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北風行 第七十二章 白馬寺前橫吹笛

    白馬寺作為洛都的第一大寺,自然香火鼎盛。

    進香的,雜耍的,賣藝的,賣藥的,賣香燭的,賣各種特色小吃的,看熱鬧閒逛的,將白馬寺門前的空地擠得滿滿登登,在白馬寺門前擺了二十餘年小吃攤的周葫蘆,依舊一大早就在那棵大柳樹下支起了爐灶,紅彤彤的爐火在鍋底靜靜燃燒,鐵鍋不一會便咕嘟開了,一股帶著淡淡藥味的香氣,無聲飄蕩在人群中。

    在白馬寺掃了好多年地的不戒和尚,聞到這香氣,不由狠狠抽動幾下鼻翼,一臉的享受。

    葫蘆周是大夥為他取的諢名,賣的是葫蘆頭,他為人一向又沉默寡言,像個悶葫蘆似的無趣,不似別人那般能言善道,於是,這個諢名便叫開了,而他聽了也不氣惱,只是咧嘴一笑,算是認可了這個名字。

    今日一大早,墨北風便出來閒逛,不覺肚子有些餓了,被這香氣吸引,不免食指大動,坐到一張小桌前。

    「老闆,來一碗葫蘆頭。」

    在洛都,達官顯貴們的飲食首選是羊肉,其次是牛肉,再次是河鮮、雞鴨鵝等家禽,最末等才是上不了席面的豬肉,豬肉大多是窮人吃的,富人鮮有問津,而葫蘆頭的原料,則是最不值錢通常會被富人丟棄的豬下水,主要是豬肥腸與豬肚,洛都的富家子弟或家眷聞見此味,大多數會掩鼻而疾走,不過,周葫蘆做的這味葫蘆頭卻與眾不同,一口碩大的湯鍋里果真浮著一個油光鋥亮的大葫蘆,看葫蘆那包漿、成色,估計年頭不會少了,也不知他在葫蘆里究竟加的是什麼料,一開鍋竟然香氣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有人戲稱,聞見葫蘆香,和尚也跳牆。

    和尚跳不跳牆不知道,但這攤子前經常人滿為患倒是真的,不過,也有一些虔誠的善男信女對此頗有微詞,說什麼竟在佛門清淨之地賣這些腌臢之物,罪過罪過。

    不料,掃地的不戒和尚聽到這些話,卻不以為然,撇嘴道。

    身里有玄牝,心中無垢塵。

    不知誰解識,一竅內含真。

    不一會兒,葫蘆周便端來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葫蘆頭,乳白色的湯汁里碼放著一片片銅錢大小的肥腸、豬肚,翠綠的蔥花,紅色的辣子,誘人的香氣撲鼻而來,墨北風拿筷子攪了攪,挑起一片肥腸送進嘴裡,細細嚼了一番滋味,油潤爽嫩,柔韌脆軟,又喝了一口湯汁,更是麻辣鮮香,一吃就停不下來。

    剛吃到一半,猛地聽見圍成一圈觀看賣藝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山呼喝彩聲。

    賣藝的場地中央,一位鬚髮皆白的老漢以指做槌,敲打出輕重緩急的鼓點來,一位豆蔻年華的小姑娘踏著鼓點,長劍輕靈如蛇,一身淡綠色的荷葉羅裙隨風翩翩起舞,小姑娘身段嬌美,卻無一絲柔媚氣息,倏然一劍刺出,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長劍舞動,如書法大家恣意揮毫,看似雜亂無章,月華滿地,明眼人卻能看出其中的劍意渾脫,一派淋漓頓挫。

    開始時,意沉氣斂,無聲勝有聲,蓄勢待發的氣場,如即將轟然炸響的春雷。

    舞動時,身姿矯健,柔媚間又蘊含剛勁,灑脫自然,逍遙如翱翔於九天之上游龍。

    收勢時,靜如處子,一抹淡淡的哀愁,流淌於平靜的江面之上。

    鼓聲落,喝彩聲雷動,圍在四周觀看的人們把手裡的碎銀、銅錢,如雨點般拋灑向場地中央,正當小姑娘彎腰道謝時,一枚銅錢如流螢般倏忽而至,挾著隱隱的破空聲,徑直射向了小姑娘的胸口,這一變故事發突然,小姑娘不由嚇得臉色蒼白,一雙妙目黯然神傷,流露出一絲絕望的神情。

    鐺!

    一粒碎銀後發先至,恰巧擋在小姑娘胸前,銅錢如折翼的蝴蝶般頹然落地。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一位身穿左衽交領褐色長袍的年輕人,霍然長身而起,探手去抓一位腰系長劍、鐵青著臉的黑衣劍客,不想,那位黑衣劍客竟怡然不懼,不避反進,迎著那人的來掌,當胸就是一記重拳轟出。

    砰!

    一聲悶響,身穿褐衣長袍的年輕人飄然落地,嘴角滲出一絲鮮血,而那黑衣劍客則悶哼一聲,蹬蹬蹬倒退了三五步,現出一臉的訝異之色,顯然他沒料到眼前這少年的內力,竟會如此深厚,僅用一掌便將自己擊退。

    黑衣劍客身後,閃出一位頭髮漆黑,白衣勝雪的絕色麗人,她的左右立著一個丫鬟和一個俊俏的童子。

    褐衣少年看了一眼黑衣劍客,冷冷道。

    「沒想到在這首善之地,竟做出這麼不要臉的事來,算他娘的什麼東西?」

    原來這黑衣劍客是白衣麗人身邊的侍從,那白衣麗人出身豪閥之家,自小驕縱慣了,向來眼高於頂,今日到白馬寺來進香,聽見這裡有喝彩聲,便圍過來看熱鬧,不想看到一江湖賣藝的鄉下丫頭,竟在人前出盡了風頭,心中自然咽不下那口惡氣,於是,便示意黑衣劍客出手教訓那女孩一番,不想這黑衣劍客本是冷酷絕情之徒,又是仗勢欺人,更是想著在主人面前賣弄一下自己的手段,便從腰間取出一枚銅錢來,竟朝著那女孩微微隆起的峰巒間射去,可謂下作至極。

    黑衣劍客本是成州劍門谷得意弟子,此番出外遊歷磨鍊,機緣巧合,投到刑部尚書魏布的府上做了一名客卿。

    黑衣劍客看他裝束,見是北境匈奴人的打扮,不由輕蔑之心頓起,鄙夷道。

    「哪兒來的野小子,不知死活,竟敢在這裝好漢,也好,讓爺爺教你兩招,讓你知道知道這死字到底是咋寫的。」

    褐衣少年嘴唇微微翹起,淡淡道。

    「是麼,那我可真想見識一下。」

    剛才圍觀少女舞劍的看客不由感嘆,今日真是值了,剛看了一場精彩絕倫的舞劍表演,感到有些意猶未盡,不料,還有一場實打實的真人比拼,看熱鬧的向來不怕事大,非常自覺地呼啦閃出一塊更大的場地來,饒有興趣地看向場中兩人,其中,還有不乏好事者趁機坐莊,招呼看熱鬧的閒人下注賭輸贏,一時間,白馬寺門前好不熱鬧。

    褐衣少年出手。

    左手在前,右臂在後,雙目凜如寒星,一股冷冽的殺氣,如利箭般指向與他遙相對峙的黑衣劍客,不知為何,黑衣劍客驀然打了一個寒戰,剛才的輕蔑之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身體突然變得緊繃了起來,一股肅殺之氣籠罩在上空。

    一指點出,一道悽厲的鳴嘯聲劃破當空,那支一直隱藏在褐衣少年長袍中的袖箭,終於現出了蹤跡,閃電般向黑衣劍客的胸前襲去。

    黑衣劍客眼瞳劇縮,一直貼近身邊蓄勢待發的右手,中指輕巧一扣一彈,一聲清吟,腰間那柄早已震盪劍鞘無數次的長劍,破空而出,化作一片清光護在了自己身前。

    叮!

    一聲雨打風鈴的清脆聲響起,褐衣少年像一頭出山的乳虎般,一個彈指間,便到了黑衣劍客的身前,亮出了右手中的短刀,刀是淡青色的,沒有眩目的光芒。

    可是,這一刀,卻有股無形的煞氣,迫在眉睫。

    黑衣劍客雖然一開始看不起眼前這位褐衣少年,但當那少年一出手時,便知道他是一名擅長使用暗器的頂尖殺手,看似漠不經心,其實,他一直在警惕注視著少年的一舉一動,突然間,淡青色的刀光如一道青虹般掠起,閃電般向黑衣劍客頭上擊下。

    這一刀勢如雷霆,威不可當。


    黑衣劍可的臉色在刀光下扭曲。

    不過,他畢竟在劍門谷打磨了多年,劍門谷弟子的本能讓他豎起了手中的長劍,長劍彎如弓弦,一把千錘百鍊的寶劍如枯枝般,仿佛轉瞬間就要被折斷,忽然,長劍宛如一條冬眠復甦的毒蛇,猛地彈了起來,在空中盪出無數朵劍花。

    淡青色的刀影破空而至,穿透那片晶瑩如琉璃的劍花,卻被劍身擋下,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一道淡如流螢的火花,一閃而逝。

    誰知,褐衣少年這一刀竟是虛招,順勢一個轉身,閃電般探出左手,竟然不避兇險地要去抓黑衣劍客手中的長劍。

    這一抓力道之猛,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黑衣劍客只覺得虎口崩裂,手中長劍幾乎脫手,魁梧如半截鐵塔般的身子跟著向前衝出,恰巧撞在褐衣少年的肘上,如被鐵錘所擊,眼前突然發黑,一口鮮血忽的噴了出來。

    這一瞬間,黑衣劍客臉色蒼白,明顯吃了大虧。

    一聲清越長嘯,怒喝一聲,吐盡了心中濁氣,黑衣劍客的氣勢陡然高漲,黑袍鼓脹如浪涌,雙眉一挑,借著迴光返照般的充沛氣勢,手腕一翻,中食二指並為劍訣指向了褐衣少年,寒光一閃,手中長劍化為一道青光當空落下,劈出霸氣絕倫的一劍。

    褐衣少年身形如鬼魅,滴流一轉,閃到了黑衣劍客的身後。

    刀光一閃,已到了黑衣劍客的咽喉。

    「我認輸。」

    從嗓子眼深處咕嚕出一句話來,黑衣劍客的臉色發綠。

    這時,眾人看向褐衣少年的眼光瞬間變得不一樣了,一時間議論紛紛,正在這時,站在白衣麗人身邊的俊俏童子,竟大漠大洋的走了出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褐衣少年,拍著巴掌嘻嘻笑道。

    「大哥哥好厲害吖,咱倆能打一架嗎?」

    他身邊的白衣麗人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溫柔道。

    「巫鵲,別胡鬧,萬一有個好歹我咋跟你師父交代吖,咱不和那些臭男人打架,舞刀弄槍的多不好,怎麼能那麼粗魯呢?乖!」

    哪知,巫鵲梗著脖子,老氣橫秋道。

    「大老爺們之間的事,老娘們少管。」

    眾人聽到這麼大點的孩子竟說出這種市井話來,不由哄堂大笑,白衣麗人鬧了一個大紅臉,狠狠地瞪了巫鵲一眼,不再管他了。

    褐衣少年見他不過七八歲的樣子,長得又是粉雕玉琢非常可愛,見他突然走出來要和自己打架,不由童心大起,逗他道。

    「為什麼呢,小孩子打架就不乖了,聽話,一會兒哥哥帶你買好吃的。」

    誰知,巫鵲卻挺直了腰板,一板一眼道。

    「你好歹是個大老爺們,怎麼跟個娘們似的羅里巴嗦的,就一句話,敢不敢跟小爺打?要是不敢打,乖乖叫聲小爺,我就放過你。」

    褐衣少年本想哄他,說自己不敢打,但見他步步緊逼,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不由動了氣,就想出手教訓他一下,小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那還了得。

    「好,來吧。」

    巫鵲從懷裡掏出一支竹笛來,輕輕一吹,圍觀的眾人瞬間色變,這笛聲雖然輕淡悠揚,氣機盪出,卻如一道道實質的鞭子般抽在人的身上,呼啦一聲,大家都躲得遠遠的,像看怪物似的看向一高一矮,如兩棵楊樹般傲然站立的兩人。

    褐衣少年這才知道,眼前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孩子,其實並不簡單,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巫鵲橫笛短吹,十二個孔內氣機縱橫交錯,織成一道道網,變得更細、更密,笛聲的節奏也變得更快了。

    陪伴賣藝老人大半生的手鼓,此刻周身竟出現一條條裂痕,像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捏碎一般。

    褐衣少年的眼睛不由眯起,短刀斬出,嗤啦一聲,宛如實質鋒刃的兩道氣機沿著刀身滑切而過,他發梢上的一縷長發飄然落地,稍微凝滯了一下,辨別出氣機軌跡的褐衣少年,腳下踉蹌如醉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如春燕在風雨中穿梭,躲避這一道道凌厲攻來的殺機。

    巫鵲氣定神閒,悠然一笑。

    餘音裊裊的氣機突然驟然炸開,褐衣少年的長袍如大雨落地激起的朵朵水花,訇然綻開一朵朵血芒,褐衣少年一剎那幾乎成了一個血人,但他的目光卻更為堅韌,青色的短刀斬出,與一道粗壯如銀蛇的氣機糾纏在一起,綻放出一串串耀眼的火花。

    一刀斬下,氣機如滾雷,轟然炸響,堅硬的地面凹陷出一個大坑。

    前進得雖然辛苦,但褐衣少年與巫鵲此時不過十步之距,一指點出,一道悽厲的嘯聲如離群孤雁的悲鳴,一枝黑色的袖箭,毅然決然地飛向了巫鵲,血色越來越濃,殺氣越來越重,這一箭,疾如驟雨,彈指而至。

    鐺!

    一聲巨響,金鐵交鳴,震人耳鼓。

    巫鵲短笛隨手一橫,竟將這枝來勢洶洶的袖箭生生震飛,而他的身形卻也趁著這枝袖箭的一震之力,向後彈出,凌空翻身,掠出了四五丈,飄逸如閒雲野鶴,竟是無比的出塵。

    褐衣少年見狀,不由輕嘆一聲,有些心灰意冷。

    巫鵲卻顯得無比得意,臉上的笑容燦爛如明月,無比歡快的吹起了短笛,此刻早已沒了先前的殺意,和煦如陽春三月。

    巫鵲是個孩子,卻是個占星術奇才,更是個武學天才。

    他以星象悟大道,又以日月星辰的運轉,去結合宮商角徵羽五音之變化,從而創造出別具一格的武學修煉路子來,以情入音律,以音律舒胸臆,胸中有不平則鳴,不鳴則已,一鳴可殺人。

    世間最傷人的是情,斬不斷,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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