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提學使大人。」
滿場眾人皆向那白髮老者行禮,此君正是朝廷派駐昌武府的提學使蘇青。
蘇青擺手,「免禮。」
視線忽被條案上的文字吸引,不由自主走到近前,一詩讀完,撫掌道,「我昌武府還有如斯人物!是誰!」
不待譚明指認鄧獨秀,周桃芳搶先發言,一口氣將因果說盡。
他已經下水了,必須將鄧獨秀溺死。
他知道先入為主的厲害,不肯讓鄧獨秀占這個先手。
「十天前,李沐風正在閉關,不可能見過你。」
那道清冷的聲音又起,一道身影從蘇青背後閃出。
那人才閃出,眾人心中皆忍不住暗暗喝一聲采,這才是濁世佳公子。
但仔細凝視,很多人都發現問題不對,那玉面公子,白袍寬大,身姿窈窕,一張白玉般的俊秀臉龐,並沒有突起的喉結相稱。
無疑,這是位女公子。
如此姿容,換上女裝,卻不知要勾走多少魂魄。
「不知這位……」
譚明看著蘇青問道。
蘇青擺手道,「這是我的一個師妹,十餘天前,她的確在小倉山待過一段時間。」
周桃芳後背騰起一粒粒白毛汗,「當時我並沒見到秦先生,但確實見到了李觀主。
想來秦先生也不能時時刻刻,都伴於李觀主左右吧。」
秦先生冷笑,「巧言令色,令人作嘔。」
她冷臉一揮袖,不屑與之爭辯,視線凝在鄧獨秀臉上,似在說好自為之。
原來,這秦先生正是當日在白雲觀掛單考察鄧獨秀的秦師叔秦清,她今日隨蘇青造訪賢雅集,是來散心遊玩。
適才,她詰問周桃芳,並不知道周桃芳對立面站著的是鄧獨秀。
只是聽周桃芳言之鑿鑿十天前見過李沐風,擺明了是在說假話。
她聽不下去,才站出來。
待周桃芳向蘇青敘說前因後果時,她才看到鄧獨秀。
她反感鄧獨秀的油嘴滑舌,但相比周桃芳的指認,她卻更相信鄧獨秀。
畢竟,她親眼見過這個街溜子白話的能力的。
那句「林深時見鹿,海藍時見鯨,夢醒時見你」的無賴話,被她截掉了「夢醒時見你」,悄悄記在了句子集中。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實話實說,沒想替鄧獨秀伸張正義。
蘇青看著鄧獨秀道,「除此篇外,你可還有佳作?」
這的確是驗證一名文士成色的極好辦法。
鄧獨秀看著周桃芳,周桃芳微笑道,「小友看我作甚?莫非這佳作在周某臉上寫著。」
「哈哈哈……」
滿場轟然。
鄧獨秀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佳作豈是說有就有的。」
此話一出,滿場轟然冷寂,嗖嗖的清靈氣再度從四面八方投來。
這時,他龍頜竅內的靈液已經緩緩匯聚成了溪流,效果極為可觀。
「好一句文章本天成,傳說中的出口成章,也不過如此。
看來,這篇明朝散發弄扁舟,真是你所作……」
「提學大人,晚生亦有拙作一篇,想請提學大人斧正。」
周坤忽然戳了出來,高聲道。
譚明冷道,「今日賢雅集,乃是觀諸生風采,非是品卷改文章,還不退下。」
蘇青擺手道,「無妨,且道來。」
周坤才要行動,周桃芳使個眼色,周坤才想起自己的一筆字雖然不差,但鄧獨秀珠玉在前,他再湊上前去,那是自打耳光。
便聽他吟道,「去秋三五月。今秋還照梁。今春蘭蕙草。來春復吐芳。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
一首詩讀完,滿場無聲,周坤強掩心中得意,沖蘇青深深一鞠,「提學大人伉儷情深,自尊夫人故去後,提學大人一夜白頭。
十載孤身,如此深情,令世人讚嘆。
晚生聽聞後,感慨良久,一夜未眠,才翻成此作,希望能入大人青眼。」
他念的是一首悼亡詩,算得上是上乘作品,是周桃芳花大價錢購來的,只為今日揚名。
而選中這首悼亡詩,正是周桃芳悄悄把准了蘇青的脈,才下的鉤。
周坤念完詩,全場沒有聲音,不是驚嘆於這詩有多好,而是不明就裡。
此刻周坤說了緣由,眾人無不佩服周坤的用心之深。
蘇青微微頷首,「小友好意,我心領了,我與亡妻之間,並無小友所寫的那般深情動人。」
他心中並不滿意周坤的作品,悼亡詩除非自抒自感,旁人代寫,便辭藻再是華麗,也難有溫度。
滿場轟然,周坤看在眼裡,正暗自得意,卻沒想到蘇青竟是這種不咸不淡的態度,心中不免失望。
「可惜,可嘆……」
鄧獨秀幽幽道。
周坤正不痛快,冷聲道,「你有何資格評判我的作品,你若真有真才實學,不如也做一首悼亡詩。」
鄧獨秀擺手道,「我是可惜蘇大人的伉儷情深,嘆人世無常。
非是評判你的詩作,何況,你那詩作也不過如此。」
周坤還待說話,被周桃芳眼神止住。
卻聽周桃芳道,「想必鄧小友又有佳作?想起來了,小友曾有文章天成,妙手偶得,倉促間,怕也難以成文,便有一二句也是好的。」
周桃芳從心眼裡不信,鄧獨秀先前誦念的「弄扁舟」是鄧獨秀所作。
是以,處處緊逼。
譚明道,「提學使當面,正是展露你才華的時候,鄧生,切莫自誤。」
他很看好鄧獨秀,樂見他揚名。
「譚明向來目無餘子,竟對你有這麼大信心,你且作來。」
蘇青含笑盯著鄧獨秀道。
鄧獨秀行到條案邊,抓起狼毫筆,手起筆落,一張嶄新的雪緞紙上,只落了一句。
此句才現,蘇青眼睛便紅了,滿場鴉雀無聲,只聽蘇青語帶悲愴吟道,「卿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一連吟誦十餘遍,仿佛入迷。
眾人也都驚呆了,悼亡詩難做,最大的原因在於難以共情。
鄧獨秀此一句,將遺憾和深情寫進了骨頭裡。
尤其提學使蘇青,這一頭白髮,簡直再應景不過。
大片清靈氣從眾人頭頂浮出,嗖嗖朝鄧獨秀胸口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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