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楚 第一章血色殘陽映樊國

    萬里紅霞從西墜的赤烏向周圍暈染,火紅的蒼穹自顧自地浪漫,散發著無限妖艷,不管那脆弱的城牆,深深草木和悲涼民心……

    樊城上的士兵形容枯槁,目光靜滯,晉軍已經圍城一個月了,城中糧食早已消耗殆盡,支撐他們的只有一片忠誠之心,再這樣下去,城中樹皮將是他們的盤中餐,之後便是不堪地易子相食。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城牆之下是列隊整齊的晉軍,旌旗獵獵,數量不多卻訓練有素,氣勢逼人,猶如鎮獸一般震懾著這座城池,不容它動彈半分。

    晉軍方陣中央,兵車之上,是晉國第一位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的大臣趙孟,嬴姓趙氏,名盾,是晉國的中軍將,在晉國的話語權不亞於晉國國君,時任正卿,人們尊稱其趙孟或宣孟。

    他面容清癯,長鬣灰白,華發整齊地束於檀木冠中,身著鋥亮盔甲,手輕扶於車前橫木,目光清冽地望著城上樊軍,他在等待,等待著獵物苟延殘喘,不戰而潰。

    樊國與晉國同為姬姓諸侯國,系周太王之子虞仲的後代,封侯爵。但是之後樊侯仲皮反叛周王,被抓回周朝首都鎬京,樊地被周王賜予晉國,樊人不服,仲皮之子樊齊即位,下令緊閉城門不讓晉軍進入,誓死守衛城池,趙孟這才對樊城圍而不伐,招降樊人。

    堅守城池,不主動出戰是樊人唯一的選擇。晉軍的戰鬥力於列國中數一數二,其兵力已是千乘,而樊國僅是近百乘,樊人遠不能及;論武器裝備,樊國沒有多少銅礦資源,繼周朝傳統,禮樂興邦,青銅更多用來鑄造禮器,而晉國銅礦大部分用來鑄造兵器,如果正面應對晉軍,可謂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固守已經是最大的保全,奮起一搏必是慷慨赴死;在地理位置上,樊國位於太行山南隅,黃河之北,是中原腹地,周圍列國虎視眈眈,於春秋百國中生存,如同風雨飄搖中的一葉扁舟可輕易傾覆,如果沒有周禮約束諸國,恐怕早就是列國角逐中的犧牲品。如此,樊人在此戰中的結局只有兩種:主動出戰,早點死;堅守樊城,晚點死。

    晉軍上軍佐先榖看了看這不堪一擊的城池,忍不住對趙孟說道:「正卿兵不血刃,末將感佩,但是我軍同樊軍拖延多日,軍需消耗也不容忽視,敢請正卿一鼓作氣攻占樊城。」先榖說得振振有詞,表面提到軍需供應這一問題,實際上他早就厭煩了沒日沒夜盯這麼一座小破城,不如早日回家,躺在榻上懷抱美姬聽磬音。

    先榖之祖先軫是晉國名將,曾在城濮之戰和崤之戰打敗楚國和秦國,戰功赫赫,先氏又和趙孟交厚,在朝中頗有勢力。先榖的仕途沒有什麼壓力,一路平步青雲,即使沒有才幹,也可以仗著家族和朝中關係破格提拔為上軍佐。

    趙孟面色依舊,仿若未聞。

    晉軍圍樊所用糧食比起以往戰役少之又少,何況補給還有三日可達,晉軍根本不用擔心軍需供應問題。趙孟在意的是人心,他並不僅僅滿足占有樊城這塊土地,這土地上的人更加重要。樊城位於中原腹地,可深入周王畿,溝通衛、鄭、陳、蔡等諸侯國,若是晉國占有,那麼尊王稱霸的地位亦可鞏固,這麼重要的地理位置,其中民眾如果不是心悅誠服於晉,那麼就是隱患。

    可惜樊人就是頑固不化,忠貞不移,硬是與晉軍對抗到底,這等頑民想要編入晉民,比想像中還要難,既然得不到樊人的忠心,那就徹底毀滅他們,圍城越久樊人餓死就越多,無樊人便無樊國。趙孟實行兵不血刃,表面上不暴力粗莽,不動用兵戈,可實際上是比兩軍交戰更加狡猾殘忍,損耗居多的是無辜民眾,一月之內,樊城餓死人數已達三分之二,晉軍則毫髮無損,不過是少了幾天的軍糧,趙孟這不動兵戈的舉動還被列國恭維成仁德之舉,簡直可悲。

    先榖還想再說什麼,趙孟打斷他:「等!」擲地有聲,不容辯駁。

    樊侯宮,陳舊質樸,端莊肅穆,隨著時間的推移,仿佛夕陽都能消融這座宮殿。

    一抹鮮亮的妃色緩緩經過廊廡,來到大殿。

    「拜見君父。」樊玶面對上座行稽首之禮,稚嫩認真的聲音迴響在殿中。

    樊齊儀態莊重,身體虛弱卻勉強跽坐著,不偏不倚。他而立之年,雙鬢已染白雪,臉色發青,眼圈發黑,國家興亡的重擔,列祖列宗的希冀全壓在樊齊一個人的身上,他積鬱成疾,又多日未進食,幾乎把所有能吃的都給了女兒和將士,已不復一月前的容光。

    他溫和地開口:「玶兒,咳咳,你又不認真行禮了。」

    快到城破之時,樊玶無心在意這些禮儀細節,她進殿之後就席,提起衣裳下緝離地遠超一尺,舉止大咧,沒想到樊齊在這種情況下都發現了。

    樊齊是個周禮的恪守者,他對於周禮的遵守已近極致,眼裡容不得一丁點沙子,就算是生死存亡關頭,樊齊依舊重禮勝命,在他心裡,禮辨貴賤,序親疏,裁群物,制庶事……樊國可滅,周禮不能滅,只要周禮在,他就該按禮行事。

    「兒臣知錯了。」樊玶虛心認錯。

    「重行一遍禮。」樊齊從不對禮教鬆懈,不怒自威。

    「唯。」樊玶依言,兩手提起衣裳下緝,重行一遍跪拜禮,樊齊看得滿意了才讓她就席。

    「玶兒,你要記住,一生不可忘禮……禮為天下紀綱,不可違背,周王室就是因為屢破禮制才落得今天的下場,諸侯不朝,君臣不明,王室衰微,被小人利用。」樊齊嘆了一口氣,仿佛想到了什麼,痛心疾首:「你身為公主,更應該知禮慎行,儀態當端莊優雅,臣等才會對你敬畏。」樊齊無法一口氣講那麼多,微微喘著氣。

    「君父,請保重身體啊!」樊玶看到樊齊的手,如枯木一般,指節分明,皮包骨頭,心疼道。

    「無礙,玶兒,你來找寡人,有何事?」樊齊和藹親切地看著樊玶,他只有兩個女兒,因此對她們寵愛有加。

    樊玶小心翼翼道:「君父,樊國是否,撐不下去了?」她鼓起勇氣才說出口,直言亡國是對國家和君主的大不敬。

    「何出此言?」樊齊心中苦楚無奈,樊玶長年養尊處優,不食人間煙火,連她都關心國事了,看來形勢嚴峻到快瞞不下去了。

    樊齊並不是沒有想過要將實情告訴樊玶,可回頭一想覺得女兒家無須知道那麼多,告訴她也沒有用,反而自亂陣腳。

    「君父,我和妹妹都有不詳的感覺,這一次不同以往,我們實在擔心。」樊玶如鯁在喉。

    從前的錦衣玉食,到現在無肉可食,就連白米也越來越少,到現在根本看不見,只能吃糜子粥果腹,偌大的宮殿,奴僕的身影也不似從前多……宮內尚且如此,何況宮外,樊玶年紀雖小,但僅憑這些變化,就足以讓她作出判斷了。

    「玶兒,你們現在還小,打戰必然會損失人力物力財力,有時君主也要為此作出犧牲,樊國現在如此,都是為了支援前線,忍耐只是暫時的,等將士們凱旋,我們就可以恢復如常,不必憂心忡忡了。」樊齊信誓旦旦地說道,他不想女兒在擔驚受怕中度過。

    「君父,兒臣不怕吃苦,只是國家有難,兒臣也想儘自己一份力,敢問君父,是否可以加入樊軍,與之同戰,趁早消滅晉軍!」樊玶眼中露出堅毅目光。

    「你,你一個女子,不可入軍。」樊齊不可思議,果斷否決。

    「為何?!」樊玶思想很簡單,敵來犯我,我必竭力反擊,在她眼裡,樊軍固守城池,並不是作戰竭力的表現。

    「不可就是不可,你是女子,別想不該想的東西!」樊齊聲音略大,喉中腥甜,差點吐出血來。

    樊玶不知軍事,年僅十四歲,意氣用事,何況女子本不該過問軍政,言及此事,已是越禮,樊齊並不想與她多做解釋。

    「就算是女子,國陷囹圄也有解救之責!」樊玶一心赤誠無法宣洩。

    「放肆,不可再說!」樊齊拍案,女兒竟然朝他大喊,與他爭吵,如此不知禮數,一心調教的女兒太令他失望了,他血氣上涌,暈厥過去。

    樊玶嚇了一跳,擔心地忙上前扶住他:「內侍!內侍!傳太醫令!」

    這是君父第一次凶她,而且氣得暈倒,她內心深深的自責和不安,就在此時,一條白帛突然被塞到她在手中,她茫然不知所措,抬眼見倆內侍已經攙扶著樊齊走出大殿了。

    白帛攤開,是陽樊令倉葛寫給她的一封信……

    第二日清晨,樊齊經過救治,病情稍緩,命令內侍攙扶自己到議政堂,大臣們早已恭候在此,各個面黃肌瘦,憔悴不堪。

    「拜見君上。」眾臣行禮。

    樊齊看了看座下群臣,心中感慨:「諸位,我樊國與周王室同宗同德,任王室之臣,無不盡心盡力,多次救周王室於水火,從不敢背叛……」話還未說完,悲涼之情不禁顏表,樊齊聲音止不住地顫抖:「可是!吾等一片忠誠到頭來……保護的竟是要殺死自己的兇手!天子昏聵,先君仲皮,因糾正周天子賜胙之禮,天子大怒,結果以反叛之名將先君押送洛邑處死,樊地劃歸為晉國所有……沒想到此事一出,昔日友邦竟對樊國袖手旁觀,明哲保身……任由晉國處置,迎合晉國之好!王道衰矣!」樊齊捶胸頓足,儀態盡失。

    「君上請保重身體!」群臣無不痛心疾首。

    周王室因為犬戎入侵,平王東遷,王室衰微,仰仗諸侯勢力得以復國,從而再分封土地,導致王畿日益縮小,經濟實力越來越薄弱,軍事力量也遠遠不如最初的六軍。東周禮崩樂壞,諸侯不按時朝貢,周鄭交質,名器位不符……各種亂象叢生,樊國便是諸侯不從周禮,忽視周王,競相角逐的犧牲品。

    樊國地處中原,是各國交通的中心,憑藉著姬姓受到周王室的庇護,而今江河日下,周王只是名義上天下的共主,諸侯勢力越來越強大,出現了一些大國,晉國、齊國、楚國、秦國,周王室自顧不暇,怎能保護得了親戚屬國樊國。加之樊侯仲皮性情耿直,對周禮的執念比樊齊更甚,遭到列國諸侯的厭惡,將他孤立於朝中,但凡有一點覬覦中原霸主地位的諸侯國都想抓住機會,剷除仲皮,得到樊國這片土地,小國根本不敢出面干涉,區區有名無實的周禮,是束縛不了諸侯們日益膨脹的野心。表面上是周王囚殺仲皮,實際上是晉國利用周王室殺了仲皮,奪得了樊地。

    樊齊說累了,慢慢跽坐在席上,恢復平靜:「諸位,我樊國已面臨亡國之危,全國上下都竭盡所能對抗晉軍,寡人甚是欣慰,只恨國力不敵,兩軍實力懸殊,回力無天……只能在此坐以待斃,但是我樊國之臣、將士、民眾,絕不向流氓晉國投降!絕不容許無名降罪,踐踏禮制!我們的戰士定竭力戰鬥在沙場最後一刻,寡人將會賜給你們白綾了斷,而寡人,將飲鴆酒自盡,如此以身殉國,斷不會給敵軍留下俘虜的機會!吾等要為樊國支撐到最後一刻!與樊國共存亡!讓天下看看,真正的王族諸侯是如此血性!」

    依樊齊所見,如此做法是難得的春秋大義,錚錚鐵骨的表達,唯有這樣死去才能展現自己對國家崇高無上的熱愛,對敵人寧死不屈的傲骨。

    座下群臣無奈晉軍兵臨城下,敵眾我寡,敵強我弱,無不痛徹心扉,視死如歸。

    樊國人的祖先是仲山甫,任周朝卿士,不畏強暴,品德高尚,總攬王命,天子有過,令其改之,樊人不忘祖先意志,此刻,百年繼承的精神就在他們血液里沸騰,他們堅信天子有過,天下有過,他們願死明志,寧可被晉軍逼到城中無一人活,讓天下震動折服。

    「君上。」滄桑平靜的聲音從群臣中響起,在滿是憤怒激昂的氣息中格外明顯,一個扶著手杖的老者,精神矍鑠,青須垂腰,躬身道:「君上,臣以為以樊人殉國彰顯大義,不妥啊。」

    「倉葛,你還有別的對策?」樊齊對這年邁,德高望重的老臣抱有一絲希望。

    「臣直言不諱了,臣以為樊人殉國沒有必要,晉國要的只是樊國這一片土地,並非樊人,我們只要遷往別處,將樊地留給晉國,在天下面前對晉國獻出誠意,晉軍就無理由攻擊樊人了。」

    「哈哈哈……」樊齊仰天大笑,笑聲誇張刺耳:「倉葛,你這麼做,無異於對晉投誠!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樊齊隨即變臉怒斥。

    「君上。」倉葛連忙跪地辯解:「為君者心繫萬民,臣知君上也做到了,可國淪之際,君上怎麼就忘記為樊人著想了呢,樊人一滅,世上就再無樊國可言,何不留樊民日後繁衍生息,謀求復國?!為顯錚骨就一定要付諸全城人性命嗎!樊國歷代君侯興邦國,治官府,諧萬民,如今就要無辜犧牲樊人性命嗎!……」

    「無辜?怎會無辜!」樊齊打斷他的話:「犧牲性命就不是保樊國嗎!只要晉國敢耗到最後一個樊人死去,晉國將背負天下罵名!樊國將被冠上忠貞之國名號,受萬人景仰!後世所慕!取義取生?當然捨生取義!」

    「君上,此時非彼時,再不是鬱郁乎文周鼎盛之時,再不是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之時,犧牲所有樊人,結果是晉國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樊城,還有堆積如山的樊人屍骨,樊國不會得到列國一絲的同情景仰,只有對樊國頑固不化的涼薄恥笑……」

    倉葛的話直直重擊著樊齊的心,他撥開了世道真實的陰暗面,摧毀了樊齊自以為是的王道。樊齊捂著胸口,眼中冒出了前所未有的凶光,聲音不大且虛弱,說出來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來人,把陽樊令倉葛拖出去,烹了!」

    話音剛落,樊齊口吐鮮血,倒在案上。

    大殿裡一片寂靜,倉葛沒有被拖出大殿,就如他之前所想的,樊齊冥頑不靈,一定會將他關押,甚至處死,他身為樊國之臣,光是忠心護主是沒有用的,還要護國,他不忍看到君主一言,舉國陪葬,讓敵人稱心如意,他要救國,哪怕是忤逆君主意願,違背周禮,攤上罵名,他也要這麼做。

    倉葛讓心腹迷暈了宮城裡重要位置上的守衛,殺了阻止他的大臣,集結了一批與他志同道合的樊人,他們將暈倒的樊齊扶到安全的地方,準備出城直面晉軍,遷移他地。

    倉葛留給樊玶的白帛,就是讓這個小公主自己做決定,是走是留……

    樊玶的手緊緊攥著白帛,事實和她預想的差不多嚴重,按照白帛上說的:樊國已到生死存亡之際,樊齊下令,嬖人到時候會給她和妹妹端上鴆酒,飲下之後就會中毒而亡,以公主之軀殉國,倉葛為了避免此事發生,違背樊齊之令,附出逃路線,讓樊氏姐妹逃出宮與他會合,帶領樊人遷移他地。

    她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君父竟捨得殺死自己的女兒,還有全部樊人,一起殉國。國家危矣,現在不想著如何上陣殺敵,反而想著如何殺自己人,樊玶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

    白帛上寫的正是保全之法,可如果按照這上面寫的出逃,那君父該怎麼辦?妹妹會答應嗎?這條白帛是出自倉葛之手嗎?倉葛是朝中元老,就這麼輕易背叛君父嗎?如果出自倉葛之手,那麼可以相信他嗎?無數疑問在樊玶腦中炸開,讓她無所適從,不知如何是好……

    樊玶作為一國公主,她的生活有人精心照顧,榮華富貴盡可得之即來,礙眼的也可揮之即去,正是因為這樣的安樂享受和過度保護,她從未見識過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她的頭腦一直是簡單純粹,如今的事態,她無法應變,一點主意都沒有,需要別人保護。

    「參見公主。」門外嬖人的聲音打斷樊玶的思緒。

    「進來。」

    嬖人慢慢走來,手上端著的正是一爵酒,她把酒端在案上,恭敬地說:「公主,這是君上賜的好酒,請您品嘗。」

    這個嬖人長相周正,身穿葛布中衣,恭順有禮,是樊齊最寵幸的嬖人,樊玶狐疑地看著她。

    「公,公主,奴臉上有什麼污漬嗎?」嬖人被看得有點慌張。

    「哦,沒有,我只是納悶,君父怎麼會無端賜酒給我?」

    嬖人吞吞吐吐道:「公主,這是補酒,君上怕公主過分擔心戰事……身體欠安,所以賜補酒讓公主養身體,請您……趁熱喝了吧……」

    「哦?補酒,大敵當前,我們飯都吃不上,哪冒出的補酒啊!」樊玶質問道。

    嬖人囁嚅著:「這……這……可能是君上特意,特意留的……」

    這個嬖人對樊齊愚忠,雖然腦袋不靈光,不會編謊話,但是她老實憨厚,性直,會想盡一切辦法忠於她的主人,哪怕付出生命。當下她的心虛和緊張暴露無遺,樊玶看她不知所措地坐著,露出似有若無的驚慌,一副支支吾吾的樣子,心中已有了分寸。

    「你和君父說,我身體好著呢,不需要補酒調養,你拿回去吧。」

    「回公主,這是君上賜的,還請公主不要辜負君上一片好意。」嬖人說完匍匐在地。


    「我自然不會辜負君父的好意,你先把酒放著,我去找一下我妹妹。」樊玶說完就直接往外走,嬖人原想追上去,又怕樊玶生疑,只好作罷。

    「呼——」出了寢宮,樊玶鬆了一口氣。

    她打算去找樊瑛好好商量這件事,賜毒酒這事八成是真的,但她無法判斷寫白帛的人就是倉葛,也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她需要有人幫她指點迷津。

    一路上,芳菲爛漫,香氣怡人,正逢五月,花開燦爛之際,樊玶儘量不踩到飄落的花瓣。因為兩個女兒都喜歡鮮花,樊齊便在女兒的寢宮附近打造園林,種植百花,繁花盛開爭奇鬥豔,蔓草藤羅綠意盎然,其中不乏涼亭小閣,假山池塘,規整又不失小橋流水的柔麗,此處越是盛景,樊玶心中越是不舍淒楚,這裡可能很快就會淪為他鄉了吧。

    海棠繁盛,一簇簇盛開,俏麗地漫出牆頭,這便是樊瑛的寢宮。

    「瑛兒,瑛兒?」

    樊玶打了好幾聲招呼,偌大的寢宮卻無人回應,她擔心得屨鞋都沒脫就進去了。

    「瑛兒?瑛兒?」樊玶邊跑邊呼喚著妹妹,她害怕妹妹已經喝下所謂的鴆酒。

    突然,眼前的一幕讓樊玶嚇得停下了腳步,一個嬖人癱倒在地,頭上流出的鮮血一直蔓延到地上形成一灘小血泊,旁邊是一個翻到的青銅觥盂。樊玶走過去用手試探一下嬖人的鼻息,她已經死了。案上放著一爵酒,還是滿的,旁邊是一端變成暗黑色的銀篦,讓銀篦變黑的是這酒吧……樊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樊瑛安全嗎?她不在寢宮會在哪呢?樊玶找遍她能走到的地方,都沒有找到樊瑛。

    「哎!」樊玶無力地嘆了一口氣。

    妹妹失蹤,君父危在旦夕,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那麼無助,那麼孤單。屋外陽光和煦,落英繽紛,芳草萋萋,流水淙淙,這些美景曾經能夠安撫她的心,給她溫暖,可如今樊玶看這些景色,只能入得了眼,入不了心,仿佛不曾擁有,亦真亦幻。

    樊玶回過神,現在唯有靠自己才能找到出路,她打起精神振作,思忖再三,根據目下情況,發生的事都和白帛上寫的一樣,樊瑛失蹤和白帛極有關係,如果樊玶按照白帛上寫的路線走,應該就能找到樊瑛吧。

    她攤開白帛,上面勾畫的路線她不曾去過,不知兇險,她鼓起勇氣決定邁出這艱難的一步,按照這路線走一遭,如果找不到妹妹,那她這個做姐姐的當真一點用都沒有了。

    樊玶走著,看著宮牆邊緋紅的木槿花慢慢往後消失,周圍的亭台樓閣漸漸不見,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突如其來,眼前的是死路,只有比她還高的茂密草叢,白帛上卻顯示還有路……

    樊玶壯著膽子,撥開草叢,仿佛草叢後就是萬丈懸崖,她小心翼翼,舉步維艱,踏入了未知的領域。

    她的屨鞋被濕潤的泥土弄髒,一隻腳險些陷入爛泥而絆倒,雙手被鋒利的草劃破了皮,髮髻被雜草勾得凌亂。她深怕有什么小蟲子或者壞人出現,於是撥弄草的動作就加快些,可窸窸窣窣的聲音讓她更焦躁,總覺得後面有人在追趕她,使她無法辨識周圍情況。她害怕得急於逃出來,便更快地撥草,手腳拼命擺弄著,就像巫師祭祀時的通靈,等她好不容易從草叢中出來,就像個髒亂的瘋子。

    草叢外是一條寂寥漫長的石路,兩邊是高大的朱紅宮牆,地縫中長著毛茸茸的鮮綠青苔,顯然很久無人走過,抬眼望不到外頭,一路延伸到遠處的轉角。

    她看著這被隔絕的世界,唯有一線湛藍的天空是她熟悉的,她手腳冰涼,打了個寒戰,害怕得想哭,但是她忍住了淚水……

    粗糙的石路硌得她生疼,聽不見別的聲響,只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從來沒有一刻覺得樊宮如此大,大到還有這麼一條路能讓她走得筋疲力盡。

    終於走到了轉角處,她貓著身子往外看了看,是幾個倒地的士兵,後面便是一扇開著的門,門外站的的就是倉葛和樊瑛!

    樊瑛已經出宮了,白帛上寫的是真的,倉葛要保護她們離開,也許是因為大臣不能進入後宮,才用白帛傳遞消息吧。

    她平時很少見到倉葛,只在舉辦祭祀大典的時候見過他,見面雖少,但是勉強認得出來。站在倉葛旁邊的少女就是她的妹妹樊瑛,和她一模一樣的俏麗容顏,雖然妃色外裳髒了,頭髮略微蓬亂,但是遠沒有她狼狽。

    「我們就在這恭候長公主吧。」

    「嗯。」樊瑛和倉葛在門外說著。

    樊玶邁著沉重的腳步出去,這模樣把倉葛和一起等候的兵卒嚇了一跳,他們可沒見過這樣的公主,渾身的怨氣,如灌鉛般的步伐,還有一身被劃得亂七八糟的衣服,頭髮倒披垂下幾縷,猶如白晝遇見的幽怨鬼魂。

    兵卒們不由自主地舉兵欲攻,倉葛看了看樊玶身上穿的和樊瑛一樣的妃色曲裾,用手示意放下兵器,然後對她行禮:「微臣參見長公主。」

    樊玶瞥了一眼倉葛,轉而對樊瑛說道:「你逃出來,為何不與我說!」責備的語氣中有著矜持和不忍。

    「請姐姐包涵,如果不是我失蹤,姐姐恐怕無法如此果斷從宮中出來。」

    樊瑛深知樊玶的秉性,理性不足感性有餘,不知大局事態,不能理智思考,多感情用事,若非要緊事刺激她,她是不會做出改變。樊瑛也明白樊玶心存救國之意,並不想按照所謂的禮制和尊嚴殉國而死,她們都想留有性命以待覆國,但樊玶會因違背君父命令而猶豫不決,會因為傷君父的心而自責難安,讓她下不了決心按照自己想法去做,與其當面開解樊玶,不如樊瑛直接出宮,失蹤,讓樊玶狠下決心順著線索自己找出來。

    「那君父怎麼辦?」樊玶果然問道。

    「姐姐放心,君父在後面的馬車裡。」

    「你們怎麼勸說他出來的?」樊玶納悶,依君父的性子是不可能那麼輕易妥協的。

    「姐姐如果還有別的問題,請和我上馬車再說吧。」和樊玶衝動不同,樊瑛一直都很平靜,知道什麼情況下說什麼話,做什麼事。

    倉葛示意後面的馬車,向樊玶做出「請」的動作,樊玶無語,便上了那輛馬車。

    「君父!」樊玶一上馬車便看見躺在被褥中的樊齊,兩頰消瘦,他在朝堂上被倉葛氣暈,到現在都沒有醒來。

    因為倉促準備,只有一輛馬車備給樊齊和兩個公主,樊瑛隨樊玶後上了馬車,馬車轔轔駛出……

    「君父,他怎麼了?」樊玶問樊瑛。

    「無礙,只是暈倒了。」

    「他同意我們出來了?」

    「只有君父同意,我們才可以出來嗎?如果他不同意,我們是不是得等死。」樊瑛反問樊玶。

    「我們可以想辦法勸說他,將樊國遷往他地。」

    「姐姐,別騙自己了,你知道君父不可能被說服。」一樣的面龐,不一樣的神態,樊瑛坐在一旁,面沉如霜。

    樊瑛說的沒錯,樊玶無法爭辯,她一邊想著舉國遷移,一邊害怕違背君父,她的思路不如樊瑛清晰,行動也不如樊瑛堅定果決,她想在君父面前做個聽話守禮的好孩子,也想在樊人眼中做個為民著想,有主見的好公主……可難全。

    「瑛兒,你是不是早就和倉葛計劃出逃?」

    「姐姐何出此言。」

    「你殺了寢宮裡的嬖人,對不對,你和倉葛早就在門口等我了。」

    「姐姐看出來了,事已至此再追究有何意義呢。」

    樊玶氣不過樊瑛瞞著她,也無法接受樊瑛狠下心殺人:「你憑什麼相信倉葛,還殺了……」

    「放任一搏,別無他法。」樊瑛淡淡地說。

    「你,你就不怕出危險?我怎麼辦?君父怎麼辦?」

    「姐姐,要亡國了,你還有別的法子嗎?」

    樊玶無語凝噎,她們是同胞姐妹,可一直以來,樊玶都不怎麼了解樊瑛,樊瑛沉默寡言,每天不知道在想什麼,但給人的感覺更加的穩重,她的行為舉止進退有度,分寸拿捏得當,面對困難,冷靜從容,審時度勢,當斷則斷。相比之下,樊玶就像只無頭蒼蠅,找不著北,心浮氣躁,她在不知不覺中依附樊瑛,有時覺得樊瑛才應該當姐姐……

    馬車行到樊宮外便慢慢加快速度,顛簸起來。倉葛能夠收集到的馬車不多,只有少部分人有馬車坐,追隨他們的人大部分都在馬車後徒步跟著。

    「倉葛在那!」不知何處傳來的聲音,緊接著有腳步聲趕來。

    「不能讓他們出去!倉葛要叛國,他要獻樊城給晉狗。」

    消息走漏,幾個誓死守衛樊城的國人和兵卒擋在了車隊前,樊玶在馬車上躲著,不敢看,更不敢出去。

    「胡說!陽樊令是奉君上的求全之策,難道你們都想被晉軍耗死嗎!」車隊中的人反駁道。

    「君上深明大義,怎會苟且偷生,你們一群怕死之徒,為國捐軀乃吾等殊榮,竟敢偽造君令,求全之策只是你們棄國的藉口!若是忠心護國,就老老實實待在城中。」

    「呵,你們生是樊國人,死是樊國鬼,讓你們跑出去,不如讓我們飽餐一頓!」

    話音剛落,眾人皆是目露凶光。樊城被圍,大家挺到現在早就飢腸轆轆,長時間沒有肉吃,只要一聽到肉,人的動物本能便開始蠢蠢欲動,失去理智。

    「大家衝出去!」倉葛渾厚低沉的聲音打破局面,鎮定車隊的心。

    馭者揮動鞭子抽打馬匹,馬展前蹄,帶動著馬車向前沖,一時間煙塵滾滾。那些反對者中有避開馬車和車隊中的人扭打起來,有幾個膽大的企圖攀到車上,沒有攀上的被碾在車下,手臂,大腿直接被車輪軋斷,骨裂聲,哀嚎聲,不絕於耳。

    空氣中侵浸了血腥味,勾起了饑民們的味蕾,一些忍不住的直接上前啃食那些斷肢,有的更甚,去撲食受傷的人,霎時,人的獸性在此表露無遺,難分敵友,一片慘烈。

    「哇,是倆女娃。」一個黝黑的大漢猛然跳上樊玶她們的車,拉開車簾,只見他滿臉絡腮,濃瘡和鮮血攪在臉上,衣裳破碎,青紫交雜,不知是幾天沒洗還是發了霉,他的吊梢眼露出可怕的興奮和欲望,整個人就像是顏色怪異的妖怪。他的手直接朝樊玶抓了過來,樊玶想把他踹下車,沒想到大漢反手抓住樊玶的腳。

    「哈哈哈,逃不掉了吧。」大漢興奮地流出了口水。

    樊瑛以迅雷之勢從頭上拔起髮簪狠狠往大漢脖頸處一紮一划,精準無誤,傷口處馬上鮮血噴涌,大漢翻了個白眼,手慢慢鬆開樊玶的腳,往後倒下車。

    其實他的致命傷是身後的箭,倉葛在樊瑛動手前射中了他。在出逃中,倉葛帶了兵器以防不測,他身先士卒,老當益壯,將其餘的人儘量拉上車,和心腹們一起制服反對者,那些反對者沒有兵器,倉葛他們很快就占了上風,擺脫纏鬥後立馬帶著車隊離開了。

    為了快速逃離,樊玶她們雖然貴為公主,但是馬車數量實在太少,車裡不得不讓出點位置給徒步的追隨者,保住他們的性命。

    樊玶第一次感到生命的脆弱,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目睹了人間的悲哀,同族之人相鬥相殺相食,而他們都是為了樊國……

    車隊繼續行進著,他們不敢停歇,不敢放慢,因為稍不留神,就會失去本就少得可憐的同路人。他們本是奔著希望而走,卻不得不面對意外,有人害怕暴力而中途放棄;母親懷抱孩子,孩子卻被同族人搶來吃了;還有瘦弱力小的人被活活打死……那些人想逃出生天,沒想到還是死在城中了。

    「你們是公主吧?」坐在對面的老嫗突然打破車裡的沉寂,她看到樊玶她們舉止不凡,衣著華貴,便問道。

    樊玶和樊瑛答應了一聲,旁邊人的目光被吸引過來。

    「我第一次看到我們樊國的公主,到死無憾了。」老嫗說完流下了淚水,匍匐在地:「多謝公主救命,多謝樊侯救命啊!」

    樊玶樊瑛對看了幾眼,不言而喻,樊玶扶起老嫗,樊瑛說道:「樊侯愛民如子,自當救民復國。」

    老嫗聽完哭得更加激動了,有的人注意到了公主背後的被褥:「那是,那是君上?」

    「他怎麼了?」

    姐妹倆也沒有否認,樊瑛解釋道:「君父因為戰事思慮過甚,正在休息。」

    周圍人感到莫大的榮幸,能與君上同乘一車,惶恐不已,連忙跪拜感激:「多謝君上!」

    倉葛救人出逃的時候用的是樊侯的名義,以此合法化,只道樊國無力抵抗晉軍,現已淪陷,樊侯為使樊民不為晉軍所控,命令樊民遷移他地,以盼樊國再起,於是很多樊人追隨倉葛,現在公主和樊侯都在車上,樊人們更加相信出逃是樊侯的命令了。

    樊國還有些人和樊齊思想一樣,留守樊地,與樊國共存亡,倉葛無法改變,也就任其所為了。

    夕陽再次染紅了大片天空,雲蒸霞蔚,樊城好似披上了大紅紗幔,站在甲車上的趙孟在等待,等待著樊人的血,猶如這夕陽染紅整座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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