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可讀懂了?」
陸淵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少女身旁。
心神沉浸在竹簡上的少女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
她看了眼師父,又揚了揚手中的竹簡,道:「它們生長時,陽光鼎盛,雨露充沛,它們消亡時正值壯年,被生生曬乾了體內水分,又塗上了這些黑黑的東西。」
陸淵從她手中拿過竹簡,緩緩攤開,少女口中黑黑的東西正是夫子撰寫的字跡。
少女並不識字,因為陸淵不曾教過。
讓她看書,最終也只能得來她對竹簡的憐憫之心。
「此物為竹簡,伐竹曬乾,以線串之,寫下漢字,便為書籍。」
陸淵再次為少女解釋。
少女卻是秀眉緊皺。
「竹子長得好好的,砍它做什麼?」
「凡人教化所需。」
「可是這太殘忍了!」
「無論是我掌中的書籍還是剛剛入口的茶葉,都與山中草木不同,它們並無靈智,不知曉何謂殘忍。」
「它們只是不會說話!」
少女很固執,陸淵也並未再言語。
在他身邊,很多事情少女永遠不需要懂。
她不需要懂人要不要吃飯,不需要懂人為何需要教化,不需要懂人心險惡,也不需要懂物競天擇。
她可以一輩子與世無爭,活在陸淵的羽翼之下。
她眼中的一切都可以很美好。
只是這種美好與世界格格不入。
外人只會覺得她單純得可笑。
與世間之人接觸得多了,她的單純也將不復存在。
因為人性本惡。
無處不在的惡意終將使這份單純被撕扯得支離破碎。
她或許會一直善良下去,但再也不會如現在這般簡單純粹。
陸淵毫不在乎她能否守住自己的單純,所以才會問她想不想懂這個世道。
只是,她的父親並不願意。
夫子一臉笑意地走到少女近前,在兩步之外停住。
「是啊!伐竹成書確實過於殘忍,日後便以這土地代之。」
少女認可地點點頭,身體卻因夫子的到來又向陸淵靠了靠。
她不習慣與旁人靠的太近。
夫子笑意不減,但略顯渾濁的雙目中划過失落之色。
陸淵將一切看在眼裡,他向少女問道:「我未曾教你識過字,不如你以後便隨著夫子讀書認字?」
「啊?」少女美眸中滿是緊張,小手抓住了陸淵的衣袖,慌亂道:「師父你要丟下我?」
許是某些字眼過於刺耳,夫子略微低頭,眼眶微紅。
陸淵緩緩將衣袖從她緊攥的小手中抽離,道:「我也留在這,過些日子再一同離去。」
見師父並無拋棄自己之意,少女的表情瞬間舒緩下來。
「那要待多久?」
她可沒忘記師姐的事情,要早點修煉突破才行。
陸淵看了看雖是中年,但已經老態龍鐘的夫子,平靜回道:「不會太久。」
「那好吧。」
少女有些不太情願,但她很少不停師父的話。
上一次不聽話是師父說自己不要人陪。
夫子悄然扭頭,避開二人的視線抹去了眼角的濕潤。
然後滿臉笑意地對少女道:「那我們現在開始吧?你可有想學的字?」
「想學的字?」少女思索了一會兒便滿臉興奮道:「師父!我要學師父這兩個字!」
「師父?」
夫子先是愕然,旋即又有恍然之色,於少女而言,最重要的確實莫過於這兩個字了。
他看了看面色平靜的陸淵,沒有多言,轉而對少女柔聲道:「隨我來吧。」
對方不喜歡竹簡,自然沒辦法再用筆墨,以指尖寫於大地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少女有些猶豫地看向師父,後者只是輕聲說道:「去吧。」
少女邁著不舍的步伐離開,不時便會回頭望向陸淵。
陸淵並未跟去,他找到火摺子點燃薪柴,將已經有些許溫涼的茶壺放了上去,不多時便熱氣蒸騰。
他獨坐於這破舊屋舍之中,望著窗外毫無意義的風景,自斟自酌。
無論是出世還是入世,他的日子一直很單調,單調到感覺不到絲毫孤獨。
即便時隔許多許多年再次飲茶,他心中亦是沒有泛起絲毫情緒波瀾。
失去了情緒的支撐,所有事情便都只剩下了選擇。
若是有一天他連選擇都忘記了,便是真正的行屍走肉。
這就是世人皆求的長生。
「師父!師父!」
充滿興奮的輕柔女聲將陸淵逐漸沉寂的意識拉回現實。
香風襲來,少女曼妙的身姿完全擠滿了他的視線。
「何事?」
「我學會了!我學會了師父二字怎麼寫了!」
少女很少像今天一樣高興,連聲線都宛若沾染了蜂蜜。
她拉著陸淵的衣袖便要往外走,想讓師父見識一下自己的成果。
可陸淵卻紋絲未動,將衣袖抽回。
他將杯中之水灑於桌面,道:「就在這寫吧。」
「這又不是大地,怎麼寫?」
陸淵指尖沾水,在桌面劃了一道橫線。
「像這樣。」
「咦?」
少女滿臉驚奇,伸出晶瑩的玉指沾了些茶水,試著書寫。
不多時便茶水便在她指尖形成了歪歪扭扭的『師父』二字。
「師父你看!」
少女美眸閃爍著亮光,滿含期待地看向陸淵。
「字未寫錯,就是丑了些。」陸淵給出了中肯的評價。
「啊?字還有美醜之分?」
「有的。」
「那我再去跟夫子學!要寫得很漂亮!」
言罷,少女又如一陣風般歡快地跑了出去。
這一學,便學了很久。
直至皓月升起、繁星滿天之時陸淵才緩步來到少女身旁。
月光映照下的地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師父』二字。
只有寥寥幾個字出於夫子,剩下的都屬於少女。
看得出來,她很用心,字跡進步很大。
少女依舊蹲在地上用心寫著,夫子則在身旁語氣輕柔地糾正著她的不足。
一日過去,兩人之間還留有一步距離。
陸淵對依舊認真書寫的少女道:「夜深了,夫子該睡了。」
少女有些疑惑地抬頭看了看夜空。
「睡?」
「夫子不曾修行,理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陸淵不厭其煩地緩聲為什麼都不懂的少女解釋。
夫子倒是笑著搖頭說道:「無妨,今日心喜。」
看得出來,他真的很開心。
哪怕沒有與自己的女兒相認,可僅是並肩教她寫字這件事就已經足夠令他滿足。
「我要歇息了,不為我安排一間客房嗎?」
陸淵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夫子,對方拍著腦門站起身。
「是我疏漏了,我這就去為你們收拾兩間房。」
這是學堂,亦是夫子的安身之所。
雖然簡陋,可兩間房還是能倒騰出來的。
因常年一人居住,房間內雜物有些多,夫子身體本就不好,沒一會兒便滿頭大汗,腳步虛浮。
陸淵只是看著,沒有上去幫忙。
倒是一直認真練字的少女發現了不對,她有些疑惑地向師父詢問道:「夫子的身子為什麼這麼弱?」
「凡人大多如此。」
「他好像快死了。」
「心有不忍?」
「所有生靈都會死,天道如此,這是師父你告訴我的。」
「嗯。」
「可是他這樣可能會死得更快。」
「你可以去幫他。」
於是少女站起身向夫子走去,揮手間所有雜物瞬間懸空而起。
「這些東西要放哪?」她輕聲詢問夫子。
夫子看著這些老物件的目光有些感慨,這些都是他落寞的前半生,也藏著少女早已遺忘的記憶。
「都沒用了,丟了罷。」
少女聞言目光有些躊躇,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一臉平靜的師父,最終還是將所有物件都放在學堂的一角堆砌好。
「你好像很捨不得它們,還是不要丟吧。」
夫子一怔,看著少女稚嫩而完美的臉龐,他眼眶微熱。
「也好,也好。」
深夜,一道純白的身影邁著輕靈的步伐來到了陸淵房間。
陸淵並未睡下,因為不需要。
他只是靜立於窗前,看著月光下隨風搖曳的樹影。
見少女到來,他聲音平靜道:「來這裡做什麼?」
少女來到陸淵身邊,與他並肩而立,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側臉才語氣嬌柔道:「師父不在身邊,我不習慣。」
「你要習慣分別。」
「師父你要丟下我?」
「不會。」
「那我就不用習慣分別了,我要時時刻刻陪在師父身邊。」
懵懂的少女此時並不知道,她即將迎來前半生最重要的一場別離。
陸淵沒有多言,靜立在窗邊,平靜的雙眸倒映著斗轉星移。
少女與他並肩而立,也不再說話。
師父常常這樣站著,一站便是很久很久,沒有任何情緒流露。
而她也常常這樣並肩立於師父身旁,迎著微風送來的草木清香,聽著不知名蟲子有韻律的鳴叫,偶爾悄悄轉過雙眸看著師父的側臉,什麼都不去想。
她很喜歡這種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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