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休隱隱聽懂了。
這白髮老者年輕時行俠仗義,不做惡事,為的便是用這種『插劍於胸』的方法守護天啟劍時,朱雀書院不便奪劍。
朱雀書院的後山弟子,雖各有各的狂,各有各的性子,但皆是良善之輩,絕對不會為了一把劍,而害死一個行俠仗義無數、還沒做過什麼壞事的老人家。
「這是算計到了馮院長的性子啊。」楚休暗自驚嘆。
「千年前,武皇邀請我墨氏先祖為他建立武皇陵墓…」
老闆娘墨少筠上前一步,盯著白髮老者,一字一句地道,「墨氏先祖舉全族之力,為他建立武皇陵墓,墓成之日,墨氏全族,遭遇大乾皇族派出的宮內高手屠殺。
唯有一位先祖,僥倖逃脫。
這位先祖隱居深山野嶺,娶妻生子,歷經九百年,我墨氏一族方才恢復元氣。
四十二年前,四十二年前,我墨氏一族,再次遭誅!」
說到最後,老闆娘墨少筠眼睛發紅,臉上滿是憤恨之色,「大乾皇族,該誅!」
白髮老者看著墨少筠,緩緩道:「如果是你,老奴死無所怨。」
「我想知道為什麼?」老闆娘冷冷道,「這把劍,三百年前,你們便已搶了去,為何還要誅殺我墨氏一族?」
白髮老者道:「老奴並未參與此事,知道的並不多,只隱約記得,大概在四十二年前,有人盜武皇陵墓。」
「盜墓?」老闆娘蹙眉,這是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你的上司是誰?」楚休問道。
白髮老者搖了搖頭,「如果你們要奪劍,有三先生在,老奴不會反抗。」
「天啟劍本就是我墨氏一族的。」老闆娘清冷道。
白髮老者道:「所以,如果是你要拿走劍,老奴心中無怨。」
老闆娘冷笑道:「你以為我不敢?」
「那就來吧。」白髮老者平靜地道。
老闆娘握緊了雙拳,一步一步走向白髮老者。
楚休、朱有容、張涼、李羨淵皆靜靜地看著。
白髮老者眸光很平和,身上也沒有泛起絲毫的真氣波動。
他靜靜地看著老闆娘。
老闆娘臨近。
一雙清冷的眼眸,死死地盯著劍柄。
她想直接拔出天啟劍,很想很想;可當目光落於眼前老者消瘦的如同只有皮包骨的胸膛時,手上像是壓了一塊千斤巨石一樣,無法伸出。
她的眼睛紅了,眼角孕有淚珠,神色變得淒涼悲慟。
她恨自己,為何無法狠心拔劍。
這把劍,本就屬於墨氏一族!
「幫凶也是凶。」楚休邁步,緩緩走到老闆娘身邊,看著白髮老者,「你們守劍的方式,確實別具一格。
朱雀書院不會動你,就連你身前這位墨氏後裔,也不忍心。」
白髮老者平靜地看著楚休。
「於此枯坐幾十年,暗無天日。」楚休道,「你非僧,亦非道,更非隱士;於此枯坐,未修心。」
白髮老者輕聲道:「倒是也修心,否則太無趣了。」
「後悔嗎?」楚休問道。
白髮老者反問道:「你有沒有恩人?」
「恩人?有。」楚休點了點頭,「我師父酒道人,藥王莫百草,這兩人都對我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白髮老者輕語,緩緩道,「老奴自小就是個孤兒,自有記憶以來,好像就在乞討。
當時有個人,給我吃的,教我讀書識字,傳我修行之法,讓我過上了比普通人更好的生活。
他從一開始,就跟我說,他未來需要我做什麼。
我答應了,前四十年,我過的很順心,我做了我想做的一切。
年輕時,行俠仗義,快意江湖,我還交了一些朋友,有過紅顏知己。
四十歲那年,我放下一切,去找那位恩人,他給了我兩個選擇:
其中之一,是忘掉他,忘掉小時的承諾,繼續曾經的生活。」
楚休一時沉默。
「如果是你,你會如何選?」白髮老者看著楚休。
楚休無言以對。
「人各有命。」白髮老者道,「我一直都知道,他對我的恩情,從一開始就別有用心。
可那又如何呢?他給了我近四十年的新生,讓我體會到了我想要的一切。
如今枯燈暗室,雖有些無趣,卻也無怨無悔。」
楚休緩緩道:「他可能真的希望你過你想過的生活。」
白髮老者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樣,就更好了。我其實一直都有一個猜測,他可能不止培養了我一人。」
楚休沉吟道:「你死之後,應該還會有人像你一樣,用這種方式看管這把劍。」
白髮老者道:「只要劍還在武皇祀,這種看劍方式,應該便會一直傳下去。」
「你希望天啟劍一直留在這裡?」楚休看著白髮老者,「難道你希望有人的後半生,如你一樣暗無天日嗎?」
白髮老者臉色平靜,「如果劍還在這裡,就說明至少有一位如我一般的孤兒,本該餓死街頭,或者渾渾噩噩一生,卻因這把劍的存在,渡過了四十年快樂的時光。」
「可卻也有人,因此喪命。」楚休道,「墨氏一族的血仇,該怎麼辦呢?」
白髮老者道:「所以,老奴並未想過反抗。」
楚休眉頭皺起。
「無論是江湖,還是朝堂,都遠比你想像中的兇險。」李羨淵淡淡道,「有些事,明明你伸手就能做到,但你卻伸不出手。」
「你厲害你來?」楚休瞪向李羨淵。
李羨淵道:「我跟你很熟嗎?」
「混賬玩意。」楚休惱羞成怒,大罵道,「你個龜兒子就是個縮頭烏龜,整座長安城,老子最瞧不上的就是你。」
李羨淵本想冷漠處之,可這聲『龜兒子』實在是令人破防,他冷哼一聲,面色鐵青,沒再搭理楚休。
楚休冷笑一聲,轉而望向三先生王涼,「三師兄,要不你來吧?這把劍,今天肯定是要拿走的。」
「我的刀,只斬惡人。」王涼麵無表情。
楚休道:「沒讓你拔刀,你把劍拔出來就行。」
王涼斜睥,「你自己怎麼不拔?」
楚休有些氣惱,「我跟他說話說的太多了,有些下不去手。你還沒跟他說過話,你來最合適。」
「是你要劍,又不是我。」王涼沒好氣地道,「我要是拔劍,心境可就要亂了。」
楚休無奈,再次看向白髮老者,猶豫著道:「要不,你自己把劍拔出來吧?」
白髮老者道:「老奴倒也不是不願幫你,可這劍插進老奴胸口時,痛徹心扉;拔出之時,只怕會更痛。」
楚休悶聲道:「我可以幫你止痛。」
「既然你連止痛都能幫老奴,何不直接拔出劍呢?」白髮老者道。
楚休眯眼,「我怎麼感覺,你這老傢伙有些陰險啊?」
白髮老者道:「老奴一直在實話實說,未曾對你說過一句假話。」
「實話實說更陰險。」楚休冷笑,「強占別人家的寶劍,你再實話實說,也改變不了事實。無論是你,還是你的恩人,都是在進行道德綁架。」
「道德綁架…」白髮老者輕語,緩緩點頭道,「很形象,你們的道德太高,不願傷害老奴這條老命,只能自己犯難。」
楚休無語,這老東西,真的是油鹽不進。
「小子,文採好,有用嗎?」一道輕挑的譏諷聲響起。
聞言,張涼眼睛頓時一亮。
「是他…」楚休心中一動,身前已浮現一人。
一個年輕的身影,滿臉桀驁的笑容。
陳長生。
「吃癟了?」陳長生下巴微揚,斜視楚休。
楚休悶不做聲。
「解決問題,要多動動腦子。」陳長生淡笑道,「這種問題,要從源頭解決。」
說著,他轉身看向白髮老者。
「您是」白髮老者臉龐隱隱顫動。
陳長生道:「你剛剛說,有此劍在,便可能有一個孤兒,前四十年,過的像你一樣快樂?」
白髮老者微微點頭,他已經猜到了眼前這人的身份,激動之餘,不免又有一些忐忑。
「你那位恩人,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陳長生又道。
白髮老者沉默以對。
陳長生道:「把他想好點,他是希望你過好下半生的,你覺得你過的好嗎?」
白髮老者沉默依舊。
「何為傳承?」陳長生道,「他當年把你從乞丐,培養成了一位俠士。而你,培養了誰?」
白髮老者微微垂首,心境觸動。
「你應該明白,我既然來了,這把劍肯定會拔出來。」陳長生看著白髮老者,「我只問你一句,你是想就此離世,還是想像你那位恩人一樣,行走天下,救濟培養一些受災受難的小乞丐?」
「老奴」白髮老者嘴唇發顫。
「別在我面前提什麼老奴。」陳長生一臉厭煩,「老子比你大多了,也不知誰給你的奴性,難不成你那恩人是把你當成奴才培養的?」
白髮老者一時沉默,緩緩道:「您來了,我本沒有選擇的機會。既然您給了我機會,我自然感激不盡。」
陳長生轉身,下巴高高揚起,俯眼瞧著楚休,「看到了沒?你行嗎?」
楚休麵皮微抽,悶聲道:「我要是拔劍之後,還能留住他的命,我也能說服他。」
陳長生嗤笑,譏諷道:「還不是你不行。」
楚休暗惱,卻又無可奈何。
陳長生一臉得意地伸出了右手小拇指,笑意吟吟地道:「小子,在我面前,你就是這個。」
楚休臉有些黑了。
「別誤會,我說的不是我的小拇指,而是我小拇指上的指甲蓋上的一粒灰塵。」陳長生悠悠說道。
楚休看向三先生張涼,溫聲問道:「唐家寶和端木夭夭的傷,好了嗎?」
陳長生臉色頓時一僵。
張涼一怔,旋即連問道:「他們受傷了?誰幹的?」
「他們的實力好像不太行,弄那個叫什麼困靈陣的時候,都吐了血。」楚休悠悠道,「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張涼無語,合著在這裡等著呢。
「臭小子,你大概是忘了,明天要去哪。」張涼冷颼颼地提醒道。
楚休眼皮一跳,悶不做聲。
明天,肯定是要去朱雀書院的後山。
書院後山誰最大?
「瑪德,快兩千歲的人了,裝什麼嫩?」楚休暗罵,有些鬱悶。
陳長生冷笑一聲,再次轉身,看了眼白髮老者,右手輕輕一動,插在白髮老者胸膛里的天啟劍,頓時飛射而出,懸浮在空中。
於此同時,一縷碧綠色的真氣自陳長生指尖湧現,轉瞬間融入到白髮老者的胸前傷口。
整個過程,幾乎是在電光火石間完成的,白髮老者就覺身體一空,便恢復了正常。
不僅沒痛,胸口反而隨著這股碧綠色真氣的融入,變得暖洋洋的。
「你大概還能活十年。」陳長生看著白髮老者,「若是心念暢通,境界有所突破,歲數還可以往上提一提。」
白髮老者直接跪在地上,恭敬道:「多謝院長再造之恩。」
陳長生望向武皇祀,眼眸變得深邃,輕語道:「這小子玩的可真花啊。」
隨後搖了搖頭,又看了楚休一眼,「鬧一鬧就可以了,以後要是還有興趣,就靠你自己來鬧。仗著書院的勢,終究顯得有些滑稽。」
說完,陳長生一步邁出,他和白髮老者的身影盡皆化作流光,消失遠去。
天啟劍插於地。
「師尊的狂,才是真正的狂。」張涼感嘆道,「我們就只能算是小打小鬧。」
楚休望著陳長生離去的方向,心說就算是一頭豬,活了兩千年,大概也能活成豬妖。
關鍵是,如何能夠長生兩千年呢?
楚休心生嚮往,在心裡默默定了個小目標:
先長生個十萬年再說!
此間事了。
開始時意氣風發,想著要踏碎金鑾;真來到武皇祀,情況急轉,糾結難定;待得最後,雖幫著老闆娘、朱有容拿到了天啟劍,可楚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真正幫到老闆娘的,並非是他。
陳長生。
楚休的心情很複雜。
這種感覺,大概就像是原本正在跟你一起競爭班長一職的同學,忽然一下子變成了班主任,這尼瑪找誰說理去?
離開皇宮之時,老闆娘用一塊錦布包裹著天啟劍,抱在懷裡。
待出了皇宮,遙望見金銀台時,楚休、張涼皆停下了腳步。
金銀台上,乾皇正冷目而視。
「三師兄,你覺不覺得這一趟有些憋屈啊?」楚休腦袋微歪,小聲問道。
張涼點了點頭,「確實有些憋屈。」
「要不…咱劈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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