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帥和副將的話如同兩盆冰水,將韓楓心中湧起的怒火一下子澆滅了。
他看著這兩個忠誠的下屬,只覺熱淚盈眶。愧疚和感動充滿了他的胸口,他永遠也無法跟這些人說,自己也是將他們送入火海的罪魁禍首之一。
一定要為他們討回公道!公道長存,卻如何來討!
憑他自己的本事並不是上不去那巨石,可這時他卻不想讓這些忠心耿耿的男兒漢再度失望。攀著這些人的肩膀,再藉助紫金長刀的砍刺之力,韓楓翻身躍上了巨石頂。他低頭看去,只見師帥站在兩丈之下,正仰頭沖他招著手。
火已經燒到他身邊了,這一片火海之中,很多人都已是焦炭,而韓楓腦海中的最後印象,便是這個正在招手的師帥。
火雷早已都炸完了,整個火谷之中只剩下噼噼啵啵的燒火聲和人們有氣無力地慘叫。很多人的骨架被火燒得扭曲,一隻只烏黑的手冒著火星往上伸著,伸到最後或許只剩一兩個手指頭還在上邊。這是名副其實的地獄眾生,也是名副其實的無人解脫。
一千人的死對一萬人的死,這一場戰爭,西代兵「大獲全勝」。
韓楓拖著疲憊的雙腳走到山谷之外時,只見芒侯的大軍已經都趕了過來。趁著叛軍全員出動,芒侯領人一舉襲擊了叛軍的老巢。這才發現分水嶺的戰營之中,除了清水以外,可以說再沒有其他東西了。
軍營裡邊留下的糧食是在西代連餵豬都嫌粗糙的糠米皮,給馬吃的草倒比給人吃的飯還顯得可口些。嚴奉川在臨走時,把所有與帝都往來的文書一焚而光,顯然他這一去也是不打算回來的。
簡陋的中軍大帳裡邊留下的只有幾封嚴奉川與女兒來往的書信,那信中的內容寫得極其晦澀,初見只以為是父母和孩子拉拉家長,但如果仔細看,就知道這是在布置刺殺的事情。
女孩子的字跡娟秀,一如那女孩清秀可人的面龐。韓楓看著這封信,不知怎地只覺心裡五味雜陳。嚴奉川的夫人守在中軍大營與那些傷病的士兵堅持到最後一刻,她甚至還刺傷了一名芒侯的親兵——那親兵則割下了她的頭顱。那也是個帶著夷族血統的女人。
從嚴奉川的家書中,韓楓看到了他的身世來歷。嚴氏是帝都偏南、大江以北潁州的大族,而嚴奉川並不是這個家族的讓人引以為豪的孩子。他是嚴氏當家人的次子和一名半夷女所生的後代。
若是長子,也許他雖然身份低微,但在家族中還能有立足之地,可是他的父親便是次子,他本人也不是嫡長子,一貶再貶,最後竟隨著年老色衰的母親負責看守鄉下的祖屋。每個月的月錢不夠母子二人吃穿所用,而大戶人家固有的驕傲也讓嚴奉川不能拉下臉皮來真的去當一個農戶,他便在鄉間開起了學塾。
嚴奉川二十歲當起了教書匠,二十三歲,他迎來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位學生。
在嚴奉川的家書中,他不無自豪地多次使用這個自稱——「帝師」。
是的,他是帝師,是當今帝都的最高當權者的老師。在詹代帝皇八歲那年,那時的太子曾經在他的私塾上過一年學。誠然,那時的小太子調皮搗蛋,人見人煩,甚至三番兩次地作弄戲耍於他,帶著全塾的學生頂風作案,跟他對著幹,但他對自己的學生依舊愛得深沉,愛得無私。
信中記載著,當他知道那個最聰明的孩子竟然是太子時,他想著祖先的訓導,家族的理想,絲毫不敢怠慢地便將這件事情寫成密信,上報給了州府的官員,此後層層往上,最後傳到了先帝處。
他在信中盡到了一個文人的全部義務。他痛斥了皇后和太子如此作為並沒有肩負起他們應有的負擔,他看不慣一國之後像一個鄉間農婦一樣大咧咧地挑水種菜,更看不慣未來的九五之尊爬樹滾泥塘,絲毫沒有貴族的樣子。
如此下去,國將不國!
這是他在那封密信最後的一句話,也是他寫的最得意的一句話。果不其然,在這封信發出不久,先帝便命人召回了皇后和太子,同時也密旨傳召了他——嚴氏復興的新星,嚴奉川。他是他們家族中最輝煌的那個身影,太子太保的身份一下子讓嚴氏輩分最高的祖爺爺也破例與他見了面,並且說了幾句讓他心中暖洋洋的問候話語。他的母親因為操勞過度早在三十六七歲便已去世,但因為他的緣故,這個半夷女可憐的亡魂終於住進了嚴氏祠堂,能夠在未來的歲月平平穩穩地享受著「後人」供奉的香火。
此後,他重新開始講課,對象只有一人,便是那時的太子。
可以看得出,太子對他很不屑,然而聽課的時候,太子仍然是最認真的。他曾對太子勾畫出一個代國美好的未來,所有的人都遵守著自己的本分,同時因為遵守本分而享受著自己的生活。即便是半夷女,只要做好了奴婢的本分,也能「體面」地活著。
嚴奉川至死仍嚮往著這樣一個世界,他的家書幾乎封封都提到他在做著這樣的美夢。然而也寫到他常常在夢中哭醒過來,看著黑黝黝的天空不知所措。
嚴奉川,毫無疑問是歷代帝師中最悽慘的。他在帝都度過了這一生最無憂無慮的六年後,三十歲時被外放,棄筆從戎,成為了芒侯手下的一位偏將。他在家書中小心翼翼地寫著這些,訴說著他對先帝的感恩——他感恩先帝給了他這樣一個實踐和鍛煉的機會,讓他能夠腳踏實地為這個他愛得深沉的國家做些實事。
然而再小心翼翼的文字,也掩蓋不住他或多或少的失落。
十五年後,嚴奉川盼星星盼月亮,看到了他的徒弟成為了新的帝皇。他期望徒弟把他接回帝都養老,卻沒想到如今的詹代新帝對這件事隻字未提,而轉眼間,芒侯的起兵謀反則讓他最後的希望落了空。
直到這時,嚴奉川依舊樂觀地自己寬慰自己,認為「西疆邊陲為帝之心腹,若無放心之人守衛,豈可安然?放眼四海,獨我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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