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無論鳶君怎麼催促,賀淳華就是按兵不動,主打一個戰略定力。
丈夫這是消極抗命,應夫人擔憂:「君上會不會責罰?」
「軍隊操練不及,糧草供應不足,連馬匹都湊不夠數,這些君上都清楚。何況我也表態,要是貿然出兵,我自當掛印而去,請君上另請高明。」
應夫人聞之色變。
賀越趕緊安慰她:「娘親莫怕,君上一定不放父親離開。」
他臉色微黯:「鳶廷沒有多少人才了。」
「今天這蒿芽餃子不錯。」賀淳華吃得很香,不露愁苦之色。蒿芽在石桓城上不了大戶人家的飯桌,但他們從黑水城來,很喜歡這種野菜。
「夫人莫憂。危機危機,危中有機。」他對應夫人笑道,「若非國事告急,君上怎會下決心把我調回都城?我看哪,他原想把我摁在夏州,至少過上七八年再說。」
一州之長是多少官員孜孜以求的目標,卻遠不是他的終極夢想。
這些刺史、總管在任十年以上的,比比皆是。
賀淳華的話里有淡淡諷刺。應夫人聽出來了,往外探看幾眼,發現下人們都不在,這才放心。
賀家幾乎被滿門抄斬,只留下賀淳華這麼一個獨苗。老國君把他發派西部邊陲,又提任他為千松郡守,就是把這人留給兒子的。
這樣新君繼位以後,拿貪官祭刀就能立威,提拔忠賢就能籠絡臣心。
畢竟殺賀淳華全家的是老國君,跟新君有什麼關係?
就算他心頭怨氣再重,能恨國不成,能恨君不成?
人不能恨天,民不能恨君。
可惜啊,當今君上並不按先君的劇本走,放著賀淳華就是不用。要不是叛變的國師孫孚平去西邊送人頭,賀淳華還沒機會東升哩。
賀淳華也很清楚,因為老國君的一時糊塗,當今君上對他可沒那麼放心。
他又扒了兩口飯,問賀越:「越兒,你這裡有什麼消息?」
他替兒子在大司農那裡謀了一份差事。大司農管理國家谷貨,賀越雖然職輕,但可以探聽諸多重要情報。
「有一事,父親最好知曉。」賀越認真道,「嶸山宗終於同意借錢了。」
賀淳華筷子一停,心裡一喜:「多少?」
「七百萬兩!」
「它居然肯出借七百萬兩?」賀淳華也被這個數字驚到,「我以為有一半就不錯了。」
「我聽說王廷先前三次遣使借款,都被嶸山宗拒絕。」賀越笑道,「這回嶸山宗同意了,還要低價售賣我們二十萬石糧食!」
賀淳華大奇:「嶸山宗怎麼突然慷慨起來?」
他給軍隊籌過糧,從前兩萬石糧食就夠趙盼的五萬大軍吃上一個月。二十萬石平價糧,那真是很慷慨了。
鳶國一直在進口外糧,既然需求量大,價格自然水漲船高。
對現在的鳶國來說,糧食比銀子更實在,能解燃眉之急。
「據說是有條件的。」
「沒條件就怪了。」賀淳華嘁了一聲,「就連你哥都知道,天上不會平白掉餡餅。」
他突然提到長子,飯桌上頓時沒人講話。
短暫的沉默過後,賀越才接著道:「嶸山宗的使者已到都城,今日下午,典客令王大人與之會見,據說相談甚歡,還擺宴款待。」
「錢好借,不好還哪。」賀淳華揉了揉眉心,「嶸山宗這麼慷慨,必有因由。」
人還不上錢,就得挨揍。
國家還不上錢,就得割肉。
應夫人突然問道:「如果糧錢都來了,老爺會出兵麼?」
此前賀淳華不出兵的理由,就是糧草不足。如果嶸山宗的支援填補了這項空白呢?
有錢就有糧草,就能想辦法去湊馬匹。
「還不到時候。」賀淳華的臉色沉了下來,「還不到時候啊。」
次日天晴,朝霞旖旎。
賀淳華起身洗漱完畢,見應夫人總揉眼皮,就問她:「眼裡進砂了?」
應夫人嘀咕:「從昨晚起,左眼皮就跳個不停,也不知怎麼回事。」
兩人正要去吃早飯,吳管家忽然從外頭衝進來,邊跑邊喊:「老爺,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他都叫破音了,嗓子一下拔尖。
這個管家向來持重,賀淳華幾乎不記得他有這麼失態的時候。
「怎麼回事?」
最後一個「事」字還沒出口,吳管家就已經搶先道:「大少爺回來了!」
賀淳華夫婦愣住,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啥?
應夫人呆呆道:「你說什麼?」
吳管家伸手指著外頭,有些氣喘:「大少爺活著,大少爺回來了!」
賀越正好走到飯廳外頭,聞言拔腿就往大門口沖。
還沒跑到門口哩,花廊外轉進來一個人影。
賀越還沒看清就眼前一花,胳膊被人一把拽住:「老二,哪裡去?」
眉目俊朗、氣宇軒昂,笑起來一口大白牙,不是賀靈川是誰?
「你英俊瀟灑的大哥回來了!」
賀越狂喜,用力抱住他叫道:「終於、終於!你終於回來了!」
賀靈川拍拍他的天靈蓋:「喲,長高了?」
就這半年時間,賀越比原先高了一頭,臉部也更有輪廓,褪去一點清秀,多出一絲男兒氣概,看起來和賀淳華更像。
「哎?你哭什麼?」他看賀越眼眶紅了,「怎麼跟娘們兒似的?」
「老哥你」壯了。
方才賀越撲上去環抱兄長,覺得自己好像撞上了一堵牆,還是鼻子先撞到,現在一股酸氣直攻天靈蓋,痛啊!痛到他險些飆淚。
大哥的身板,怎麼硬到這麼離譜的?
此時賀淳華夫婦也趕了過來,看到賀靈川都難以置信。
「川兒」應夫人哽咽,一手捂在胸口上,眼眶也紅了。
賀淳華大步上前,雙手按在長子肩膀上,上下打量個不停:「好,好!我就知道你沒死!」
他目光亮得驚人。
賀靈川凝視著他,嘴角笑容越擴越大:「兒子回來了——」
他站在百花綻放的園子裡,背朝東升的朝陽。
或許是因為陽光直射,賀淳華這一瞬頓覺刺眼,連長子的笑容看起來都有些模糊。
他偏了偏頭,聽見長子的聲音悠長而平和: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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