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楓原以為梁鈞會記恨那些夷人的男孩子,並且會有失落的感覺,卻沒想到梁鈞說了那些孩子不和自己玩之後,只聳了聳肩膀,便露出了滿臉的無所謂。
梁鈞沒心沒肺,卻讓韓楓心中更增了些愧意。他小心帶馬,起初他還要拽著韁繩,但見曉灼並不抗拒梁鈞,而這孩子又極其喜歡騎馬的感覺,便索性把韁繩全部交給了梁鈞,讓他好好感受全盤掌控方向的感覺。
黑子一家所在離梁鈞找野菜的地方有些遠,兩人做在馬背上,自然而然也就談到了離娿留下的話。
離娿的話依舊有著她琢磨不定、古靈精怪的特點,經梁鈞煞有其事地轉述,更帶出幾分滑稽:「仙女姐姐說前邊的江底下有些給你的驚喜。當然,如果你騎的不是馬王,可能那驚喜會更大些。」
語罷,他伸手拍了拍曉灼的頭,回身看著韓楓,道:「大哥哥,這是馬王麼?我還以為仙女姐姐騎的才是馬王。」
曉灼聽了這句話自然不服氣,但韓楓在它肩骨上一按,它便只得忍氣吞聲,收起那副驕傲自得的架勢。而韓楓這才意識到為什麼黑子對離娿會一口一個「仙女姐姐」,並不將她看成是尋常的夷族姑娘,多半也是因為那匹夜之天馬了。
兩人說話間,已來到梁鈞住處。
借著半弦月的月色,韓楓細細看去。那住處是用枯木樹幹搭成的,頂部搭了些寬大的樹葉,一層又一層交織相疊,用來遮擋雨水。
屋子只有半扇小門,並沒有窗戶,此刻那門被關著,僅能從樹枝縫隙看到裡邊淡淡的光芒。屋前燃著一堆快要熄滅的篝火,白煙裊裊,散發著一股怪異的香氣。
想必這也是離娿留下的藥物了。韓楓勒停了曉灼,翻身下馬,正要抱梁鈞下來,卻不料梁鈞竟然站上了馬背,隨後「噌」地一下子跳到了地上,他身子本就矮小,這時再帶著身上穿的厚厚棉襖,整個人就像個大球一般,所幸他落地極穩,並沒有方才在草叢之中蹣跚走路的架勢。
梁鈞「嘻嘻」對著韓楓一笑,提了竹籃子,便又費力地邁著大步子,趟過地上的枯草和樹枝,到屋門前拍門:「媽,媽,我回來啦!」
屋中起了聲響,隨後屋門被一隻有些粗糙的手推開。韓楓目力過人,一瞥之下,便見那手骨節突出,五指又短又粗,指甲多有裂開,並不算好看,但卻顯得有力,若不見後邊人影,只以為這是個成年男子的手。
門後是個身材有些臃腫的女子,那女人側身讓開本就不大的門,等兒子進屋後,才見韓楓還在夜色之中站著。她微微有些慌,下意識間把兩隻手在腰間的圍裙上蹭了蹭,才勉強笑道:「這位……這位公子是……」
梁鈞笑著接了話,道:「這就是仙女姐姐說的那位大哥哥啦!」
面對黑子的遺孀,韓楓更覺歉疚,尤其他還聽到那小屋之中有孩子的啼哭聲,似乎是在哭著說肚子餓了,而才滿五歲的梁鈞聽了弟弟的哭喊,立刻顧不得介紹韓楓,轉頭就拎著竹籃子進屋做菜去了。
這雖然僅僅是個五歲的孩子,但卻過早地承擔了不該他承擔的責任。韓楓對黑子之妻歉意地笑了笑,然而他臉上戴著皮面具,那些許歉意並沒有讓那女人看到。在那女子眼中,他的笑時友善的,同時還隱約有些小心翼翼。
那女子面露難色地往屋中看了看,又儘量把門開大了點,才含著胸彎著腰,對韓楓擺出了個「請進」的架勢,道:「不知道貴客要來……我們這兒……我們這兒……呵呵呵……」她是個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的樸實女人,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歉意,最後一句話實在不會說,只能用含糊的笑聲帶過。
韓楓忙道:「沒關係,已經很好了。」
說話間,他已經進了那間屋子。他在屋外已經覺得那屋子小,然而這一進屋,才覺出這屋子竟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小。他身子並不算十分魁梧,然而這一進來,終究是讓屋子多出了個大人,一下子竟連轉身都嫌困難。
梁鈞正在角落裡洗著菜,回身看著他,臉上不由訕訕然,道:「我……我……大哥哥,對不住,好像這裡不夠你住的……不然晚上我去跟馬兒一起睡吧。」
黑子遺孀支支吾吾地說了幾句,但含糊之間,憑韓楓耳力竟然也沒有挺清楚。他只知道她似乎是想客氣著讓自己留下來,但這小屋著實拮据,對方又是個年輕男子,如何能與他們一家人擠在一起。
黑子一家人愈是客氣,韓楓便越覺得難受。他生怕自己再多呆一會兒就要當著幾人的面落下眼淚,慌忙搶身出了小木屋,到林間深吸口氣,只覺身心俱涼,這才平靜下來。
黑子遺孀卻仍從小門中探出半個頭來,見韓楓執意不再進屋,才輕嘆了口氣,留著小半條門縫,給孩子們餵吃的去了。
韓楓本就不餓,帶著曉灼隨便找了一棵大樹復又盤膝坐下。他想著總之閒來無事,又不知離娿在前方江水處給自己埋下什麼驚喜,便凝神屏氣,暗自調息。
此刻萬籟俱靜,除去偶爾有孩子的啼哭嬉笑聲傳來,再沒什麼能影響到他去自觀。而韓楓也嘗試著再去「尋找」白童,這幾乎已經成為了他每日的功課,他固然無法成為陣師,但總要在這條路上走得遠一些才好。
自觀守身間,仿佛只過了一瞬,然而外界卻已到了午夜。孩子們都已睡熟,這時那木門輕悠悠地被推開,黑子遺孀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
她走到韓楓身旁,見他閉著眼睛似乎睡熟,卻又似乎醒著,也不敢打擾他,便拿了床還算乾淨的毯子蓋在他身上。韓楓被一驚而醒,他睜開眼睛見那女子就在身旁,連忙道了聲謝。
然而那女子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低聲泣道:「這位公子,我知道您多半是知道我家相公的下落的,求求您發發慈悲,告訴我吧。」
韓楓臉上一燙。他終究無法像騙梁鈞一樣騙面前這個善良樸實的女人,一時踟躕難言。那女子繼續說道:「我記得那天我家相公離開的時候,屋外站著一個年輕人。我看不清楚他的樣子,但卻覺得他……您是不是就是他呢?」
她並沒有見過韓楓的相貌,僅以身材踱之,反而沒有對人臉先入為主的印象,因此韓楓是否戴著面具,竟對她並無影響。
話問到這個程度,韓楓再也無法絕口不認。他輕輕「嗯」了一聲,沒有說別的話。
那女子的眼淚成串地落了下來:「我家相公……我家相公他就是跟著您離開象城的麼?您就告訴我一句吧,無論是何結果,我都願意承受,只是不想再這麼沒有結果地等下去了。您若不願告訴我,只點頭搖頭也好。他……他是不想再回來了麼?」
韓楓連忙搖頭。他記得很清楚,黑子縱有萬般不好,且猥瑣自私,卑鄙無恥,卻是天下少見的戀家男人。
那女子卻面帶悲色繼續問道:「那麼……他是不能回來了麼?」
韓楓目光微動,點了點頭。
那女子身子一軟,跌坐在了地上,然後開始悶聲慟哭。她身子本就臃腫,這一坐下去,像是個鼓鼓囊囊的大衣服包,但旁人看在眼中並不覺得詼諧可笑,反而只覺悲涼淒婉。
韓楓起身想要扶她,可是言語乏力,他對黑子之死又存著愧意,實在不知如何面對。那女子卻只哭了一會兒功夫,便擦乾眼淚,擤了擤鼻子,強睜著一雙腫若紅桃的眼睛,再度給韓楓跪下,道:「多謝公子告訴我真相。」
韓楓忙不迭地扶她,這時卻聽那小屋之中響起一聲大叫來。
出聲之人正是梁鈞。
他不知什麼時候就悄悄起來,一直躲在門後邊透過門縫偷看著自己的母親跟韓楓說話。他人小鬼大,竟然聽出母親是在詢問父親的事,後來見母親痛哭流涕,自然便明白了過來。
梁鈞一下子跑了出來,指著韓楓叫道:「你胡說!你騙人!你不是說我爹很惦記我們麼,他怎麼會死?我爹不會死的,你說啊!你說啊!」他臉上黑乎乎的,這時幾道淚水流下來,衝掉了灰泥,露出底下黑黃黑黃的皮膚,左一道右一道,連著鼻涕混在一起,更顯得可憐兮兮。
韓楓這一生頭一次被一個孩子說得無言以對。他輕嘆口氣,將身上所有銀兩都拿了出來擺在地上,起身拉著曉灼便走。然而他剛走兩步,就聽見背後有風聲。
梁鈞撿起兩塊銀子,用了渾身的力氣向他扔來,邊哭邊罵道:「誰要你的銀子,騙子!騙子!」
憑韓楓的本事,這銀子原本定然打不到他,但他卻連躲都沒有躲,任由那銀子砸在自己身上。
「嗒、嗒」兩聲,銀子滾落於地。韓楓沒有回頭,已經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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