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從兩年後講起吧。
是八月的一天,很熱。賴思歸皺著眉翻了個身,睏倦地睜開眼,腦袋暈暈漲漲的。
這種天沒有空調簡直是酷刑,躺床上就跟煎雞蛋似的,一面熟了再翻一面。皮膚黏在涼蓆上,翻動時嗶一下,那是平底鍋里的油啵聲。
一摸後背,果然全濕了。
才一點剛過,日頭正盛,賴思歸哼了一聲,從床上坐起來。電扇有氣無力地轉著,吹過來的風熱轟轟的。也不知是哪顆螺絲鬆了,咔咔咔的金屬聲規律又不知疲倦地響。她從桌上摸過一支筆,幾下將長發纏起來盤在腦後,趿著拖鞋踢踢踏踏去洗手間。
沖了個澡,她叼著牙刷坐回到床尾,心裡不爽好不容易的調休日,沒一覺睡到天黑。隨手拿的白t恤寬寬大大,罩在身上剛巧遮到腿根,露出的大腿水珠未乾,風吹過來總算有點涼意。頭卻越發漲了,連日的高溫工作讓她提不起半分精神。
就是這個時候電話響了,一家叫銳密信息技術有限公司hr打來的,通知面試通過讓她後天去上班。
電話的最後,那位hr很官方地笑道:「工資可能跟你預期的有差距,不過公司看中個人能力,好好做以後會有更多機會。小賴,以後我們就是同事了!」
掛斷電話,賴思歸突然有種瞬間被泄了力的虛脫感,搖晃恍惚,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的手在輕輕發抖,薄薄的汗又冒出一層。大概是中暑了,她想。
同事有時候會勸她換份工作,女孩幹什麼不行,非得跟他們一群老爺們一起在外面跑。快遞這活兒,男人有時候都受不了……
確實受不了,太累,白天忙著收件派件,晚上要回公司倉庫分棟,跟男人一樣自己搬貨扛包裹,寒風烈日裡穿行。江林入夏入得早,太陽一曬手臂就脫層皮,有時曬得狠了,晚上回來洗澡,涼水滋下去,一陣刺痛。更別提碰到難纏的客戶,她也恨不得摔東西走人。
可她不走,就是不走,舔著牙忍。
這是兩年間她做得最久收入最好的一份工作,總比端菜洗碗擦桌,一晚上被服務員服務員得呼喝要好。她翻出絲巾防曬服,上班的時候就把自己裹得全身只剩一雙眼露在外面,送快遞跟干特*務似的,蒙著臉接頭交貨。賴思歸無所謂人家探究的表情,來去匆匆如鬼魅。有時候被悶得喘不過氣了,就掀開絲巾露出一條縫,吸口氣放下,又趕著送下一家。
哪樣工作不用賠笑?今天你向他賠笑,轉身他就得換張臉擱另一人眼前裝孫子。人活在世,誰也別想太順心,賴思歸這麼寬解受氣的同事。
最難的時候,她面無表情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說:「這滋味兒別忘了。」
怎麼可能忘?賴思歸捏著手機坐在床上,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動作,手指關節漸漸泛起青白。抬眸,環視這間一個月四百塊錢的廉租房,方寸之地閉塞窄小,夏天活脫脫蒸小籠包的屜籠。站在床邊,轉個身是藍色簡易衣櫃,再轉個身是電腦桌,中間剩一個過道,再沒有多餘的空間。
發黃的牆壁,滲水的磚地板,裂縫的天花板,還有操*蛋的不隔音牆體,操*蛋的窩囊日子!
這口氣憋得太久,賴思歸忍了又忍,在這個炎熱下午終於從齒縫裡狠狠擠出兩個字,「媽*的。」
……
賴思歸隔天就辦理了入職手續,坐在小辦公室里等待hr的間隙,她翻了翻桌上的員工培訓手冊。不外是公司簡介,企業發展歷程,虛頭巴腦的東西。
接待她的也是之前通知她報道的女孩,叫鄭彤。跟賴思歸年紀相仿,化著淡妝,挺會打扮的,臉上有點嬰兒肥,比較討喜的長相。
見賴思歸在翻員工手冊,眨眨眼笑道:「公司現在還在起步期,事情很多,都沒時間做我們自己的員工手冊。」鄭彤點點手冊上方的大logo,海盛集團,「只能拿總部的來頂。」
賴思歸做了功課,對海盛也了解一些,做海砂起家,隨著資本積累,這幾年一直在向新行業擴張版圖。她現在報到的公司銳密信息技術有限公司,是一家做信息安全與保護的科技公司,在江林是一家獨秀,而控股方就是江林老牌企業海盛集團。
靠著海盛集團在江林多年的人脈,銳密信息已經跟多家大企業在談合作,也有政*府支持,看起來前景不錯。
鄭彤帶她熟悉了一圈環境後,讓她自己熟悉工作。
前台這種工種,接觸不到任何機要內部,充其量就是個傳信兒的或者跑腿的。但這也有一個好處,能在短時間內迅速地接觸到公司里的每個人,了解每個人可能的人際和業務往來。
這於賴思歸來說,已經算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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銳密信息算是技術型公司,對於這種被雄性生物充斥,計算男女比例都要把保潔阿姨一起加進去的公司而言,前台新來了個漂亮得不要太過分的美女,簡直是值得脫掉上衣去總部跑三圈的事。
一個下午,已經有三個人因為男廁2號門沒有捲紙的問題去前台投訴了。
賴思歸坐在白色前台後,抬起眼皮,「然後呢?」
「沒然後沒然後,」面前白胖子見她搭茬了,一齜牙,「我主要是來跟新同事問聲好。小賴是吧,你好!我是一部的技術支持,我叫田俊俊。」
「……」賴思歸乾乾脆脆一聲,「你好。」
白胖子一驚,小眼誇張地瞪圓了,五秒後嗷嗚一聲語氣亢奮不帶停頓,「你是我見過唯一一個第一次聽見我名字沒取笑我名字太娘的好人!」
「……」
「小賴,我們是好朋友了!」
「……」
賴思歸很久沒見過這麼脫線的人了,又冷場了兩秒,兩秒之後,田俊俊又要開口,前台的電話響起來。
是鄭彤打來的,「小賴,有件事你得先處理一下。」鄭彤語速很快,看來確實很忙,「算了,我直接過來跟你講。」
鄭彤很快抱了一袋東西過來,呼啦啦放在前台。賴思歸眼尾跳了一下,聽見她噼里啪啦道:「我要瘋了,那個特聘教授原定下周過來,剛接到通知,改計劃今天就到。你現在趕緊過去御景小區一趟,給他安排的套房在那,這是套房密碼。」
「要我去接人?」賴思歸問。
「不用我們接,他自己過去。」
田俊俊湊過來,「特聘教授?嚴慕?是那個嚴慕嗎?信息安全與密碼學最年輕的教授?」
「是他。本來保潔周末去打掃就好,誰知道他突然改計劃。」鄭彤抱怨。
「那讓保潔現在去唄。」田俊俊插嘴。
鄭彤把那袋東西推到賴思歸面前,賴思歸掃了一眼,沐浴露洗髮水牙刷牙膏,還有田俊俊剛要的捲紙,清一色生活用品,全是男士的外文的。
「保潔在的話我還用這麼急嗎!」鄭彤白了田俊俊一眼,又沖賴思歸訕笑道:「新公寓,不會費工夫。你收拾完就直接下班,不用回來了。」
公司不可能沒有保潔聯繫方式,打個電話的事,只是她有意要壓賴思歸一頭罷了。
賴思歸看了她一眼,笑笑,「沒問題。」
鄭彤走後,田俊俊伸手在袋子裡挑挑看看,「這撲面而來的龜毛氣息,我預感以後日子不會好過。」
賴思歸嗤笑一聲,開始關電腦收拾東西。田俊俊說:「你別笑啊,我跟你講要透過現象看本質。這個嚴慕,我跟你說,二十七歲不到,特聘教授!一定有過人之處,你看看這一溜不認識的洗漱產品,這人對生活品質有種變態的苛求,哪個正常男人會注重這種小節。」
然後抱著胖腦袋,痛苦地得出一個結論,「完了,完了!」
「嗯。」賴思歸背上包,拎起袋子,「我先走了。」
「誒,這就走啦,我還在說話呢。」
田俊俊撅著屁股趴在花瓶邊侃侃而談的姿勢被迫戛然而止,望著賴思歸高挑的背影不禁夸道,「真有個性。」
*********
江林是旅遊城市,即使上班時間,公交和地鐵也是擁堵的。索性御景小區就在五緣灣,從海邊過去只有幾站路,賴思歸在公交站等了一會兒,決定步行過去。
賴思歸送快件時,對這一帶的大小巷子摸得門清。收了陽傘,穿過午後寂靜的巷子很快就到了海邊,迎面就是防風帶後碎金般的海面,海風拂去一身燥熱。
天熱,海邊反而不似金田路熱鬧,安安靜靜只剩海浪的聲音。這一帶做舊城改造,景致很不一樣,半是別墅半是舊房。一幢幢小別墅,樓層不高,隱在翠綠叢中,似攝像師手中如畫的照片。而後面的舊房更像破舊了的水墨畫,破敗落寞。
半個小時的腳程,對賴思歸來說都不夠塞牙縫。可笑的是,大概是太久沒穿高跟鞋,腳跟竟然磨破了皮,生生得疼。
因為第一天上班,她穿了條白色襯衫裙,寬鬆慵懶的款式,腰間繫著細細的一條黑色腰帶,不會太隨意也不顯刻意。搭配裙子的黑色纖細高跟鞋,買了很久,一直沒機會穿。
等穿上了,卻硌腳了,以前她是可以踩高跟鞋練七八個小時舞不喊累的人。
賴思歸伸手撫順被風吹亂的長髮,幾分鐘前這還是艷陽天,轉眼就轟隆隆悶響。烏雲壓城,浪打礁石,要下雨了。
又是一聲雷響,像有徵兆似的,賴思歸驀地回頭,心底猛地一沉。
人常常對危險信號會有一種提前的預感,發動機的悶響近在耳畔。賴思歸很清楚,這是加足了馬力。來不及看清眼前事情如何發生,她仗著身體的敏捷側身一躲,堪堪避過。風從耳邊重重刮過,賴思歸踉蹌著坐到地上,半條安全褲都露了出來。車子絕塵而去。
賴思歸爬起來,望著絲毫不減速的電動車怒從中來,「媽*的。」
緊接著有個高大的男人往這邊追來:「站住!」
再遠處,有個中年女人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孩驚叫,「抓小偷,我的車我的車!」
賴思歸不假思索就追上去,跑了兩步又急急剎住車,回頭把高跟鞋一甩,踢到那袋教授生活用品旁。沖停下來要確認她傷勢的男人吼道:「看著。」穿套襯衫西褲也想追小賊,白瞎了那雙長腿。
嚴慕沒反應過來,是讓他看她飛踢過來的高跟鞋,還是看她怎麼……翻牆上瓦?
賴思歸已經衝出去,腳底借力一躍,兩手抓住路邊樹幹,身體一拋,翻上兩人高的別墅區圍牆。再一躍,猴一樣吊住最近的別墅陽台,翻上樓頂,眨眼間就已經跳過幾棟別墅。
真是……人才啊。
嚴慕不合時宜地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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