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夏日炎炎,楚國的氣候比中原濕潤,酷熱中還帶著些許潮氣,樊玶和樊瑛在水榭中乘涼,欣賞著滿池的荷花,蓮葉接天,紅粉映日。文字谷 www.wenzigu.com
樊玶轉身問:「雪,前幾日我提過想習武,潘太師可有應允?」
「玶姑娘,潘太師應允了,已經把師傅定下來了,是范山大夫。」
之前雪帶有殺意的眼神在樊玶腦海中久久不散,和現在順從的樣子形成巨大的反差,既然對方能夠若無其事,樊玶也就裝得坦然如初。倘若是以前的樊玶,單純地像張白紙,不會遮掩任何情緒,直言直語,但今非昔比,一個小奴就可以威脅她們的生命,樊玶再也不能任性恣情,學會深藏不露,厚積薄發才可保住性命。
「范大夫是何人?武藝如何?」樊玶安適如常地問雪。
「范大夫文武雙全,既為大王近侍謀臣,又為大王的暗中護衛,由他來教姑娘習武再好不過。」
「那我何時可以見到?」
「姑娘莫急,等姑娘肩膀痊癒了再見范大夫。」雪一邊說著,一邊幫姐妹倆切好桌上的點心。
「為何要等肩膀痊癒?我現在也可以見呀。」
「姑娘有所不知,習武之人通常是觀其筋骨來判斷日後學習的武功,不是什麼武功都適合所有人,姑娘肩傷未愈,不易施展拳腳,不便看擅長之處,所以要等姑娘痊癒再見。」雪切完點心,將煮好的茶倒出,端給樊玶樊瑛:「這是楚國特產的湘荼,苦中回甘,潤喉降火,最宜夏日飲用,二位姑娘嘗嘗看。」
荼香沁人心脾,樊瑛呡了一口:「甚好。」
樊玶只覺得聞得清香,喝起來苦得像藥,不做任何評價。
清風徐來,田田荷葉在水中輕晃,仿佛水中的漣漪都有了聲響。三人在亭中無語相談,樊瑛飲荼細品,雪靜坐待命,樊玶扶檻望荷,苦悶難耐,有雪在一旁,根本無法賞荷暢談,實在難熬。
樊玶扭了扭手臂,擺動一下肩膀,打破沉靜:「我覺得我的肩膀已經痊癒了,不如現在就見范大夫吧。」
「玶姑娘莫急,奴請太醫令來仔細查看,若是痊癒了,就請范山大夫過來指點。」雪頷首低眉地退出亭外。
樊玶在雪的面前極不自在,又不敢表露,把她憋壞了,巴不得雪趕緊走。雪一離開,樊玶便癱在席上。
「姐姐怎的這副模樣?」
「我只是累了,和她說話累了。我就納悶了,楚王既然救了我們,為何要派一個心機叵測的宮女服侍我們,何不派一個聽話乖巧的。」樊玶轉頭對樊瑛說道。
「哈,聽話乖巧。」樊瑛搖了搖頭:「寄人籬下,我們到底不是自家人,難保我們不會忘恩負義。雪現在聽命楚王,既要照顧我們,又要防著我們生亂,這是她的職責,很正常。」樊瑛又喝了一口湘荼。」
「我們能生什麼亂啊。」
「我們是不生亂,但並不代表楚人信任我們,我們受他們搭救都心生疑慮,何況是他們呢,防人之心總是會有,姐姐莫要介懷。」樊瑛小聲道:「姐姐,這裡所有的人都在監視我們,你言行舉止注意分寸啊。」
樊玶寒毛直豎,她以為只有雪是忌憚的角色,沒想到這裡所有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她們的一言一行,楚人了如指掌。
樊玶稍稍收斂,低聲問樊瑛:「你是如何知道這裡人都在監視我們?」
「一些物件的改變。」樊瑛點到即止。
樊玶很是好奇,想追問下去,又怕周圍人的監視,便轉移話題:「瑛兒,你為何不習武?」
「你習武可以保護我,我為何學。」
「你這話說得好像我能學很好一樣,只怕以後我自顧不暇,如何保護得了你。」樊玶開玩笑道。
樊瑛微微一笑,並不回答樊玶的話,自顧自地賞花,半刻都不理會樊玶,是自己太幼稚了嗎?樊玶心想,又自覺沒趣,默默地走出亭子,心中難過慢慢溢散。自從來到楚國,身邊雖然有樊瑛陪伴,但她自始至終都覺得只有自己一人,孤獨感如瀑直下,常在夜裡變得更加強烈。
樊瑛和她是同胞姐妹,年紀幾乎沒有差別,可樊瑛少年老成,其城府之深是樊玶望塵莫及的,她們之間幾乎沒有什麼共同語言,無論是說笑還是遊戲,樊瑛都是興致缺缺,不是去看書,就是去看景,剩下樊玶和雪,猶如野獸和小白兔,更讓樊玶內心煎熬,欲加懷念以前自在的生活。
經過太醫令的診斷,樊玶的肩傷完全好了,雪告訴她今日可見到范大夫,並給她挑了一件宮女穿的服飾,頭上扎了兩個髻。
「為何要穿成這樣出門?」樊玶不解。
「大王救了你們,這件事少有人知道,外頭人多眼雜,你們的行跡最好不要暴露在外,以免出現危險。」
「救我們是好事呀,為何不能讓旁人知道?」樊玶試探地問道。
「楚國朝局複雜,姑娘最好不要多問,少知道點事也是自保。」
樊玶看雪的陰暗面又快顯露了,便不再問下去。
樊玶因為之前養傷久住寢宮,這是她第一次離開住所前往他地,等她出來後才發現她們的住處似乎極為偏僻。牆外的雜草無人清理,長得橫七豎八,落葉幾乎鋪滿了整條路,外面朱紅色大門起皮掉色,牆面斑駁,門環上鏽跡斑斑,就像無人居住一樣,如果只看外觀,根本不會想到裡面乾淨整潔,家具擺設一應俱全。
「這裡是在楚宮裡嗎?……」樊玶記得自己是進入楚宮的,後因肩傷而暈厥,醒來後就在寢宮裡了,怎的現在出來後卻是另一個世界。
「沒錯,這裡是楚宮。」雪肯定道。
「那為何如此破敗不堪?」
「玶姑娘,這裡是是冷宮,所以無人修繕。」
「冷宮」,樊玶聽到這個詞眉頭一緊,打了個寒顫,她在樊宮時有所耳聞,冷宮是用來關罪妃,不知裡面的女子會做出什麼駭人舉動,她們在裡面自生自滅,無人關心,樊玶向來就對冷宮避而遠之,楚王竟把她們安頓在冷宮,到底意欲何為……
「玶姑娘,你緊跟著我,無論發生什麼,就當作沒有看到,沒有聽見,快步走過就好。」
樊玶點了點頭。
她們走過拐角的路,風吹得草木窸窣作響,窄道深巷,靜得詭異……
「啊!是大王來了!」突然一道牆裡傳來女子崩潰又帶著希望的聲音,悲涼恐怖,宛如烏鴉哀嚎,樊玶嚇了一跳,她跟雪學了楚語,能聽懂大概意思。
「砰砰砰。」女子跟著她們的腳步聲從牆的一頭跑到另一頭,猛烈地撞門:「王上!王上!臣妾的孩子五個月了,您快來接臣妾啊!」
「大王!大王!」另一個牆頭也響起尖利的咆哮聲,仿佛扯著命在喊:「我爹是冤枉的……!」
各個牆頭由近到遠,就像烽燧一樣傳遞,接連響起慘叫聲,叫嚷著自己的苦衷和對楚王的衷情,帶著迷亂的希望,再次失去尊嚴地挽留,屈服……青天白日,哀怨四起,仿佛身在人間的地獄,外面的繁華富麗與這裡毫不相干,這裡是楚宮不為人知的一面,是將外面的悲情苦楚盡情發泄的怨氣坑。
雪朝後看了看樊玶,示意她走快些。
「啊。」前面突然冒出個蓬頭垢面的宮女,把樊玶嚇了一跳。
那個宮女看見她們,身子立馬縮回牆後。雪步伐突然加快,走向那個宮女,懷中匕首一亮,動作流利地割破了女子的喉管,女子立即癱倒在地。
「你,你作甚!?」樊玶驚嚇地問雪。
雪將倒地女子的的外裳撥開:「這個女子剛才行動可疑,見到我們就躲,她的頭髮好幾日都沒梳洗,你看,她的外裳乾淨,中衣卻污濁不堪,衣裳也不合身,宮規是不許宮女如此儀容。」
「那她……」
「她是棄妃。」雪習以為常道:「她一定是托心腹送飯時帶來了宮裝,企圖偽裝成宮女逃出冷宮,這是棄妃們的慣用手法,門外的郎中應該嚴查了。」
「那也不至於殺死她啊。」
「玶姑娘,出逃冷宮是死罪,這是楚國的律法,奴只是依律行事。」雪義正言辭,用手帕擦了擦匕首上的血,和吃完飯擦嘴一樣的自然。
樊玶看著雪的眼睛,她不敢相信有血有肉的人竟然對殺人麻木,她的君父因為不屈而殺人,那雪呢,是因為她天性涼薄還是忠誠?
「郎中會定時來撿屍的,玶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還是快些走。」
樊玶雙手在袖中絞著,繼續跟雪往前走。她們走過好幾條小道,終於來到一條大路上。
「過了這個門才算出冷宮。」雪指著路對面郎中把守的大門。
門外可以看到井然有序的宮城之景,一門之隔,隔出了人間和地獄。
樊玶跟著雪走出大門……
地面不再坑窪,而是用石磚鋪就,每隔九十步就有貝殼做裝飾,波浪紋、魚形紋、塔型紋……構成腳下有故事的世界。宮內牆是用灰色的椒泥粉飾而成,這種「椒壁」可以長期散播芬芳的氣味,消除惡氣,牆上還畫有手掌大小的金色鳳鳥,栩栩如生,宛如即將飛出牆一般;宮外牆則是用雕有雲紋圖案的空心磚砌成,其上以朱紅色的瓦片覆蓋,美得精緻細膩。
再往前走,視野漸漸開闊,出現一個能容納千人的廣場,面積不大卻壯麗大氣。高堂邃宇錯落有致,縵迴廊腰相接不斷,陽光普照下,殿角,廊廡,瓦當……無不跟著光影流轉,細膩到翼檐飛角都有縈水流觴般的流動曲線,一柱一台,一牆一瓦……將柔美和剛勁融合得天衣無縫,相輔相成。對比而言,中原建築不會如此創新大膽,一板一眼,不留絲毫婉轉柔和。
廣場上,宮女寺人頷首趨步,郎中持戈巡視,各行其道,各司其職,這番熟悉的場景,也是樊宮日常見到的……
「玶姑娘,請跟奴往這邊走。」雪提醒道。
「嗯。」樊玶看著熟悉的場景,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不免心中落寞:「我們這是去哪?」
「武堂。」
「武堂是什麼地方?」
「武堂是過去的軍政堂,在議政堂東南處,後因軍政大臣人數增加,軍政堂重建於議政堂之後,武堂便擱置到現在,無人使用。范山大夫不能進入後宮,武堂院落寬敞,兵器俱全,正好可讓范大夫教姑娘習武。」雪就是個雙面人,這時像個知心姐姐為她講解,觸碰底線時,就立馬變臉,像個無情的殺手,陰惻惻地朝她亮刀,
她們走了半刻,遠遠看見一座宮殿屋頂,朱紅瓦片幾乎遮擋了後面所有的建築,這座宮殿比她們經過的所有宮殿都要大,台基高聳,如浪花般的階層通向寬大的殿門,左右兩邊各有三扇一丈高的隔扇緊閉著,巍峨高大,不能看見裡面的情況。
「雪,這個宮殿作何用?」樊玶問道。
「那是東宮,是太子住的。」
「楚國太子是誰?」
「大王還未定下,至今無人入住。」
樊玶沒有多問,跟著雪終於走到了武堂,門上並沒有掛門匾,周圍沒有任何象徵武將的裝飾,路上少有人經過,很難想到這是過去的軍政堂。
進入院子,是兩棵相對而立的青松,比樊玶高兩個頭,除此之外,再沒別的擺設,給院子騰出一大塊空地。
「人來了?」一位憨態可掬的老者身著青色寬袍,頭上的髮髻簡單地用木簪固定,他抖抖衣袖從堂內出來,兩眼笑得跟月牙一樣,不知是睜開的還是閉上的,臉上肥肉把皺紋撐了起來,看起來不會太老。
「拜見范大夫。」雪恭敬地行禮道。
什麼!?這個矮胖的老頭就是范山?這樣的身材是習武的料嗎?樊玶不敢相信,勉強地行了一禮。
范山笑眯眯問樊玶:「小姑娘,你不自報家門嗎?」
家,哪還有家啊,樊玶草草地說:「我叫樊玶,未行笄禮,沒有字。」
「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歲。」
「小姑娘,我聽聞你想習武,你要想清楚,習武不是一時之興,須要克服艱難困苦,長年累月,才可有所建樹,你做好準備了嗎?」范山的楚語比雪教的語速快了不少,而且有些是連讀的,聽起來特別滑稽好笑,他冷不丁地突然嚴肅,眼神呆萌不失銳利,讓樊玶憋笑憋得好難受,又不得不向他認真表明決心。
「大夫,我意已決,想必您也知道我之前的經歷,國破家亡,經歷生死,若不是有人保護,我恐怕早就魂歸九天。他日若再度身陷險境,沒有防身本領,不會自保,更難以保護我妹妹,心中思忖再三,決定習武自強。」
范山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鬍:「好,你這個徒弟我收下了。」
「多謝師傅!」樊玶感激道,她想了想,還是跪下叩頭,不可失了禮數,即使她之前身份尊貴,瞧不起楚人。
范山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你身段修長,比同齡女孩還要高些,輕柔花式的武功比較適合你。」
「何謂輕柔花式?」
「簡單點來說,你年紀相比從小練武的人已經算大的了,個子高,骨架卻弱,沒有根基,學習以柔克剛,利用巧勁的武功較好,這便是『輕柔花式』。」
「……」
「你先扎個馬步,我看看。」
「什麼是馬步?」樊玶久在深宮,哪裡知道什麼馬步。
「哎呀,馬步就是這樣。」范山小短手撩起下袍,親身示範起來,雙腳分開略寬於肩,穩穩地半蹲下去,肥肉,肚腩,一層層壓下去,顯得他更矮更胖了。
樊玶「噗嗤」笑起來,她實在忍不住了,范山扎馬步時,兩眼認真,小鬍子似乎都起勁兒翹了起來,竟像個孩童。
一旁的雪面無表情,她早已習慣范山的舉止言行。
「大玶,你笑甚!」范山收起馬步,對樊玶吹鬍子瞪眼。
「啊?大玶?」第一次有人這麼叫樊玶。一般來說,女子的名字不可隨便稱呼,只有丈夫、閨中好友、家長和師長可以稱其名字,表示對其的親密或關愛。若是別人稱其名字,就是無禮,被說成登徒子也不為過。
范山是樊玶的師傅,當然可以直呼其名,但范山卻不按常理,直接稱她為「大玶」,不是不合規矩,也不算不雅,可就是讓人難以答應。
范山不是特別正經,樊玶並不厭惡:「師傅為何叫我大玶呢?」
「你的頭那麼大,不叫你大玶叫什麼?」
樊玶來到楚國每日只進食一點,不像樊瑛胃口那麼好,身子變得愈發瘦小,看起來頭就變大了,今天還綁了雙頭髻,頭就顯得更大了。
「師傅才是配得上大這個字呢,我聽聞習武可以鍛煉筋骨,塑人形體,為何師傅的體型……」「碩大」二字,樊玶沒有發出聲,只是做了個口型,不言而喻。
「你能在開始就提出問題思考,這樣很好。為師告訴你為什麼,如果你能像為師一樣吃很多,就不會相信習武塑型的鬼話了。」
「師傅有多能吃啊?」樊玶笑起來,沒有察覺自己這幾日心中的陰霾已經從臉上褪去了。
「你這小丫頭,怎的那麼多話,別再問有的沒的了,專心給我扎馬步!習武不僅能磨鍊你的身體,還能磨礪你的意志,你如果意志不堅定,練了也是廢柴!」
「諾!」樊玶馬上學著扎了一個馬步。
范山繞著樊玶走一圈:「嘖嘖嘖,你這馬步扎的不穩,馬步是習武的基本功,不僅練腰力,還練下盤的定力,是一切武功的基礎,沒有掌握好,就是廣廈之下的虛地,就算練成絕世武功,日後也不成氣候,說不準還會走火入魔。記得為師一句話,馬步扎穩,武學根本,行步如風,出招剛猛。」
「還挺押韻的。」
「多學著點吧,你會氣沉丹田嗎?」范山看她扎的馬步,一臉嫌棄。
「我沉著呢。」
「你那是憋屁吧。」
范山一個眼神給雪,雪立刻做出示範,腳步生風,馬步紮下,四平八穩,一看就是練家子。
「這才是扎馬步,看,氣沉身定,心緒寧靜,你先扎兩個時辰鍛煉鍛煉。」別看范山愛開玩笑,他對習武可一點都不馬虎。
兩個時辰……樊玶第一天練武就這麼大負荷,她一臉叫苦地看著范山。
「你身子弱,不練哪成,雪,你幫我看著她,別讓她偷懶。」
「諾。」
「哦,對了。」范山剛想走,步子又折返回來,對雪說:「回去之後,先把揮月拳教給她,明日我要看到效果。飲食嘛,給她多做點吃的,細胳膊細腿的,不要功沒練成就累死了,特別是肉,讓她多吃點……」
「我在服喪,吃不得葷腥。」樊玶插嘴道。
「先人已去,難道還要讓活著的受苦嗎,你別服完喪,就要讓你妹服你的喪了。」范山坦言道。
范山無禮,楚人都無禮,樊玶心中暗忖,但是她知道範山是為了她好,如果拘於禮制,不審時度勢,抓緊練功,她和妹妹還會面臨危險。樊玶不再頂嘴,看著范山腆著肚子,搖搖擺擺出了院子,今天的課就算結束了。
正午艷陽,樊玶拖著酸脹的腿,一步一瘸地跟雪走回去。她的衣裳被汗水浸透,嘴唇慘白,兩腳就像踩著棉花。
整整兩個時辰,樊玶幾乎花了一個早晨在武堂扎馬步。第一次習武幾乎要了她的命,太陽在頭頂越發熾烈,她暈倒了三次,不知是熱暈還是累暈的,兩腿扎完馬步差點直不起來,四肢乏力,頭腦發漲,感覺血液被抽空,身子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你能叫一輛馬車送我回去嗎?」樊玶對走在前面雪說。
「不行,范大夫交代過奴,玶姑娘應該多加修煉,切不可偷懶。」
「可我,快不行了。」樊玶索性停在路中間。
雪怕引起周圍人的注意,小聲對樊玶道:「姑娘還記得為何想習武?」
樊玶瞳孔一縮:「記得。」國破家亡,君父欲以身殉國,倉葛因她而死……樊玶怎能忘記,現在的乏力,比起心中的痛楚,憤恨,又算得了什麼呢。她克服身體的不適,咬著牙,堅持往前走。
到了寢宮,雪遵照范山的話,給樊玶燉了一鍋參雞湯,還有炒了一盤黃牛肉,一鍋的燴雜菜,樊玶捧著雞腿大快朵頤。
「姐姐,你今日怎麼吃肉了?」樊瑛不禁問上一句:「我們可是在服喪期。」
「唔唔,今天扎馬步可把我累壞了,不吃……不吃我明日就扛不住了。」
樊玶忙著夾菜吃肉顧不上和樊瑛多說。
「你慢點。」樊瑛有些驚訝,拍了拍樊玶的背:「姐姐,你出去有試探范山的話嗎?」
對哦,見到范山被他的憨態轉移了注意力了,完全沒有想到問他關於楚國救她們的原因。
「我,我沒有。」樊玶尷尬地笑了笑。
「為何?」
「我沒有找到時機……」
與其說沒有找到時機,不如說自己太笨。回想和范山的相處,先是被范山的外表所蒙蔽,接著談話都是被范山帶著走,樊玶有點懊惱。
「也罷,來日方長,姐姐行事小心為上。」
「好的瑛兒。」
「你還記得當時救我們的楚國兵卒嗎?」
「記得呀,我還記得當時的排頭兵叫元子家。」
「那是楚王的東廣精兵。」
樊玶不明就裡。
「楚王擁有自己的私卒,分為東西兩廣,精兵在東廣,多於十五乘,西廣之兵不過千人,和楚國打戰的三軍不同,私卒的存在只為保護楚王的安全。元子家的軍服正是東廣軍的軍服,衣領處的黑色條紋表示青龍,因為鎮東神獸是青龍。楚國不服周,以東為尊,軍服顏色棄用中原習慣的象徵東方的木青色,改為象徵火神祝融的絳色,他們就是東廣軍,楚王用私卒來保護我們,你不覺得他對我們太好了嗎?」
「是呀!你這些消息哪來的?」樊瑛後知後覺。
「還能哪來,我看那一垛竹簡才知道的。」樊瑛指著書架上竹簡道:「上面有記載楚國的風土人情,山川風貌,還有一些楚國法律,我從那些內容里推出來的,楚王應該是想讓我們多了解楚國,才送竹簡過來的。」
「瑛兒,你好厲害啊。」
「如果你去看,你也能推出來。」樊瑛夾了一片肉到她碗裡。
樊玶看了看肉,朝樊瑛笑著。
吃完飯,樊玶主動去找雪:「雪,教我揮月拳吧。」
「諾,玶姑娘請隨奴到院中吧。」
月光皎潔,夜空藍得深邃。
「揮月拳是范大夫所創,因拳法如攬月揮之,所以稱為揮月拳,此拳最宜在月明星稀之夜練習,吸取月之精華,天地靈氣,有助內力和身體的融合,從而提升。」
范山還真是人不可貌相:「何為內力?」
「內力是隨著身體肌肉骨骼鍛鍊形成的內在力道。看人的武功是否上乘,不僅要看動作,反應,還有傷害,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傷害,影響傷害的決定要素就是內力,內力可在用功時增加力度,爆發性,甚至可以化為兵器鋒芒,造成巨大傷害,一般來說內力越強,武功越強。內力分為九成,第九成最為厲害,世上鮮有人練成,范大夫的內力也不過七成,有的人天賦異稟,內力不練也可以到五成。提升內力既要靠平時對身體的鍛煉,還可以通過練習內功,調節奇經八脈,疏通經脈來提升。范大夫所創的揮月拳也是加強內力的有效拳法……」
樊玶一度懷疑范山早晨在渾水摸魚,只教了自己扎馬步,剩下具體武學都讓雪來教,她說得那麼詳盡,完全可以當自己第二個老師了。
「雪,如何知道我現在內力是幾成?」
「奴武學不精,內力只有三成,只能通過內力游移於經脈才可一探。」
「那就探吧。」樊玶很想知道自己內力有幾成,如果是五成的話就可以省去很多力氣了。
「好的。」雪將內力運於掌中,對著樊玶的後背開始運送內力。
樊玶只覺得後背開始發燙,接著似乎有溫溫細流從身體各處流動,舒服極了。
雪慢慢收回內力:「玶姑娘,你沒有內力,一成都沒有。」
樊玶還沒有緩過勁,就被雪潑了一盆冷水:「好吧。」
內力一成都沒有就好比天生不是練武的料。
「請姑娘腳踏實地,穩紮穩打,沒有內力習武會很艱難,內力也會相對難練,姑娘既然下定決心,就請堅持下去。」
「好,多謝。」
說完這些知識,雪開始教樊玶正式學習揮月拳,與其說揮月,不如說是手臂作鐮刀狀,以不同角度攻擊敵人。她作為初學者,既沒有基礎,也沒有內力,不像雪每做一個動作都出力生風,和空氣摩擦都有揮舞的聲響,她一套動作練上百次,才勉為其難有一點樣子。
樊玶練完揮月拳,已經筋疲力盡,沒有去沐浴,就直接躺在榻上睡著了。
「玶姑娘,醒醒,范大夫在武堂等我們。」雪輕輕喚她。
天空陰沉,天氣悶熱,樊玶腰酸背疼,睜開朦朧的睡眼:「嗯?這是傍晚吧……」
「玶姑娘,已經是早上巳時了,只是快下雨了,天才這般黑。」
「嗯。」樊玶托著疲憊酸痛的身子起來,打扮成宮女的模樣跟雪去武堂。
院中,大風吹著兩棵青松猛烈地晃動,院外的樹葉被吹得颯颯作響。
「拜見師傅。」樊玶行禮。
「這天啊,快下雨了……」范山臉上的肉被風吹得抖起來。
樊玶以為他會說那就別練了,誰知范山來了一句:「不如到湖裡練吧。」
「啊?師傅你說什麼。」怕不是自己聽錯了楚語。
「我說到湖裡練,快下雨了,等會淋著打拳還不如到湖裡練憋氣,對日後調節氣息也有幫助。」
「師傅,非得到湖裡嗎?」
「對啊,難道給你一小盆水洗臉嗎。」
「可是師傅,練憋氣只要鼻子捂著就可以啦,我可以憋很久。」
「小丫頭,沒那麼簡單,不只是你的鼻子會呼吸,你全身的毛孔都會呼吸,武藝高強的人可以通過你的毛孔,用內力察覺你的動靜,就算你鼻子屏息時間再長也無濟於事,在隱藏和偷襲中,憋氣是至關重要的,稍不留神就會被對方發現,所以你要經常在水下練習憋氣。」
「這麼可怕,我不識水性怎麼辦?」樊玶來自中原,不像楚國湖泊眾多,水域遼闊,大部分人會鳧水。
「那正好教你鳧水啊,會習武不會鳧水,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了。」
「師傅,可是……」樊玶看著范山,有口難言,鳧水怎麼能和男子一起。
范山看出了樊玶的心思,大喝道:「大玶你別痴心妄想!我讓雪來教你,你別指望為師會親力親為,老夫的玉體可不是你能看到的!」
「哈!?」這肥膩的身體,范山真是厚顏無恥,倒打一耙:「師傅多慮了,徒兒還是有常人的眼力,師傅的玉體實在欣賞不來。」
范山煞有介事地捋捋衣裳,為人師表還是要有點威嚴的,胖手一揮:「少說廢話,跟我走。」
樊玶表面上不再拒絕,可作為中原來的旱鴨子,心中對水還是充滿畏懼的,她除了在浴桶里待過,再深點的水域就不曾去過了。
他們一前一後出了武堂,往宮苑的方向走去。
「師傅,我是積了多少福氣才遇見您這樣的好師傅啊。」在人少的拐角,樊玶突然恭維道。
「不是你積了多少福氣,而是我造了太多孽。」
「不不不,師傅人美心善,怎會造孽。我有時就感慨,我們中原人路遇艱險,楚人非但不厭惡我們的身份,反而救我們於水火,還賜給我這麼好的師傅,樊人到底做了什麼好事讓楚人如此厚待。」樊玶說完,看著范山的反應。
「大玶,你認為楚人不應該救你們嗎?」
「師傅,徒兒絕無此意,只是楚人的行事之風和之前的有差,讓人不由多想。」
「哦?楚人行事之風?差在哪裡?說來聽聽。」范山饒有興趣地看著樊玶。
樊玶原本想試探一下楚國救她們的原因,不料被范山反問,她總不能說楚人一向薄情寡義,蠻性難改,中原和楚國水火不容,楚國救了中原樊國一定另有所圖。她思來想去:「差在師傅您啊……」
「差在我?此話怎講?」
「師傅,楚人救樊人於險境,對敵有勇有謀,可您來教徒兒,您卻一直偷懶,雪教我的還比您教的多,同樣是楚人,怎的差別那麼大……?」樊玶悄悄轉移了話題。
「我,我偷懶?」范山手叉腰,憤然道:「大玶,你剛才還感激遇到我呢!怎的還翻臉不認人!」
樊玶意識到說得太過了,連忙補充道:「師傅是偷點懶,但是我還是很喜歡您的,師傅的性子的,率真可愛,形象光輝熠熠,為我榜樣,就算師傅沒有本領可教,才疏學淺,我也依舊跟隨師傅,向師傅學習。」
這話還不如不說。
「大玶,我?才疏學淺?我這把年紀,第一次遇見有人敢說我才疏學淺!」范山氣得滿臉通紅,眉梢翹起:「武學就是少說多練,老夫講再多,你不下功夫練,到時候一事無成,那才是誤人子弟!」
一旁的雪安靜如常,就算范山吼出大風,她也能巋然不動。
「師傅說得對,我只是說如果,如果您啥本事沒有,徒兒依舊尊師敬師,師傅您別生氣了,是我不會講話,徒兒給您賠不是。」
「你也知道你不會講話。」范山氣哼哼地說道。
樊玶心累,到頭來也沒問出所以然,反而圓話費那麼多勁。
范山背著手,突然鄭重其事地說道:「大玶,你有話直言,不必拐彎抹角的,你不是會說違心話的人。」
樊玶的心緒被觸碰到,無奈地看著范山:「對,我說話不會拐彎抹角,不像有些人微言大義,暗藏玄機,一句話百轉千回讓人摸不著頭腦。我是樊人,我的國家被滅,族人活命的也寥寥無幾,路上還遭遇兇殺,幸好楚人救了我們……可為什麼要救我們,倉葛死前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我們從未與楚結好,如果您說那是因為楚王大仁大義……」樊玶無力地笑笑:「這話我不信,如果真是大仁大義,為何我們被救後安排住進了冷宮,不為他人知曉,出了門還要裝成宮女,成日被監視著,沒有允許不得擅自去往別處……這性命被救下來後還是我們的嗎?楚王想把我們姐妹倆如何,我全然不知……之前楚國和樊國不曾交好,但也不曾交惡,如此對待我們,當初又何必救我們,莫名其妙地被救,莫名其妙的活著,我從未如此受人擺布。」
「大玶,你聽著,你要是不會講假話就別講,講真話就要選對聽者,比如為師。」范山朝樊玶慈祥地笑了笑:「你以前沒有任人擺布,現在只是不習慣罷了。你想知道的,與其為師和你說,不如你自己觀察,等你會審時度勢,察言觀色,你自然就懂了。」
樊玶覺得范山認真了許多,不只是初次見面的老頑童。
「樊玶謹遵教誨。」樊玶行了一禮。
天空開始落下三三兩兩豆大的雨滴,黑雲積蓄著力量在空中沉重地飄著。
黛瓦白牆,四周芳草萋萋,朱紅的門匾上寫著……
「容華湯苑。」
「沒錯。」范山對樊玶能夠看懂楚語非常滿意。
「師傅,這是溫泉啊。」
「對,難不成你真以為我會帶你到湖裡泡著?下雨泡湖水,不生病就怪了,我自然帶你泡湯享福了。」
「哦,那就多謝師傅了。」樊玶對師傅乾笑笑。
「哈哈哈,不謝不謝,這裡是王族和貴胄常來的湯池,什麼腰酸腿疼,美容養顏,泡一會兒立馬見效,要不是我的面子,大玶你還進不去呢。」
「徒兒感謝師傅的恩澤。」樊玶隨意地附和道。
「雪,這就交給你了,我得趕緊回家收豆子了。」說完,范山提著下袍,衣袖遮著頭,飛快跑回去了。
「師傅為何還要收豆子?」樊玶愣在一旁問雪。
范山身為楚王御前暗衛,謀臣,怎麼還要親自收豆子。
「范大夫為人清儉,不喜名利,大王曾多次賜予他高官厚祿,他都拒絕了,只要了南山幾畝田和一座茅屋,他說良田千傾不過一日三餐,廣廈萬間只睡臥榻三尺,功名利祿再多也是身外之物。他家中並無奴僕,也無妻兒,只有他一人,家務農事須親力親為。」
「師傅真是奇怪,他既不喜錢財,也不愛好美色,那他喜歡什麼呢?」
「玶姑娘可以改日問他。」
得了,還是自己改日觀察師傅吧。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1203s 3.8095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