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楓只覺頭腦發昏,他依舊不信智峰會做出這等聳人聽聞的事情,但見虞天星滿臉悽惶,又待問清那日情形,不由得背後冷汗涔涔而下,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智峰素有天算之名,當然知道夷族女子若與有著代國血緣的男子通婚,那男子便會中了昔日兩族祭司所下的毒。故而在外人看來,西代的新帝和新後情深愛篤,但在智峰看來,這分明只是形式上的聯姻罷了。
既然是聯姻,二者必互有所圖。夷族要的是平等地位,西代要的則是蒼梧安靖以及夷族的士兵。如今夷族士兵在為起事時已被伏濤城的代國兵打得七零八落,那麼留著離娿,意義又何在?
沒了夷人勢力支持,離娿的聯姻身份再無價值,智峰不會愚蠢到以她來要挾韓楓乃至西代上下,而智峰最擅長者,在於審時度勢,利用旁人。離娿的身份沒了價值,有價值處,則在於她的驅蟲之術。而若將離娿煉成人蠱,非但能讓她完全聽命於己,而且能夠令她本身從弱不禁風的大祭司變成銅牆鐵壁的戰士,一舉數得,何樂不為。
想明白這一點,韓楓不得不信了虞天星的話。他想著離娿說不定也被關在某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洞之中正經歷生死劇變,雖然想她身為大祭司或許有化解之法,但仍然心痛如裂。
此刻人蠱身上的毒氣散盡,驟然多了這麼多的毒氣,四周樹木花草皆出現頹敗蕭索之色,那盛夏之態再也無法堅持,轉眼間秋風襲來,吹落無數灰黃葉片。韓楓只覺身周漸漸變冷,腳下土地的溫度也不再如方才溫暖,暗忖看樣子隨著人蠱出來,此處的陣法算是被破了。只是這陣法雖然巧妙,卻並不以傷人為目的,縱然破了,對擺陣之人的反噬也並不大。
韓楓走到那樹洞旁網內看,方才門板被人蠱從地下掀飛,其中情形一覽無餘。虞天星跟在他身邊往裡看去,只瞧了一眼就連忙扭過頭去,不忍再看。梁鈞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叫嚷著問他們在看什麼,眼見他離那樹洞越來越近,虞天星忙一把將他扯住,道:「小弟弟,這個你可不能看。」
韓楓聞言轉過身來。他原本想著讓梁鈞過來瞧瞧,才算讓他知道這世上藏污納垢的真相,讓他看清這世間最殘忍的一面,然而這時被虞天星一言提醒,心中一軟,想著梁鈞從小失怙,生活拮据,已算飽嘗世間艱辛,看盡人間滄桑,既然如此,又為何還要這般打擊他,倒不如讓他慢慢接受為好。
他示意虞天星將梁鈞帶得遠些,才又往那樹洞中看去。上次他看銀杉樹下那三十年前的人蠱岩洞也並沒有眼前這個樹洞叫人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寒毛倒豎且胃裡反酸。
他回憶起了彼時那個岩洞,當時他與婉柔和黑子將彼處當成是休憩之所,到了晚上天色昏暗,便見到洞中磷火跳動,隨後才數出洞中留有二十四具屍骨。然而那時那些屍骨早就已經腐爛光了,莫說瞧不見血跡,便連骨頭也有些化成齏粉,看不出原貌,故而在那個岩洞之中,眾人只是覺得悲傷。
眼下卻截然不同。他能夠清楚地看到那二十四具屍體,甚至能看到他們每個人的長相,還能看清楚他們臨死時的樣子。或不甘,或兇狠,或痛苦,這些都呈現得完完整整。沒有一個人是合著雙眼的,每個人都死不瞑目。這些人死得最早的大約已經過世七天,最晚的看樣子是昨天才走的。
那死的最早的是個最為瘦弱的男子,他的衣服已經被其他人扯爛,身上白骨粼粼,血肉斑斑。然而血肉腐爛的傷口卻不像自然形成,而是被人撕咬所致。韓楓又往他身旁人看去,只見一男子口中還剩下半塊肉未曾咀嚼完畢——不用多想也知那是什麼,胸口卻已被另一人伸手插了進去。
那另一人滿身黑毛,插進人身的那隻手又從對方背後伸出,五指尖尖,便如人蠱一般無二。只可惜他下半身卻被旁人扯做兩半,五臟流得遍地都是,自然無法再活下去。
這二十四人死的時間各不一致,死得樣貌也均不相同。死在最前的,尚保有著人類樣貌,越到後邊,則越像人蠱,死法也愈發慘烈起來,足見在這方寸之地的爭鬥愈演愈烈,到了最後面,與困獸已毫無差別。人性泯滅,唯存獸性,屍毒入身,這種種因緣相合,才成為人蠱。
韓楓此刻完全瞭然人蠱成因,而這是連白童也不知道的。而知道的越多,他便越是心急,二十五人被關在一起沒吃沒喝,若要活下去,只能打對方的主意。而依著離娿的性子,她本就無甚善惡之分,被逼急了,還不是什麼都做得出來。
想著離娿或許已經做出這等恐怖之事,韓楓的手不知不覺也抖了起來。他並不是害怕,只是不知該當如何面對,然而無論如何,他都要去見她一面。即便她當真成為不人不鬼的人蠱……那自己……那自己……只怕未免她遺禍人間,也只有狠下殺手了。
一念既定,無論再難過,也總比猶豫不決要好上許多。韓楓看向虞天星道:「天星,這孩子先托你照顧。你帶著他再去集合起夷族剩下的士兵,等我回來。」語罷,他對梁鈞點了點頭,道,「師父這段日子不能帶你一起,你自己照顧自己,能不能做到?」
梁鈞本就是最受不了激的性子,忙點了點頭,說了一聲「能」,才恍然回神:「你要把我撇下?你……你……你要把我撇下不管了嗎?」
韓楓道:「前路危機重重,我若帶著你,自然要分心照顧你,豈不……」一句話沒說完,梁鈞卻蹦了起來,怒叫道:「我能自己照顧自己,哪裡要你分心?」
韓楓卻沒說話,只瞧著身旁那些毒蟲的屍體。梁鈞與他共處了十幾日,也知道自己這位師父平常不愛說話,但心中想的事情卻比誰都多。這時候看他神情,登時猜出了他的意思。韓楓是在說,你今日見了這些毒蟲都無法應付,妄論其他。
梁鈞心頭火起,然而他自小在貧民窟長大,被人欺負得多了,自然不像達官貴族的孩子那麼不知天高地厚,吹牛皮是一方面,但當這牛皮與自己性命掛上了鉤,終究還是要多想一想。
見他沉默不語,韓楓心知這便是他同意讓虞天星帶走了。既無後顧之憂,韓楓便牽過了曉灼,問道:「天星,離娿被抓的地方在哪兒?」
虞天星道:「我……我也不是太認識,只知是山上人聚居處……」她回了這一句,忽地恍然,忙扯住了曉灼的韁繩,道:「聖上要去救她?只怕不妥。」
她並沒有重演「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韓楓已覺心中一寬,便溫然回道:「怎麼?」
虞天星蹙眉道:「我想著……我想著如果真是師父被抓去煉人蠱,那麼那老太婆必定是要看著她以免出差錯的。既然如此,那老太婆自然守在師父旁邊。你這一去,豈不是……你打得過她麼?」
見過智峰之後,虞天星再也沒有「夷族是全天底下最優秀的種族」的狂妄自信。她想著連離娿都對那老太婆俯首認降,心中對智峰自然推崇至極。只是她向來認為韓楓才該是天下第一有本事的人,故而這最後一句「你打得過她麼」問得小心翼翼,只怕觸怒了對方。
韓楓被問得無奈笑笑。智峰是僅次於詹仲琦的陣師,他當然沒有把握能夠打過她。然而若說用計謀勝過她,那更加是笑話。此行去「救」離娿,他連一成把握都沒有,對外說是營救,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卻悲哀地想著自己最多只能知道對方的情形罷了。然而想到離娿被抓的地方是在山上人聚居處,他本已打算上馬,想了想,便將曉灼的韁繩完全交給了虞天星:「我曾聽離娿講起那個地方,想來是能找到的。那邊林木縱橫,倒不如我孤身前往。」
虞天星見曉灼雖然神駿,身子卻不算大,只以為是匹出眾的赤驊,哪裡想得到這是一匹幼年馬王,她接了韁繩便道:「聖上,我師父的天馬還在我這邊,因怕毒物侵擾於它,今日把它寄托在士兵處。不如你……天馬腳力好,在林子裡穿梭倒也輕快。」
曉灼憤憤然地打了幾個鼻息,韓楓拍了拍它肩膀,搖頭微笑道:「並非為此。我怕帶著馬目標反而更大,容易被人發覺。」語罷,他看到虞天星另一手抱著的一個包裹,見那包裹布上沾著些香灰,心中兀然湧起些希望,又問道:「我方才見你燒香引毒物前來,那是為了解人蠱用的麼?」
虞天星輕嘆口氣,接下來說的話如盆冷水,將韓楓最後一絲希望澆滅:「我那時跟著這一隊人,見他們把族人關在一起……才知他們是煉人蠱。師父沒跟我講過多少人蠱的事情,我原本也只以為煉人蠱是因為毒氣要從弱及強,便想加強了毒氣反向而來,也許能夠打消了代人的陰謀。卻沒想到不管引多少毒物來,那人蠱終究還是煉了出來。看來這竟是無用的。」
話已至此,韓楓再無其他可問,當下慨然長嘆一聲,孤身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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