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下了整整一夜的雨,也颳了一夜的風,一夜的風狂雨驟,吹落不少殘枝敗葉,破曉時分,風雨才漸漸小了許多。
昨晚墨北風回到客棧時,哲古達早已睡下,連日來的東奔西走,讓他心力交瘁,而此時,一直壓在心頭的很多事情,多少總算有了眉目,這讓墨北風的心情感到無比輕鬆,昨夜他一沾到枕頭,就沉沉睡去,直到天色放亮,他仍酣然入夢,正當他睡得無比香甜時,忽然覺得被窩裡像鑽進來一條蛇似的,身上一片冰涼,激得他打了一個冷戰,睜眼一看,原來是哲古達把他的一隻冰手伸進了他的被窩,摸了他的身子
看到哲古達一臉的邪魅壞笑,墨北風不由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忙緊緊抱著被裹住自己的身子,一臉的警惕。
「你想幹嘛?」
「瞧把你嚇得那熊樣。」哲古達嘿嘿一笑,「你又不是小姑娘,怕啥?怕哥對你有想法?呸!年紀這么小,又是個出家人,怎麼滿腦子齷齪的雜念,你放心好了,哥沒有那方面的癖好,只是想叫你起床而已,帶你去個地方,有些話也想順道跟你嘮嘮。」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像他這麼不要臉的,自己做了壞事,居然還能說得這麼義正嚴詞,不過,聽他這麼一說,墨北風這才放了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瞅了一眼窗外,見外面的天色剛蒙蒙亮,外面仍在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呢。
於是,他不滿嘟囔道:「外面還下著雨呢,起這麼早幹嘛?」
說歸說,鬧歸鬧,他知道哲古達起這麼早帶他出去,肯定自有緣故,自己也本想找時間和他聊聊,於是,便沒再多問,一套行雲流水地起床穿衣洗漱,僅用了不到盞茶的工夫就做完了,然後,兩人一人戴了一頂斗笠,冒著毛毛細雨出了客棧,沿著街道一路向東走去。
或許是下雨的緣故,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沒有幾個人。
細雨無聲,他二人一路上也默然無語,穿街過巷,走過洛都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二人又折而向著南城走去,墨北風不知他究竟要去哪裡,也沒多問,只偷眼看了他一下,見他面沉如水,嘴唇緊緊抿著,看樣子不想說話,二人並肩而行,又穿過兩個坊市後,終於看到了一條幽深的街巷,這時,哲古達突然加快了腳步,率先走了進去。
這條巷道叫長寧巷,位於東城中部,街道雖然很長,但並不窄,可供四輛馬車並行。
這條巷道的兩側皆是高宅大院,從不時出現在大門石階兩側的石獅子來看,兩邊的宅院應該是官宦人家的府邸,巷道長而幽靜,沒有一絲聲音傳出,很多參天大樹從院牆裡伸出虬曲枝杈來,枝杈上一片新綠,不時有水滴落,如離人思念的淚水。
一直走到這條幽深巷道的盡頭,哲古達這才停下了腳步,當他一眼看到一個蹲在門口的殘破石獅子時,他的眼裡頓時充滿了淚水。
這條巷道一路走來,別人家宅院階旁肅立的石獅皆是成雙成對的,而且上面的灰塵又被雨水沖刷一新,顯得格外乾淨,朱門緊闔,寂然無聲,而在哲古達與墨北風駐足的這家門前,卻顯出一派衰敗死寂的氣象,朱門上的漆皮早已脫落,露出斑駁的原木底色,依稀可見當年官府貼在門上的兩道封條痕跡,僅存的這一個當年無比氣派肅穆的石獅子,如今早已殘破不堪,缺耳漏爪,石獅身上積了一層黑乎乎的老泥,任雨水怎麼沖刷都洗不乾淨,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瘸腿老狗,瑟瑟蜷縮在石階旁。
「這裡,曾經是我家。」哲古達冷冷地一字一字道出,字字如刀,森然有殺氣。
墨北風終於明白他帶自己來此的原因了,難怪他一路沉默無言,面沉似水,他張了張嘴,想安慰他一下,但又想了想,沒有作聲,只抬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座破敗的老宅,正是前監察御史哲思遠的府邸。
維洛王朝垂拱五年,正是與東胡國簽訂城下之盟過後的第五年,就在那一年四月,洛都城內突然爆出了當年與東胡國兵敗有關的通敵賣國大案,此事一經爆出,舉國震驚,太和帝高衍政責成由白衣宰相李石增作為主審,刑部尚書董庶方與吏部尚書朱奕作為副審,三司一同審理哲思遠的通敵賣國案件,在歷經了長達半年的審理後,哲思遠最終被確定通敵叛國的罪名成立,哲府被滿門抄斬。
兩滴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從臉龐划過,被哲古達輕輕抹去。
這個案件一經爆出,朝野上下一片譁然,那些曾經被哲思遠參過的官員無不拍手稱快,而那些熟悉他,與他有所交集的同僚則是暗自扼腕嘆息,不免有種兔死狐悲的淒涼,卻是戰戰兢兢誰也不敢出頭說半個不字,而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聽聞此事,則恨得咬牙切齒,像有殺父仇奪妻恨一般,有的甚至在處決哲思遠一家的當日,燃放起了無數煙花爆竹,慶祝朝廷的明察秋毫,為國鋤了大奸。
歲月悠悠,滄海橫流,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二人在門前站了許久,哲古達毅然轉身,細雨無聲,落在青石板路上,二人靜靜走過,就像不曾來過。
在長寧巷街頭拐角處有家酒肆,破舊的酒望在風雨里搖曳,上面寫著「一瓢」二字。
哲古達與墨北風對坐在店內角落的一張小桌旁,二人埋頭吸溜著米粥,嘁哩喀喳就著鹹菜吃包子,一屜八個小籠包,每人面前擺了三屜,都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這老話一點兒沒錯說的,沒用多大會兒的工夫,面前的兩屜都已空了。
這家店的早點主打小籠包,湯美肉香,滋味悠長。
「大娘,打一壺酒來。」哲古達招呼道。
老闆是位頭髮花白六十來歲的老頭,店裡沒雇打雜的夥計,就他和老伴兩個人忙活,在這小店一干就是四十來年,或許是下雨的緣故,今早店裡的客人不多,除了他倆之外,還有六七個上了年歲的客人,都是住了多少年的老街坊,一早起來,遛遛達達自個找個空桌坐下,從懷裡掏出一二十文排出,打上一甌老酒,就著老闆娘拌的可口小鹹菜,邊喝邊聊,他們並不嫌棄下酒菜的寒酸,反而有說有笑,聊一些洛都的奇聞異事,拉一些東家長李家短的閒話,也許是住在帝都的緣故,他們的眼界與談資,比起那些住在僻遠小縣城裡的百姓自然要高一些。
當壚賣酒的正是老闆娘,想當年也是一枝花,吸引了不少的浪蕩子。
她看了一眼兩位少年,都長得英氣勃發,遠比那些歪瓜裂棗的浪蕩子耐看多了,可年紀輕輕的怎麼不學好,學起那些上了歲數的老頭子來了,大清早的就喝酒,雖有不解,但自家賣的就是酒,哪有放著錢不賺操那份閒心,打開酒罈,打了一壺酒,送到他們桌上。
「少喝點兒,當心身子。」臨走時她忍不住囑咐道。
兩少年沖她一笑,點頭答應,一人倒了一碗,端起碗來互相看了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二人一飲而盡。
白衣宰相李石增的老家是朔州河東李家,是當地有名的豪門望族。
原先與東胡國隔關相望的朔州,本是維洛王朝的屏藩之地,左控門樓山,右扼山海關,前有幽雲平原,後有燕山之險,不但是拒東胡國南下的藩鎮重地,更是維洛王朝的天下糧倉,此地沃野千里,山河形勝,李氏、皇甫氏、朱氏、哲氏,他們四家不但家財萬貫,而且他們的子孫在朝堂上皆據有一席之地。
朔州黨人能夠在朝野上下勢大欺人,與他們四家同氣連枝,守望相助有著莫大關係。
可惜,在十八年前的山海關一役中,憑藉東胡國八十死士夜半偷襲破關,使得維洛王朝兵敗如山倒,二十萬大軍幾乎十不足一,在幽春城簽下了喪權辱國的城下之盟,自此,幽雲十六州盡歸東胡國,李氏、皇甫氏、朱氏、哲氏四大家族,也不復再有往日的榮光,紛紛投親靠友離開了朔州。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自己父輩祖輩辛苦創下的幾百年故土家園,說沒就沒了,這讓以李石增為首的朔州黨意難平,首當其衝的便是敗軍之將司馬年,作為監察御史的哲思遠曾不止一次上本參奏,彈劾他身為統帥三軍的定遠將軍竟畏敵怯戰,指揮不力,貽誤戰機,導致大好河山淪陷,罪不容誅,不過,令他悲哀的是,他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根深蒂固的司馬年,那傢伙吃了敗仗,英明神武的陛下對他非但沒有半分責難,那傢伙反而因禍得福,得以連連升遷,一直坐到了太師之位,不知為何,最後竟把矛頭指向了深受其害的哲思遠。
那個曾經的監察御史哲思遠被殺後,監察百官的職責便落到了臥虎司身上。
當年那個驚天大案就那麼無聲無息的了結了,哲氏一門百十來口人的腦袋也那麼稀里糊塗的被砍了,不過,如此一來,對上對下似乎也都有了交代,不是維洛王朝的大軍不行,也不是英明神武的陛下失策,而是因為有了吃裡扒外的內奸,如今,內奸已除,維洛王朝的江山如鐵桶般永固。
酒肆大娘的那句讓他們少喝點,還真不是客套,當那一碗老酒下肚後,就連喝酒如牛飲的哲古達都有種暈眩的感覺,墨北風的小臉此刻也艷如三月桃花,紅撲撲的一臉粉嫩,其勁道竟與西塞村謁金門元謀釀的淺水綠有的一拼,他竟然有了微醺的感覺。
想起掛在檐下寫有「一瓢」的酒望,難怪那些老街坊們僅打一甌細品,此時,墨北風感覺其中頗有一股深意。
兩碗酒下肚,讓剛才一直沉默不語的二人有種不吐不快的感覺。
「兄弟,還記得你那日在眾目睽睽之下,送給我一壺酒的事嗎?」哲古達兩眼通紅,有些動情道。
「那都是小事。」墨北風擺了下手,淡淡道:「小弟敬你是條漢子,敢一人面對百騎重甲而面無懼色,真英雄也!一壺酒算不得什麼,再者說,那事兒都過去了,不值一提。」
「你這話錯了,自古至今錦上添花的多,危難現真情的又有幾人,那日我攤上那麼大的事,別人躲還來不及呢,沒想到你人不大,膽子倒不小,你小子愣頭青似的非但不躲,還傻乎乎地一個勁兒往上湊,你以為那是看社火呢,要知道刀槍無眼,萬一磕著碰著,可不是鬧著玩的,再說,萬一他們把你當成我的同夥,再把你抓起來咋辦,你說你是不是傻?」
墨北風嘿嘿一笑,摸著腦袋認真道:「恩,有點。」
「你小子倒是真謙虛。」哲古達打了一個酒嗝,咧嘴笑道:「說你小子傻吧,也不對,我昨夜想了一晚上也沒想出個子丑寅卯來,不知道你到底有啥通天的本事,居然能把我從那裡邊把我弄出來,別人或許不知道,但哥哥我可是親自進去過的,知道那是個啥地方,你實話跟我說,你到底是幹啥的?」
墨北風笑笑,「你覺得呢?」
哲古達盯著他看了一會,搖搖頭,「看不出,不過,我哲古達就相信一點,老弟你可是個好人吶,不會害人。」
墨北風微微一笑,搖頭道:「錯嘍,我可不是什麼好人,不過,壞也壞不到哪去,還有,我也不是不會害人,那得分人,分事兒。」
哲古達端起酒碗,「痛快,兄弟,碰一個!」
墨北風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漬,「哲兄,你的事,我大概知道一些,今日你帶小弟我來看那個地方,我也能明白幾分你的心情,要是信得過我,就聽我一句勸,有些事急不得,欲速則不達,不過,我可以跟你交個實底,你的這個仇,我幫你報。」
「好!」哲古達猛地一拍大腿,興奮地滿面紅光,「實話說,哥哥我就等你這句話呢,我也知道,憑我單槍匹馬一個人去闖,渾身是鐵能捻幾根釘,不等我動手,就他娘的被他們像攆兔子似的攆得滿山跑,一個不好,再把小命丟了那就他娘的虧大發嘍,這次要不是你,我估計得折在裡邊。」
墨北風微微頷首,看來他不是一介莽夫。
哲古達剛才的一席話,也的確是他的肺腑之言,想在洛都殺人,難,不說那些巡邏守衛,便是臥虎司的暗探也不在少數,想在洛都殺白衣宰相李石增,更是難上加難,更何況他哲古達在洛都無依無靠,孤身一人,這次要是沒有墨北風的出手相救,估計早已九死一生了,要知道他得罪的可是當朝一品宰相李石增,想殺他,那還不是像碾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
二人喝了一壺,又讓酒肆大娘打來一壺,酒,既能助興,也可解憂,人生大醉一場又何妨?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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