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笑間,小船已經靠岸了,沈今竹跳到岸上,開始「尋寶」了。
海澄縣,大年三十,今日是沈今竹的頭七,白茫茫一片的靈堂尚未撤下,不過大過年的喜慶日子,不會有人來上香拜祭惹一身晦氣的,何況整個海澄縣的人都知道日月商行的沈老闆死於非命,被炸得面目全非不說,能全屍都沒保住,有些嘴碎、眼紅沈今竹生意紅火的人還惡意的造謠說沈老闆用了邪術,將自己運氣和性命都用在財富上,受了邪術反噬,所以年紀輕輕就橫死街頭夭亡了,如果去拜祭她,會沾染上不乾淨的東西云云。不過也有跳出來訓斥這些嘴碎噁心的人,感嘆天妒英才的。
靈堂內冷冷清清,天上陰雲密布,不一會下起了雨夾雪,冷簌簌的,纓絡穿著素白的棉襖棉裙,親手擦拭著靈堂的塵土,剛打掃完畢,外頭管家高聲叫道:「有客到!」
沈今竹的家人都遠在金陵,此時消息還沒傳過去,家人渾然不知,正喜氣洋洋的過著年。而外祖家更是遠在昆明,那裡道路難行,更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得到消息。她的大堂哥沈義斐是孫縣令的刑名師爺,沈義斐化悲痛為動力,穿著素服帶著衙役們查這次導致堂妹暴亡的爆炸案,不在靈堂答禮客人。
此次茶樓爆炸案死傷慘重,一共收集了五十七名有頭顱的屍骸,另好幾車無法拼湊辨認的殘肢斷臂,重傷六十餘名,輕傷者一百多人,當時三層茶樓都坐滿了客人,街道上也都是行商遊人,因此波及了許多無辜百姓,朝野震驚,此案對孫縣令打擊很大,原本三年任期考評絕對是優等的,結果一個朝廷欽犯逃到了海澄,就引發了死傷百人的血案,由此迎來了做官以來最大的挑戰,整個海澄縣衙門都取消了假期,全部嚴陣以待。
大堂哥沈義斐和孫縣令他們查案去了,在靈堂答禮也只有纓絡這個心腹。來客是高升錢莊的金掌柜,他上了三炷香拜祭了靈位,有些心虛的瞥了一眼停放在靈位前的棺木,做買賣的眼睛都毒,一眼就瞧出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並沒有上漆,散發出一股特有的木頭清香,這副棺材價值千金,據說埋在地下都千年不腐,防蟲蟻咬噬,是最理想的長眠之所。
——這麼好的棺材,裡頭卻躺著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真是暴殄天物啊!據傳兩條腿和一隻胳膊全炸飛了,要木匠連夜雕琢了木頭腿和胳膊拼上,勉強湊了個全屍,臉皮被整個揭開,血肉模糊的,可惜沈老闆身前芳齡才十八,姿色如皓月當空,明艷照人,眨眼間紅粉變骷髏。不過他在大年三十冒著風雪,以及沾染上晦氣的風險來靈堂,不是為了哭紅顏薄命。
鑫掌柜哭喪著一張臉說道:「聽聞噩耗,我和我的東家都悲痛不已,心想著雖說大過年的,不易到處走動,但是沈老闆是我們的老朋友啊,無論如何都要趕來頭七之前拜祭的,東家年老體弱,就由
我代勞了,便大老遠從福州趕來,主要是為了弔唁沈老闆,順便收一收賬。」
纓絡柳眉一挑,說道:「哦?我們日月商行去年向你們高升錢莊借了兩萬兩銀子,契約上寫的是以三年為期,每年年底支付當年的利息,三年後償還本金。今年兩千五百兩的利息已經在臘月初一就送到福州去了,是你金老闆寫的收據,簽字畫押的,這才不到一月,金老闆就忘記了?要不要我把字據拿出來給您再看看?」
「不用看,這些我都記得。」鑫掌柜連連擺手說道:「我這次要收的不是利息,而是兩萬的本金。」
纓絡冷哼一聲,說道:「不行啊,得按合同上來。還有一年的借期,借期不到,鑫掌柜就要收回本金,這是違約,需要倒賠這兩年的利息和一成的罰銀,也就是說你們高升錢莊需要把前兩年共計五千兩銀子的利息還回來,並賠給我們兩千兩銀子,共計七千五百兩,我們就把兩萬本金給你們。」
若給了賠銀,這兩年一分銀子沒賺,兩萬銀子的本金只能收回一萬二千五百兩,這買賣可虧大了啊!東家定不會同意的。鑫掌柜搓著手說道:「合同上雖然如此寫的,但是合同也有這麼一條,說如遇到天災戰亂等無可奈何之事,錢莊可以為了躲避風險,提前收回本金,按照這一條款,你們要把兩萬本金還給錢莊,不用支付明年的利息。如今沈老闆遭遇橫禍暴死街頭,日月商行風雨搖擺,隨時都可能關門倒閉,我們可以提出收回本金的。」
纓絡面如鐵石,寸步不讓,說道:「鑫老闆要搞清楚了,海澄縣的茶樓爆炸案是逃竄到此的朝廷欽犯被人黑吃黑,引燃炸彈刺殺了,我們老闆不幸正在此處談生意。這是刺客故意而為之,並非海嘯地震等天災,也不是倭寇犯邊等戰亂,當然不能列入提前收回本金的條件。」
「而且我們沈老闆雖然去了,但是日月商行有好幾個股東,不僅僅是沈老闆一個人的。吃海商這碗飯本來就比一般行業的風險要大,沈老闆未雨綢繆,早就寫好了遺囑,她若離世,手中的股份由其餘幾個股東用現銀贖買,並由股東們商議指定新的老闆,日月商行照樣開門做生意。」
鑫掌柜尤為不服,說道:「我雖剛從福州來海澄,但也曉得這次爆炸案死傷過了一百,這麼大的傷亡,豈是一般刺客所為?定是倭寇眼饞海澄富裕,全是富戶巨賈,接著朝廷捉拿逃犯潛入縣城,藉機乘火打劫,倭寇犯事,如何不是戰亂?」倭寇之亂,福建是最大的受害者,這裡的人早就被嚇得聞風喪膽,雖說海禁之後倭寇少了許多,但是杯弓蛇影,福建人大多還是聞倭變色。
纓絡冷冷說道:「倭寇作亂?鑫掌柜,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呀,謠言惑眾,引發恐慌騷亂,是要投大獄吃牢飯的,最近海澄縣餘波未平,街上到處都是錦衣衛和縣衙的衙役們,您這話若被人傳出去,今晚連店都不用投了,直接在牢房裡過夜吧。」總之就是不承認這是不可抗力了。
鑫掌柜一噎,「你——你強詞奪理,伶牙俐齒的,我說不過你,咱們只能去衙門上對薄公堂了,別怪我沒提醒你,衙門那地方髒的很,去過衙門的女人,休想有個好名聲。」
纓絡無所謂的說道:「多謝鑫掌柜提醒了,不過我連應天府衙門都去過,後來全身而退,就更不怕海澄縣衙門了。哦,我也順便提醒鑫掌柜一句,我們沈老闆的大堂哥恰好是縣衙門的刑名師爺,結義兄弟是錢穀師爺,到時候真要對薄公堂,你吃虧了,可別怪我們。」
鑫掌柜是從福州城來的,見過世面,他冷冷笑道:「你們能在海澄縣一手遮天,還能把手伸到福州去?我要告,就去福州告你們。」本土作戰,總比客場要占優勢,福州城的各級官員得了高升錢莊不少好處,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嘛。
鑫掌柜剛放完狠話,纓絡這七日應付了不少這樣乘火打劫的合作夥伴,早就揣摩出了這群人的策略,一般都是派出類似鑫老闆這樣的狠角色來獅子大開口,利用合約里有些模糊的條款來發動攻勢,想要乘機占便宜,踢到鐵板上,傷了腳趾頭才會收手,派出一個專門和稀泥的和事佬從中調停說和,所以越是艱難的時候,就越要堅強,知難而上,千萬不能做出沒有原則的讓步,這樣才能穩住牆角,驅散這些推牆黨,或者讓他們知難而退。
纓絡早就準備了一籮筐話等著反擊鑫老闆,正欲啟唇,外頭管事的又叫道:「有客到!」店裡的人這幾年都培養出了一些默契,比如同樣一句「有客到」,纓絡通過尾音的不同能判斷出對方的身份高低、是敵是友、這一次尾音尖細綿長,應是個大人物了。
纓絡到了門口迎接,居然是海澄縣的守備太監懷義和夫人何氏!兩人均穿著一身素服,神情肅穆,見慣了世情,性子寡淡的纓絡不禁都有些動容了,都說閹人無根,均是無情無義之輩,小姐生前和懷義一家子多半都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可是懷義夫婦在設靈堂是就來過一次了,這次頭七居然也能在大年三十來上香弔唁,這種舉動即使是作秀,也十分難得的。
纓絡親自取了香遞給懷義和何氏,兩人各舉著三炷香在蠟燭上點燃了,拜了三拜,金絲楠木的棺材蓋子還沒合上,因沈今竹「死」的太慘了,最好的修容師也無力將臉皮整成個勉強看得過去的模樣,就乾脆用木頭按照沈今竹身前的肖像雕了一個面具罩在臉上,配合木頭腿和胳膊,身上大部分都是木頭拼湊了。
何氏不忍看沈今竹的「遺像」,那個木頭臉越是逼真粉嫩,就越能讓人聯想起她全身被炸裂的殘酷現實。懷義倒是對著木頭臉喃喃說道:「唉,當年你進宮陪伴淑妃娘娘,咱家就和你相識了,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看著你從一個調皮的小丫頭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又成了名震一方的海商,重現了當年你祖母祖父的輝煌。可惜老天不長眼,天妒英才啊,傳說頭七地下的魂魄能回來看一看家裡,看完了你就安心轉世投胎去吧,只要我在海澄縣一天,就會護日月商行一日,這是你的畢生心血,我定會助一臂之力的。」
有了懷義如此堅定的表態,纓絡信心更足了,連忙含淚謝過了,懷義說道:「聽說這幾日總有些人上靈堂來鬧事?」
纓絡說道:「公公放心,不過是些短視之輩,被小姐的噩耗嚇得慌了手腳,或者想要乘火打劫,占點小便宜,都被我們打發走了,日月商行照樣做著生意。」
懷義點頭說道:「那就好,若有什麼難處,儘管開口,我能幫上的,肯定鼎力相助。」
何氏揩淚說道:「今竹是個好孩子,那年我們一起回金陵,一路上對我各種照顧,這世道啊,女子能做出這個成就太不容易了,可偏偏——唉,事已至此,你們好好把商行經營下去,今竹也能含笑九泉了。」
懷義夫妻稍坐了一會就告辭了,馬車上籠著炭火,懷裡又抱著手爐,將雨夾雪的寒冷阻攔在了外頭,懷義依舊在何氏的膝上蓋了一張薄毯,何氏將毯子展開,給丈夫也蓋上了,遲疑說道:「相公,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沈老闆是真的走了嗎?她向來運氣不錯,怎麼會遭此橫禍呢?全身被炸碎,屍骨不全,臉也毀了,怎麼就確定棺材裡躺著的是她?」
懷義說道:「據說是通過貼身帶的首飾和印信確定的,那天沈老闆帶著保鏢和心腹去茶樓談生意,只有一個女保鏢重傷活下來了,倘若沈老闆沒死,為何她一直不出現呢?那有放著萬貫家財不要的。」
何氏說道:「可是我看過一些世情小說話本,說遭遇重創後人會失去記憶,難道沈老闆也是如此?」
懷義說道:「小說當然是出奇制勝,你別當真了,再說了,若棺材裡躺著的不是今竹,那麼她的信物何以在那具屍首身上?」
何氏吞吞吐吐的說道:「我這幾天聽到坊間有些傳聞,說沈老闆是被日月商行的幾個股東聯合起來害死了,毀屍滅跡,謊稱是茶樓爆炸案將老闆炸得面目全非,還偽造了遺囑,將她的股份瓜分了,否則沈今竹父母家族俱在,兩年前也和外祖家聯繫上了,為何她的遺囑里不把財物分給家人呢?」
「居然有這等離奇傳言?」懷義先是驚訝,而後平靜的說道:「你若曉得其餘幾個股東是誰,就不會將這等謠言聽進去了,日月商行沈今竹占了五成股份,是最大的股東,其次是她三叔,占了兩成,李解元夫妻、槽軍徐千戶、錦衣衛曹百戶各占了一成。他們應該不會合起伙來害死沈今竹的。這個謠言肯定是日月商行的競爭對手們放出來的,目的是敗壞日月商行的名聲,搞垮商行,或者乘機低價買下商行的股份,真是居心險惡啊,商場如戰場,是一場金錢的廝殺,官場是權力角逐,各種算計中傷,不要當真了。」
「再說沈今竹的遺囑里也有說將每年分紅的兩成拿出來,一半給父母養老,一半給外祖家,算了盡了孝道了,你也曉得,沈今竹的親情緣單薄,外祖家從未來金陵瞧過她,當初被家裡逼的離家單過,另起爐灶,自做自吃,其中辛酸不足為外人道也,她的遺囑能提到照顧父母外祖,已經很難得了。」
丈夫這樣一解釋,何氏心裡有了底,又有些哀傷,「我以為自己半生坎坷,嘗盡人生各種酸甜苦辣,沒想到今竹的人生更加波折,她才十八歲呢……」
懷義安慰著妻子,心裡卻暗道:的確是有些不對勁,沈今竹死的太突然,也太蹊蹺了,那日鹽運使江大人應該是被滅口,而沈今竹恰好也在茶樓內,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沈今竹扮演者什麼角色,她到底死了沒有?懷義在權力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深知有些時候不知比知道更安全,或許此事不是他這個層面應該知道的,還是當做沈今竹已經死了,靜觀其變吧,這渾水太深,趟不得。
且說纓絡將鑫掌柜涼在一旁去迎接懷義夫妻,鑫掌柜初始還有些生氣,後來聽說是此處的守備太監來靈堂祭拜沈老闆,心裡小算盤開始噼里啪啦打起來了,能在大年三十上門弔唁不避諱的,應該是至親好友才行,沈老闆的臉面真大啊,可見這日月商行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纓絡的態度如此強硬,恐怕是仗著背後的有大靠山吧,今日看來是占不了便宜了,不如在海澄縣住下,打聽打聽形勢再做下一步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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