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天秋雨連綿,稀稀拉拉如老翁撒尿般不爽利,時斷時續,陰霾的天氣不免讓人有些煩躁。
張元祝的書鋪開在守經街,雖與熱鬧喧譁的古槐街僅一街之隔,卻冷清寂寞了許多,他開的陋本齋一天下來也進不來幾個主顧,常來的倒有那么二三位,像在鎮上私塾里授經的南山先生,在古槐街上賣魚的何其南,還有自己的同窗宋安,除此之外,大多是些散客了,幸好這間鋪子是自己的祖產,不然,交了房租估計也就剩下個白忙活了。
他淡泊名利,從不計較這些。
阿茨自小苦日子過慣了,也是個賢德淑良的女人,不會埋怨自家男人掙不下銀子,她很知足,守著一兒一女,閒暇時自己再做些女紅貼補家用,一家人粗茶淡飯,倒也其樂融融。
張元祝泡了壺茶,又捧起昨日看過的那部古書來。
這茶是虎頭從曬經池旁的一棵古茶樹上採下,由阿茨親手炒制。
曬經池旁有一丑石,高丈余,煢煢孑立,無人理睬。
賞石講究的是「瘦、透、漏、皺」四字訣,像那種瘦峭,鼓皺有致,小而奇巧的石頭,才會被文人雅士爭相追捧,而像這麼一塊黑不溜秋,坑坑窪窪的丑石,則是一點看頭也沒有。
不過,這塊丑石也並非一無是處。
不知何年何月何時,從它根部的縫隙里長出一株野茶樹來,樹幹有人抱粗細,高兩丈有餘,葉片寬大,邊緣有細齒,其色微黃,樣子如丑石般難看至極。
丑石配丑茶,還真是丑味相投。
第一泡茶,有苦味,第二泡茶,有澀味,直至第三泡茶,才味有回甘,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氣。
這茶一般人喝不習慣,張元祝也從不拿這茶出來招待客人,無事時,自己泡上一壺,邊喝茶邊讀書,冷暖自知,甘苦自怡,豈不快哉!
熱茶冷眼看紅塵,讀書靜心品春秋。
一陣秋風起,一股秋寒帶著水汽刮進陋本齋,張元祝起身去掩門,一片泛黃的槐葉從相鄰古槐街上飄來,緩緩落在門前石階上,他彎腰撿起,兩指轉動葉柄,抬頭望了一眼烏雲漫天的空中,若有所思。
輕嘆口氣,掩門轉身,又重新坐回椅中,隨手將那枚古槐葉放在攤開的書中。
劉文房如今在洛京混得可謂風生水起,在吏部高居侍郎之職,雖然上頭還有尚書令,卻握有實權,掌管這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課、升降、勛封、調動等諸多事務,試問,維洛王朝十三州一百零五郡九百八十七縣,各級大大小小官吏哪個敢不去巴結?
就連東宮太子高元師都將他奉為座上賓,遑論其他!
劉家在興安鎮自然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跟著水漲船高,可謂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時如日中天。
據傳,無論是邶風郡的郡守吳方齋,還是漢陽府的知府朱益每年年節時,都要來拜會鎮上的劉老爺子,至於其中的緣由麼,這個自然是懂的都懂,是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默契。
劉老爺子如今已耄耋之年,但其胸中韜略,依舊不減當年。
要知道,劉文房能坐到如今這個位置,與劉老爺子這個幕後推手不無關係,正是在他一步一步的布局下,先是憑空落下一閒子,然後,於不顯山露水間將那一子做強做大,這才有了劉文房這個後來者的借勢而入,接下來便是順風順水,順理成章地成就了如今的步步高升。
張元祝與劉文房雖是同窗,卻並無深交,他斟酌再三,依然參悟不透他為何會舉薦自己與宋安投入太子的門下,一連幾日都百思不得其解。
直至剛才,他撿起那片落葉,才有種茅塞頓開的豁然感。
所謂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如今的維洛王朝看上去是國泰民安的太平盛世,但明眼人都知道這不過是表象罷了,其實內里早已風雨飄搖,四處漏風。
此事連自己都能看出來,難道劉家那位老的幾乎成精的老狐狸會參不透?
劉府書房。
劉老爺子劉柯山,此時正在棋枰前舉棋不定,與他對弈的卻是個姿容秀麗,身材豐腴的紅衣妙齡少女,此時她一雙秋眸專注於棋枰,婀娜多姿的身子微微前傾,形成一道美輪美奐的風景,使得本就不俗的胸前更顯得蔚為壯觀。
劉老爺子的眼神一陣恍惚,這風景怎就看也看不夠?
紅衣女子名紅袖,侍奉在劉柯山身後為他揉肩捏背的綠衣女子叫綠荷,她倆是一對姿容有八九分相似,卻各有千秋的並蒂蓮。
二人是前些年從江南花重金買回來的瘦馬,也是一對孿生姊妹,她們分開來看都算得上是絕色美人,此時,同處一室更是花紅柳綠,別有風情。
只能說,劉老爺子的確艷福不淺啊!
紅袖精於琴棋書畫,尤其對弈棋之道更是頗有心得,與老謀深算的劉老爺子對局竟有十之二三的勝算,世上竟有如此聰慧的女子,這令劉老爺子頗有種覓得紅顏知己的欣喜,綠荷則擅長於吹拉彈唱,尤其善於吹簫,低回婉轉,宛若天籟,餘音裊裊,令人沉迷而不能自拔。
棋枰上已有數字,漸成犄角之勢。
盤中落子不多,只是布局階段,但細細琢磨,卻能看出黑白雙方彼此犬牙交錯,遙相牽制,險象環生,稍有不慎,便會滿盤皆輸。
棋盤中腹有一條大龍,處境已岌岌可危。
若不救,中腹大龍必死無疑,但若要救,難免會被對手進行搜刮,牽制,更會以此借力打力,乘機趁火打劫,壯大自己的勢力範圍,如此一來,即便最終救出那條大龍,但弈至終盤,其結局必敗無疑。
或是另闢蹊徑,舍小就大,從長計議呢?
劉老爺子眉頭緊蹙,一手拈一白子,枯瘦胳膊懸於棋盤上方數寸,久久未能取捨。
正在這時,劉府的大管家黃信進到屋內,見他正在長考,不敢貿然驚擾,於是斂氣凝神站在一旁靜候。
黃信在劉家當管家也有三十餘年了,憑著自己的聰明伶俐與赤膽忠心,慢慢贏得了劉老爺子的信任與重用,從當初的毛頭小子到如今的兩鬢斑白,從剛開始打雜的小夥計,到現在手下有百八十號人聽從差遣,一步一步終於坐上了大管家的位子。
過了盞茶的工夫,劉老爺子終於將那枚白子下到了三三的位置,這才緩緩抬頭。
這時,黃信走到劉柯山身邊,俯身彎腰在他耳邊低低耳語了一番,然後垂手而立,聽候這個劉家定海神針的決斷。
劉柯山輕撫雪白長須,淡淡道:「請他進來吧。」
數月前,自己那位在京城如今已做到吏部侍郎的孫子,通過他們自己的渠道從洛京來了封密信,劉文房用工整的小楷足足寫了三十餘張信箋,密密麻麻如螞蟻,紅袖整整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將那封長信讀完,在信中把京城的局勢,還有那盤根錯節的關係都一一給自己這位老祖宗做了詳盡匯報,請他幫忙做出決斷,指點迷津。
他為此也是頗費腦筋,難以抉擇,經過了三天的再三斟酌,最後他親筆回了八個字:
左右逢源,靜觀其變。
劉柯山對孫子劉文房為官這幾年的歷練成長,還是比較滿意的。
劉文房頗有六七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才智與心機是有了,現在最欠缺的是歷練與胸襟,做大事最忌諱的是做人做事太拘泥死板,不知變通,尤為重要的是要具備膽略與胸襟,此二者缺一不可,相輔相成,從目前來看,自己這個頗為器重的孫子守成有餘,開拓不足。
前些日子,劉文房又來了封密信。
不過這封信的內容比較簡單,信中他說已將兩位同窗宋安、張元祝推薦給了太子,太子當下正是用人之際,對他二人頗感興趣,過兩天會派專人來操の辦此事,希望爺爺從中斡旋,把這件事幫著辦成。
雖然孫子在信中沒有明說他這麼做的目的,但以他對自己孫子的了解,大概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劉文房這是借勢,借太子籠絡人才之機,將自己的同窗好友推薦上去,也是借雞生蛋,無中生有,從而壯大自己的勢力,不過,想法是好的,但這裡邊卻有幾個隱患,或許他自己身在其中還沒意識到。
其一,一旦太子羽翼豐滿,自己掌權後,會不會過河拆橋,卸磨殺驢?
其二,你招攬的人會不會真的能與你同心同德,休戚與共,為你所用呢?
其三,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別人知道你與太子交往過密,會不會心生猜忌,到後來,落得個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古往今來,像這種事還少嗎,可謂不勝枚舉。
但是,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於是,劉柯山就安排黃管家去安排此事。
不大會工夫,一位錦衣繡袍的年輕公子就在管家黃信的引領下來到了劉老爺子的書房。
那年輕人一見到劉老爺子,便一躬到底,態度極為謙卑,「晚輩許端己拜會老太公。」
劉柯山呵呵一笑,「老夫不過一介布衣,痴長几歲而已,怎敢受許大人如此大禮,豈不折煞老夫,快請坐,看茶。」
話雖如此,而他依舊穩如泰山,不過抬了抬手而已。
「老太公過謙了,晚輩不過是為太子殿下跑腿辦差的,哪是什麼大人,老太公直呼我端己就好,如此,晚輩也覺得能跟老太公親近些不是。」許端己笑道。
劉柯山微微頷首,不愧是太子手下的人,別看年歲不大,但說話辦事竟是難得的幹練,可謂湯水不漏,假以時日,此子當前途無量。
這時,紅袖與綠荷端來熱茶,還有兩碟果子。
紅袖與綠荷二人長得體態風流,美貌妖嬈,行走起來,香風陣陣,難免勾得許端己這風流浪子有些痴呆,但他很快警醒,知道她們是劉老爺子的禁臠,不是自己隨便可以輕薄的,馬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心觀自在。
劉柯山不但是興安鎮最德高望重之人,同時,也是年紀最長的,可謂養生有道,時至今日,仍耳不聾,眼不花,洞若觀火。
劉柯山看了這年輕人一眼,笑道:「端己啊,咱們這興安鎮窮鄉僻壤的,比不得京都繁華,有什麼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多擔待,有什麼想法也儘管說,我讓黃管家馬上去辦,千萬別藏著掖著與我客套,哈哈」
許端己笑道:「老太公見外了,不過,既然您老話說到這了,晚輩還真有一事相求。」
劉柯山微微一怔,接著笑道:「有何事盡說無妨。」
他隨手從小碟中拿起一棵通紅的山楂放進嘴裡,輕輕一咬,滿口生津,這山楂有點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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