸,忙的腳不沾地,那模樣好像比在鴻臚寺當差的爹爹還要忙碌,他根本沒有和妹妹說話的機會。他問爹爹妹妹在做什麼,爹爹一臉諱言莫深的樣子,說妹子這三年都在為皇上秘密辦事,對外只說她在京城就行了,其他的不要多問——因為他這個當爹的也不清楚。
沈義諾是受著嚴格的家庭和儒家的教育長大的,他覺得沈今竹是女子,在家裡就該聽母親的,在外聽父兄的安排,豈容的她隨心所欲?哪怕是為皇上辦事,這三年已經做完了,就應該乖乖在家繡嫁妝準備說親備嫁,整天出去瞎忙什麼?
今早妹子又故技重施,穿成男子模樣非要親自去通州港接祖母,朱氏命她打扮得體,在家裡等著——文竹妹妹不也是這樣麼?女孩子家的,就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去不方便。可是妹子充耳不聞,居然獨自跑去出了!
沈義諾實在看不慣,便跟著跑出去叫住了今竹,要她回去給繼母賠不是。殊不知他覺得自己在很努力的容忍,對妹子已經很寬容了。沈今竹更是覺得她一個人在容忍家裡的所有人!
從血緣上來看,她應該和石老娘胡同沈家人關係密切才對,可是她覺得這裡根本不是她的家,金陵烏衣巷才有家的感覺。她是真的很忙,並非故意穿戴成這樣氣朱氏繼母——她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玩這種宅斗遊戲。
積怨加上各種誤會,三天三夜都解釋不清楚。沈今竹離開京城九年了,這九年發生的事情讓她和這個家庭已經脫節了,哪怕是在一個家裡睡覺,一張桌子吃飯,她也融入不到這個家庭,況且這個家庭原本是和睦且平靜的,她在這裡就像個局外人,別人難受,她更難受!
面對親哥哥的質問,沈今竹本能的想一走了之,反正她可以自己養活自己,可是轉念一想,還是先忍忍,且裝作母慈子孝、兄妹和睦,等過了祖母這一關再說,老人家不能再受刺激了。
於是沈今竹說道:「哥哥,我三年沒見祖母她老人家了,甚是想念,她也想一下船就看見我,請你滿足我們祖孫的心愿好不好?等祖母來咱們家裡,我就換回女裝,天天在家裡陪著祖母他們,那裡都不去了。」聽太醫講,老太太的大限將至,身後事該預備下來。沈今竹也準備先放下一切,陪著老太太走完人生最後的日子。
原本沈義諾做好了大吵一場的準備,沒想到妹妹會平心靜氣的和自己解釋、講道理,他一時半會
不知如何回答。就在這時,沈二爺等人出來了,說道:「就讓今竹一起去吧,時候不早,我們這就動身。」
沈家父子三人坐馬車,沈義然和沈今竹騎馬走在前面,俠骨柔腸、喜歡管閒事的沈義然低聲說道:「四妹妹,兩次春闈我都住在你家,其實你繼母朱氏是個不錯的人,持家有道,賢惠知禮,是京城出了名的賢婦,唯一不足,就是性子有些古板不近人情,唉,就連聖賢都是有缺點的對不對?你不能要求全天下的人都像祖母那麼包容你、順著你對不對?她是母親嘛,有些面子是要給的,你這樣當眾打臉,誰受的了?換成是你,你能容忍別人這樣對待?」
沈今竹說道:「我每日對繼母晨昏定省,無論她如何數落我,我至今都沒和她吵架,已經很不錯了。道不同不為謀,相安無事,各不相干多好,不是我要要當場打臉,是她非要把臉湊過來撞在我手裡,我躲都躲不開。」
沈義然啞然,他連連搖頭說道:「總這樣是不成的,祖母馬上就到了,你們水火不容的母女關係鬧將起來,豈不是要氣著她老人家。」
沈今竹說道:「我自有分寸,每日陪著祖母,我才沒時間和她鬧呢……」
其實在沈義然眼裡,四妹妹已經比小時候好得多了,可惜二嬸要求太高,激怒了這個小祖宗,平日裡四妹妹都沒有這麼彪悍的。
眾人到了通州港碼頭,沈家的官船中午才到,因有許多女眷要下船,沈二爺忙命婆子僕婦在碼頭拉起了一人多高的帷帳,沈今竹站在碼頭上翹首以待,沈老太太也激動的扶著欄杆站在甲板上,她老眼昏花,但是一眼就瞧出碼頭上俊俏的儒生就是自己日裡夜裡想的乖孫女沈今竹。
「今竹!」沈老太太想要朝著孫女揮手,但是胳膊才舉到肩膀,就再也升不起來了,老太太自我解嘲對著身邊的沈韻竹說道:「年紀大了,胳膊像是生鏽似的,不停使喚囉。」
沈韻竹幫著祖母將右胳膊舉到頭頂,對著碼頭上的今竹揮了揮。昔日當家立戶、為了家庭和睦,不惜鋌而走險謀【殺前夫的女強人,如今連揮手都需要人幫忙。沈今竹看著祖母這幅老態,那淚珠兒簌簌落下。
老太太一行人終於上岸了,除了烏衣巷大房一家人,還有二姑太太沈佩蘭,在京城國子監讀書的徐柏早早來碼頭等候,見母親下船了,趕緊過去磕頭行大禮。作為碩果僅存的幾位開國國公爺,徐家也在京城有敕造的豪宅,叫做軒園,而且位置絕佳,就在皇城西南角的小時雍坊,周圍全是顯赫的家族——對面鄰居就是衍聖公的府邸。徐柏在國子監讀書,閒事或者假日便在軒園住,每次沈佩蘭來京城陪著淑妃娘娘待產,也是住在這裡,此次陪著老太太進京,今晚在二弟弟的石老娘胡同吃完團圓飯,也是要和兒子徐柏一起回軒園的。
沈佩蘭和徐柏母子重逢,沈二爺也跪在老太太面前,抱著老母親的膝蓋泣不成聲,老太太摸著這個最成氣候的兒子的頭髮,也落淚道:「你也有白頭髮了。」又朝著沈今竹招招手,「四丫頭過來。」
沈老太太仔細摸蹭著沈今竹的哭成小花貓的臉,破涕為笑了,說道:「那晚在雞鳴寺,我不是和你們講過一個奇怪的夢境麼?我被壞人追到了放生池,就是今竹跑來打倒了壞人,救了我,夢裡頭的今竹的模樣和穿衣打扮,和她現在一模一樣呢,好像真的發生過。」
沈今竹明知是真,也咬牙不承認,「祖母夜有所思,夢見孫女了。孫女也經常做夢夢到祖母呢。」
一家人在碼頭行了家禮,上了馬車回家,沈今竹在車裡陪著祖母說話,老太太說著話,居然慢慢閉眼打起呼嚕來!沈韻竹司空見慣了,慢慢將老太太身體放平,躺在在馬車上,輕輕蓋上一床薄被,沈今竹伸手掖上被角,問道:「祖母經常這樣麼?」
沈韻竹點點頭,眼圈一紅,「大夫說祖母快到了油枯燈盡的時候了,白天黑夜身邊都不能斷了人,很有可能——有可能一睡就再也醒不來了。」
堂姐妹對坐落淚了一會,沈韻竹擦了擦淚,強顏歡笑道:「這樣也好,也不全是壞事,大夫說人都有一死,能夠在睡夢中沒有痛苦的離開人世也是一種福氣,祖母這輩子什麼都經歷過了,也做出了男人都沒有的成就,沒有什麼遺憾的——連我的終身都有靠,老太太高興著呢,直說可以笑著走了。」
「啊?」沈今竹一時懵住了,她偷偷離開雞鳴寺時都沒有聽說二姐姐定親的消息啊!
沈今竹連連追問就道:「是誰啊?多大年紀?做什麼的?我認識不?」
其實此人沈今竹算是認識,也不是什麼陌生人,正是金陵錦衣衛同知錢坤錢大人。錢大人出身經紀行,少年時就被沈今竹的乾爹汪福海招募進了錦衣衛做暗探,錢坤一路高升,他一心忙於工作,而且暗探的身份不方便娶妻,父母又早早不在人世,無人操心他的終身大事,三十好幾都沒有娶妻。
兩年前錢坤在市舶司守備太監韋春貪腐案和福州官場大清洗案中得到了慶豐帝的賞識,升了他做金陵錦衣衛同知,身份由暗轉明,成為從三品武官。這位堪稱黃金單身漢的錢大人被說親的媒婆包圍了,斷斷續續相看了一年多,都沒有合意的。
可能還真是緣分到了,上月沈老太太在雞鳴寺「夢遊」,祖孫兩人聯手勒殺尋親的酸秀才。錢坤那夜也恰好在雞鳴寺,他還在汪福海的授意下製造了一場火災,將酸秀才毀屍滅跡,那晚眾香客均驚慌失措,沈韻竹冷靜的照顧「昏迷不醒」祖母,令錢坤眼前一亮,他是歷經千帆的男子,一心想找找個能說上話、能打理家務的女子為妻,那種十六七的嬌嬌小姐不符合他的審美,沈韻竹的沉著冷靜、果敢從容引起了他的注意,便悄悄打聽這個女子的來歷。
對錦衣衛來說,這個世界幾乎沒有秘密的,何況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奇葩「沈三離」?錢坤查清了女子身份,更覺得這個女子拿得起放得下,豁達從容,心中更是敬佩不已,便請了汪福海夫婦做媒人,替自己說和親事。
汪福海是沈今竹的乾爹,汪沈兩家這幾年走動頻繁,成了世交。錢坤年紀雖大了些,但是好在有前
途啊,從三品的武官,又是初婚,配沈韻竹綽綽有餘,加上有汪福海夫婦做媒人,保證錢坤的人品沒問題。沈老太太和大少夫人王氏心裡是一百個願意,沈韻竹在雞鳴寺那夜也見過錢坤,印象並不壞,再打聽道他父母早就去了,不用擔心和公婆打交道——她是被前任婆婆白夫人嚇怕了,一招被蛇咬,心裡一輩子的陰影。
沈韻竹已經二十三歲了,在金陵是個妥妥的老姑娘,加上「沈三離」的名聲太響,所以錢坤此人對於她而言,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塊大餡餅,沈韻竹當場就點了頭。
兩人年紀都不小了,論理應該擇日合了八字定婚期的,可是沈老太太油枯燈盡,要去京城達成心愿——老太太若真的去了,沈韻竹要守孝一年。所以婚事一年半載肯定成不了,所以錢坤寫了一紙婚書,兩家在汪福海夫婦的見證下交換了信物,這樁婚事算是談妥了,接下來就看老太太能熬到何時。
沈今竹聽說是錢坤,很是為韻竹高興,連對即將失去祖母的哀傷都沖淡了許多,說道:「此人當我的二姐夫,才不算辱沒了你呢。以前的那些取笑你嫁不出去的人若知道了,估計會吃驚的眼瞎呢。」
沈韻竹閱盡世態炎涼,早已寵辱不驚,笑道:「管那些亂嚼舌根的人瞎說什麼,我只管過自己的日子就是了,就是皇上也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話雖如此,沈韻竹也有些守得雲開見月明的舒暢之感,自從她終身有靠,祖母心情更加愉悅了,讓老家人走的沒有後顧之憂吧,錢坤此人,看起來像是可以託付終身的人,我也定不負他就是了。
龐大的車隊駛進了城西石老娘胡同,已經是掌燈十分,沈老太太幾乎足足睡了一路,嚇得沈今竹几次俯身去探祖母的鼻息,生怕老人家在夢中去了,還好馬車進入胡同時,沈老太太終於醒過來了。她一把抓住沈今竹的手,還掐了掐,沈今竹大聲呼痛,沈老太太像個孩子似的調皮的說道:「我還以為自己是做夢呢,你叫痛,定不是夢,我真的見到四丫頭啦。」
一聽這話,沈今竹又是開心,又是難過。暗想這段時間什麼事情都先放一放,陪祖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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