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北風行 第九十九章 螢火飛

    邶風郡地處維洛王朝西北邊陲,占地雖廣,無奈地廣人稀,下轄僅有十七個縣,郡治位於邶風縣,隸屬於邶風將軍府。

    邶風將軍府下轄邶風郡、北輿郡、武都郡三郡。

    柳中縣與古浪縣一樣,都是最臨近北境的荒僻縣城,然而,不知是何緣故,竟被歷代兵家視為必爭之地,如今的邶風將軍府就設在柳中。

    距古浪縣西北五十里地,那裡有一座小鎮,如今卻變得異常熱鬧。

    隨著皇甫西陵就任邶風將軍以來,新官上任三把火,隨之頒布了諸多律令,開始逐漸放鬆了對於邊境貿易的諸多禁令,如此一來,不但有許多的流民得以返鄉祭祖,甚至還得以投軍從戎,成為戍邊守烽燧的軍卒,還有許多來往於北夷國、喀喇王朝、東胡國與維洛王朝的商貿馬隊,他們也靈敏嗅到了淘金的商機,一時間,作為已形成多年邊貿集散地的柳中縣靈溪茶馬古鎮上,如今人來人往,隨處可見牽著駱駝,馱滿貨物的馬幫商隊。

    夕陽西下,被毒辣日頭曬蔫了的大榆樹,終於送來陣陣令人愜意的涼風。

    送走了最後一幫前來接風的官吏,墨北風這才得以脫掉那件有些密不透風的長衫,只披了一件麻布汗褂,晚風溫柔如纏綿的女子般輕拂肌膚,頓時令人覺得心曠神怡,他忍不住發出一聲舒服的呻吟,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轉身一看,原來是久別多日的周日休老夫子,頭上只以一根不知名的骨簪束髮,手裡搖著一把散開邊的大蒲扇,腳上趿拉著一雙黃藤編成的草鞋,此時的他,全然沒有半分墨辯主事人的樣子,反倒像極了一個在自家庭院裡納涼的莊戶老漢。

    二人相視半晌,看到彼此的模樣,神色都有些古怪,不覺啞然而笑。

    坐到樹下的石凳上,周日休有些幽怨道。

    「按理說,我不過是一名執掌墨辯的主事長老,本不該對佛子你的行事說三道四,可你也知道咱墨門的規矩,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百工為方以矩,為圓以規,直以繩,衡以水,正以懸,你做佛子的更應該以身作則,把一碗水端平了,不能對我們幾位主事長老另眼看待,遠的我就不多說了,畢竟你帶著老祖那傢伙去洛都,是去干以身犯險掉腦袋的大事,可你為何這次只召造父那個老古董出谷,卻唯獨把我晾在墨谷里呢?」

    墨北風一聽這話,不由一臉苦笑。

    周日休不愧是墨辯的主事長老,出口便引經據典,直接搬出了墨子的《法儀》來,一上來就先給他扣上了一頂,天下人做事,皆要按規矩講法則的大帽子,接著又從百工常用的「規矩繩衡懸」入手,主張治天下及做事皆要有法所度,更是講了一番「平治天下」,平之如水的大道理。

    及至秦用法家之法,一統天下,仍不忘宣稱「端平法度,萬物之紀」。

    如此一來,他的不滿與牢騷便不再是尋常的牢騷,更不是無理取鬧,反而成了無比正義的「不平則鳴」,可是,一碗水端平,這事說起來特簡單,可當你真正去做的時候,才會明白到底會有多難,於是,也便有了後人發出的無限感嘆來。

    緣何世上多神鬼?只為人心有不平。

    墨北風不由有些尷尬,笑道。

    「周長老不愧是墨辯的主事長老,口才果然甚是了得,似你這等千載難逢的大才,我又怎麼會讓你明珠蒙塵呢?不但要用,更是要重用。」

    他這馬屁拍得極好,果然有奇效,周日休聽後不由捋須而笑,不但原先憋了一肚子的牢騷頓時化為烏有,此時,更覺得比三伏天吃了一塊從深水石井中沁了半天的西瓜還要舒爽,更覺得心裡甜絲絲的,可高興過後,他又不免感到有些狐疑,有些不可置信。

    周日休有些忐忑,正色道。

    「佛子,雖說你不是一國之君,可畢竟也是墨門的佛子哇,不能為了哄老夫開心,就在這信口開河吧,也不是說非得甚麼重用,好歹別讓老夫混吃等死就是了,給老夫安排個差事,雖說如今有些上了歲數,但老夫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吶,你可知咱墨門窩在墨谷千載,大夥心裡可都憋了一肚子的火啊!」

    此時,墨北風也收斂了笑容,一板一眼道。

    「周長老,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明白呢,我剛才說的這些也不是玩笑話,你也知道,我這次不但請了造父長老出山來此主持大局,更是從洛都帶來了咱墨門千載積攢下來的所有家底,還帶來了從洛都工坊里遴選出的十餘位百工,為的就是重振墨門,可這話說起來簡單,卻是條任重而道遠的漫漫長路,本來我不想讓你這麼大年紀了還如此操勞,但今日與你見面後,聽到你的一席話,我才明白是自己想錯了,此事還非你莫屬了。」

    周日休聽到墨北風的一番肺腑之言,不由感慨良多,緩緩道。

    「佛子剛才的這番話,老夫聽了無比感動,沒想到你竟能在如此短的時日內,就讓墨門在墨谷以外的地方又有了立足之地,這也是為何老夫腆著老臉非跟來的緣故,我老周雖是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也是鐵骨錚錚的墨辯吶,只要是為了墨門的事情,我死而無憾。」

    這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無數隻螢火蟲飛舞在如墨的夜空中,搖曳出一道道夢幻迷離的流光,為這黑夜增光添彩。

    據說,溫風始至,蟋蟀居壁,鷹乃學習,腐草為螢。

    能夠化腐朽為神奇的,又何止是螢火蟲呢,傳說竊取息壤,救萬民於水火的鯀,被舜以治水不利殺死後,鯀的屍身在羽山上三年不腐,用吳刀剖開肚子後孕育成龍,這條小龍便是大禹,大禹在外治水,敷土,墮山,劃川,浚泉,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敢入(太史公言),治水十三年方才成功,這時,也就有了自己的勢力。

    不過,這段傳說卻被孔老二為了他的一家之言,為了捏造出一個所謂的上古明君聖主來,而顛倒黑白,肆意篡改,這才有了欺世盜名的堯舜帝王。

    事後,大禹將舜帝囚禁於蒼梧,舜與堯的兒子丹朱均死於蒼梧,舜死後葬於九嶷山。

    《尚書·舜典》記載,舜即位後,對所謂四凶的懲罰,流共工於幽州,放歡兜於崇山,竄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對於其他三凶都只是流放,而唯獨將鯀殺死在羽山,於是,屈原便在《天問》中,為此而憤憤不平。

    順欲成功,帝何刑焉?

    周敬王時劉文公屬下的大夫萇弘蒙冤,因忠於劉氏被人殺於蜀地,其血三年化為碧玉,後人遂以「萇弘血」喻志士捐軀,古代又有一對夫妻,在饑荒年間因無糧只吃菜而餓死,化為青絳,因而將它稱作美人虹,戰場上的戰馬死後會變成燐火,被冤屈的人,死後怨氣會變成蟲。

    這種為怨氣所化的蟲,被古人稱之為怪哉蟲,歷來層出不窮。

    墨北風看到漫天飛舞的螢火蟲,不禁一時失神,過了許久,才緩緩道。


    「睡虎地莊園地處北境邊陲,既有弊也有利,墨門久藏的技藝可以在此得以施展,製造出的貨物需要販售到天下去獲利,如此方能得以長久發展,貨殖天下這一重擔,還需要周長老不辭辛勞去擔當起來,此乃其一,其二,剛才長老也說過了,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墨門如今要重出江湖,更要依法治規矩行事,這個重擔,自然也是非周長老莫屬,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日休聽到這話,不由良久默然。

    剛才是因為無所事事而牢騷滿腹,沒想到轉眼間便是兩件天大的重擔落到了自己肩上,這讓他頗有些措手不及,墨門歷來講究的是言出法隨,一諾千金,可比儒門什麼口含天憲要厲害得多,一件事不允諾便罷,一旦應承下來,那可真是板上釘釘,生死以報了。

    正在這時,一老一少從遠處的夜色里走來。

    墨北風抬頭一看,正是造父和他的孫子造布,他們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把艾蒿樣的青草,一身的青草氣撲面而來,他不由有些詫異,這爺孫倆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墨北風起身拱手讓座,打趣道。

    「造長老這麼晚才回來,這是採到什麼靈芝妙藥了?」

    造父還未開腔,造布早按捺不住,眨著黑亮的眼睛笑嘻嘻道。

    「你猜。」

    墨北風看了一眼他們手中視為珍寶的青草,夜色朦朧,只能看出個大概的模樣,不過,有一樣東西他只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屋前屋後,種桑種麻,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種植的苧麻,饑荒年月,不但可以採摘苧麻的葉子用以充飢,還可用來造紙,或用來織布,或是搓麻繩,匈奴人還會用它來釀酒、製糖,其根莖葉皆可入藥,清熱解毒、祛風濕、活血化瘀、涼血止血

    古者先布以苧始......所為布,皆是苧,上自端冕,下訖草服。

    紵麻經過揉洗梳理之後,會變成白色,更會變得柔韌耐磨,百姓會將其織成麻布,由苧麻加工成的布料冬暖夏涼,薄如蟬翼,墨北風與周日休身上披的汗衫便是麻布做的,夏布既剛又柔、色澤誘人,嫩白勻淨,通行四方,商賈輻輳,不但被列為貢品,更是可以與金銀銅錢等物通用,被稱為麻布,深得皇室與達官貴人的喜愛。

    周日休看他爺孫倆那一副得意相,不由有些來氣,迎頭潑上一瓢涼水道。

    「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家子氣,拿著根破草當個寶啦,不就是苧麻嘛。」

    造父與周日休二人,一個喜歡動嘴,一個喜歡動手,卻是誰也看不上誰,而周日休仗著嘴上的功夫厲害,卻偏偏喜歡去找笨嘴拙腮的造父聊天,多年相處下來,又成了一對打不散又離不開的歡喜冤家,這次來,也是覺得造父出了墨谷,只剩下他一個人留在那沒什麼意思,便死乞白賴地跟著一道來此。

    造父與兒子造綸尿不到一個壺裡去,卻是隔輩親,尤其疼愛自己的孫子造布,見到老冤家奚落自己的孫子,造父不由怒道。

    「破草?墨子他老人家都說自己是治世救人的糧食與草藥,你憑什麼看不起這苧麻?往日裡不稀得與你計較是真的,今日當著佛子的面,咱倆就來論論這個理。」

    墨北風一看造父氣得臉紅脖子粗,忙打圓場道。

    「造長老你老人家先消消氣,剛才,周長老也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一句笑話何必去較真呢,兩位長老你們說是不是呀?」

    聽他這麼一說,他們二人也不好繼續喋喋不休啦,這又不是閒漢鬥嘴,何況還有重要的事要商量呢,二人分得清輕重。

    這時,造父又拿出另外一株與苧麻差不多的秸稈出來,沖周日休瞪眼道。

    「這個呢,你再給老子說出個一二三來。」

    周日休有些不情願地接過造父硬塞過來的那東西端詳了半晌,愣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練起了閉口禪。

    墨北風也不認得那東西,為了緩解有些緊張的氣氛,便請教道。

    「造長老,你就別賣關子啦,說出來也好讓我等長長見識,這到底是啥好東西呀?」

    見挽回了面子,造父不由沖自己的孫子得意一笑,咳嗽了兩聲,這才不急不忙道。

    「這東西並不多見,官名叫做蓖麻,百姓又叫它老麻子,可入藥,既是治病的良藥,又可殺人於無形,從它的種子裡能夠淬鍊出劇毒來,若是將其塗抹於箭鏃上,一旦中招則無藥可救,它的種子可以榨油,若是用老麻子油來保養兵器,不但可以防止兵器生鏽,還可在表面上鍍上一層毒液,你們說,這是不是好東西呢?」

    墨北風聽他說得如此神奇,不免有些好奇,也拿過一株來細看,沉吟半晌,說道。

    「天生萬物,皆是造化之功,自然各有優劣,正如剛才造長老所言,這東西既可為治病的良藥,也能成為殺人的毒藥,不過,全在於世人如何去用了,既然是好東西,自然要栽種一些,選取好的作為種子,一旦確實有奇效,便可大片播種,一切有備無患嘛。」

    造父與周日休一同點頭,都頗為認同墨北風的做法。

    這時,造父又道。

    「佛子此番讓我來這,一定會有大作為,不怕你們大夥笑話,當我一得了捎回來的信,高興得一宿都沒睡,拿出那部壓在箱子底下多年的《墨工枕藏》來,一直翻看到了天亮,邊看邊老淚縱橫,這可不是難過,老夫那是高興啊,咱墨門的絕技終於又可重見天日了,佛子放心,我絕不會讓老祖宗的心血在我手上斷送了,不但不會斷送,我還要讓他發揚光大,這不,我把造布也一道帶來了,這小子雖說有些淘氣,但還算有幾分靈氣,我想讓他跟著我學習咱墨門的技藝,你看這事可行嗎?」

    墨北風看到造布一臉的忐忑,不知是熱的還是有些激動,鼻尖上布滿一層細汗,笑道。

    「造長老這話說得就有些見外了,如今咱墨門正是用人之際,自然是人才多多益善啦,在《墨子》一書中,開篇就寫下《親士》一文,唯才是舉是墨門一以貫之的宗旨,只要是賢才,舉內不避親,舉外不避仇,唯有如此,墨門才會有生機,也才能做到至公無私。」

    夜色如墨,螢火飛,流光如珠璣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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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螢火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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