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願靜靜地看著孟輕影,半晌沒有回答。
孟輕影也不催,她沒指望對方能直接回答——既然要藏,怎麼可能一問就告訴你?
只是孟輕影覺得,可以談。
首先雙方一戰,被天上人摘了桃子,就不應該再僵持,要另尋合作的可能。
其次……她和這老和尚的關係很微妙。
她是鸑鷟。鸑鷟是鳳皇退化之後、且長期沾染幽冥意,形成的新形態。
為何退化?
按流蘇的意思,鳳皇想要演化六道輪迴,得自己以身合六道才行。鳳皇沒做到這麼極端,卻也剝離了自己的輪迴法則,用一些先天之寶揉合起來,製作了輪迴之盤,希望藉此演化六道。
結果幽冥崩毀之後,輪迴之盤崩離墜入崑崙之底,在演世之蓮邊上呆久了,居然開啟了自己的靈性,變成了人形。
性質上認真說起來,幾乎可以說悲願是孟輕影前世創造出來的生命……
不往這個角度說,單說悲願的能力,這佛門輪迴之道的根基就是源自鳳皇賜予。失去輪迴法則之後的鸑鷟,都沒辦法直接浴火重生了,得靠當初那鳳羽的協助,轉人身重修,是為今日孟輕影。
悲願若是把輪迴法則重新還給孟輕影的話,孟輕影說不定就可證鳳皇之道了。
鳳皇是自己剝離了這種能力,也沒打算收回來,孟輕影自然不會向他討還,也談不上欠不欠。
可這等淵源,因果總是在的,孟輕影要是撒起潑來,悲願是不是要喊她做娘都不好說……
這個扯遠了,如今悲願自己是無相大能,奠一派之基,有自己的道要走,這種關聯已經未必有什麼意義。但不可否認,二者因果未消,總不是說斷就斷的事情。
玉真人的面子,悲願都未必給,但她孟輕影說話,悲願卻必須要慎重考慮。
當然……殺了孟輕影,或許也算是某種形式的了卻因果,就看他到底修的是佛還是魔了。
孟輕影被悲願盯著良久,神色一變都沒變過,安靜地等了好一陣子,才再度開口打破沉寂:「你在猶豫?是不是在盤算該不該殺了我,了斷這前因?」
悲願終於說話,聲音帶了少許沙啞:「我是佛門。」
「原來你也知道你是佛宗。」孟輕影帶了些譏嘲:「立悲願為號,本當渡地獄之空,做的卻是阻止幽冥復甦,藏匿六道之本。偏偏重整幽冥,打算再立六道者,卻是我們萬象森羅,一時間我竟不知誰才是佛門,誰才是魔宗。」
悲願慢慢道:「我與幽皇說過,幽冥復甦,可能導致天帝重生……她的三界之序,老衲不同意,讓你重新選擇,你也未必站她一邊。」
孟輕影微微皺眉。
重新選擇一次,鳳皇還會不會站在天帝一邊?道爭對錯,很難論定,但似乎歷史事實已經證明了,她們都被流蘇說中了。
天帝有私,九嬰等一眾臂膀更是各懷心思。就連她鳳皇,說是以身殉大道,卻也未盡全功,至少它沒有真正的身化輪迴,只是做了個盤,最終盤還長腳跑了,現在就坐在自己對面,持相反的意見呢……怕天帝復甦,明顯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去做輪迴之基。
真是幽默。
但可以理解。
流蘇說,臭火雞,你們做不到,別自欺欺人了。
真的做不到。
孟輕影嘆了口氣:「天帝不會還在虛空遊蕩,她早該入輪迴了,你這藉口,自己信麼?」
悲願不語。
孟輕影又道:「幽冥重立,也不過是回歸遠古之意。六道之序還沒建立,我又不會拿你再去化六道,我也沒那本事……你在怕什麼?」
若說怕,那怕的就是你總有一天有那本事。
所以才會有殺了你這種選擇。
悲願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他知道孟輕影懂,是在明知故問。
事實上他也確實不會做這種選擇,就連孟輕影猜他的想法,其實都猜錯了。
他慢慢道:「其實你說老衲不願演化六道,所以藏匿忘川,甚至還試探老衲是否想殺你……這是你此世魔宗呆得太久了,真的誤解了我佛門。」
「咦?」孟輕影很是意外:「若我誤解,那你說來聽聽。」
「老衲願意演化六道。」悲願仿佛說著一件事不關己的事,語氣雖緩,卻很是堅決。
孟輕影這回真的有些驚了。
騙人的吧……
當初鳳皇算是道心極堅定的了,也沒法做到自演六道,只是分化法則,導致自身退化,這已經讓人很是喟嘆了。你居然告訴我,你真願意自演六道?
你比鳳皇還無私嗎?
「老衲生而為六道之盤,六道有序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打心底就認同善惡有別,天心之大公實為不公。」悲願解釋道:「所以老衲立的是佛宗,以渡人為任,以慈悲為懷,修來世善果。孟施主和我們菩提寺打交道已有多年,應當知道,我們與那些騙人的佛棍並不一樣。」
孟輕影必須承認這一點,她算起來和菩提寺作對十幾年了都,菩提寺是真的萬年行善而不改,大荒東部信徒無數,不是靠忽悠的,是真正靠救苦救難普渡眾生而成的,她調查過多次,從沒有發現背地一套的跡象。
悲願是真正的有道高僧,所以和曦月都有不錯的交情。
但這個委實有些超出了此世魔宗出身的孟輕影理解,她的思維出發點還是在利弊考量方面較多,實在不太敢信那種舍己胸懷。她寧願相信是自己的情報不夠到家,發現不了悲願背後在幹啥。
她忍不住問:「既然你說得比唱的還好聽,你阻止我師父幹什麼?」
悲願慢慢道:「玉真人慾煉幽冥,是為了尋找遊蕩在虛空的愛人之魂,這是真正的一己之私,動搖天下。祭煉之日,不知要多少血祭,也不知人世山川會有多少崩頹動盪,一界牽引可不是開玩笑的……老衲不忍見。其實老衲反倒是想問,你們明知道此事根本找不到不傷人的方案,你身為鳳皇轉世,為何反而認同玉真人之舉?」
這回輪到孟輕影回答:「我是魔宗。」
悲願愣了一下。
剛才他說,我是佛門。
如今孟輕影說,我是魔宗。
當年鳳皇乃至鸑鷟,都是公心正義,令人生敬。
如今孟輕影竟然公然說出這樣的話,他實是驚詫無比。
孟輕影續道:「於公,我認為為了更重要的目標,小節不可拘。」
見悲願忍不住要反駁的樣子,孟輕影提前擺手阻止了他:「我知道你要說這想法不對,但我已經說了,我是魔宗,不用跟我駁這三觀,沒意義。」
悲願默然搖頭。
「今生我是孟輕影,我繼承了鸑鷟之因果,卻不代表我是鸑鷟。」
「是。這是於公,那麼還有於私?」
孟輕影淡淡道:「於私……師父為情,顛覆天下也不顧,世間為敵亦不惜。是,你們又要說這是魔,可那又如何?我欣賞,贊同,支持他這麼做。」
悲願光頭搖得像撥浪鼓。
半晌才忍不住道:「秦弈怎麼想?老衲知道他是俠心,也知道你與他相戀之後,已經收斂了很多魔性。你這番話,會在他面前說麼?」
孟輕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你猜……若是我死了,復活我需要他成魔,他會不會?」
悲願眯起了眼睛。
「他會。」孟輕影很確定地自己回答:「他的倒影映在佛龕,是佛是魔,從來無法回答。所需的無非引線,一念可成佛,一念可入魔,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悲願慢慢道:「人。」
「哈!」孟輕影撫掌而笑:「對,這就是人。」
悲願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孟輕影支著腮,打量了悲願一陣,忽然道:「雖然你說的話讓人很是感動,我卻總有個感覺……你這樣的慈悲,我反倒覺得虛假,似是……不太像個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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