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書生逐漸安靜下來。
這首詞前半段,描述女子的美麗高雅。
若說趙藏枝只是單純以詩文喻己一展文采,勉強也說得過去。
可後半段,就意有所指了。
東施效顰,溪邊浣紗,指代的俱都是前朝著名的美人西施。
稀釋先後侍奉過兩任夫君,雖然美名遠揚,卻也不得善終,甚至被後人指點其涼薄失貞。
而這份意有所指,在眾人看到沈青鸞之後,瞬間變得明朗。
呵,貌美而不貞,這已經不是意有所指,而是明晃晃地指著沈青鸞的鼻子罵了。
若說之前在門口羞辱沈青鸞,還可以勉強解釋為小女孩家的敵意,這一次可無論如何也無法掩飾了。
沈青鸞眼眸不動聲色微眯,頭一次正式打量著趙藏枝。
她再次確定了,她們之前並無過節。
前世趙藏枝屢屢擠兌君倩,卻從未與她為難過,這一點也可作為作證。
那麼,唯一不同的就是,自己和離了。
沈青鸞陡生一陣啼笑皆非之感。
趙藏枝是自己就是女人,卻仍舊對同為女子的自己這麼苛刻。
難不成她以為將自己踩入污泥之中,她就能美名遠揚嗎?
活了兩世,沈青鸞自問是個通達慷慨之人,若只是女子之間的計較,沈青鸞是不會介懷於心的。
可今日她來忠勤伯府赴宴,本意就是讓京都的世家貴族瞧瞧她活得有多好。
更讓眾人知道君沈和離,絕非是她沈青鸞之過,更不是沈家包庇偏袒之過。
這會若是任由趙藏枝明晃晃地打臉,不止是丟了她自己的臉,更是墮了整個沈氏一族的顏面。
沈青鸞停頓這一刻,趙藏枝還以為她是怕了,唇角微微勾起,復又露出了以往的端莊篤定。
是了,這樣的女人,哪裡配在她這種家教森嚴的貴女面前挺起腰杆。
委屈吧、憋悶吧、敢怒不敢言吧。
趙藏枝享受著這種感覺。
沈青鸞的確一步一步走近了。
只是沒有趙藏枝設想的羞憤難堪。
她身段高挑,步履從容穩健,青色的披帛黑色的髮絲隨著她前行時的步伐飄搖,美麗,亦英氣十足。
以至於原本圍成一圈的人被她氣場所懾,不由自主退開,讓出一條可供她前進的小路。
真真是個萬眾矚目的出場。
趙藏枝又氣得一陣心堵。
沈青鸞走到桌前,隔著書案跟趙藏枝對峙,周圍的議論聲全都停下了。
無他,實在兩人站在一塊,對比太過慘烈。
趙藏枝容貌並不美麗,甚至眉眼稱得上黯淡。
只以氣質取勝,往日在貴女之中憑著獨一份的書卷氣勉強拔個頭籌。
可在沈青鸞面前,那就不夠看了。
沈氏一族最出挑的女子,她的學問之淵博說是立地書櫥也不為過。
再加上,前世今生她涉獵頗多,眉目之間的高華之氣可以輕易征服一個人,也可以輕易擊潰一個人。
至少這一會,看著她漫不經心的笑,趙藏枝的意氣風發竟然逐漸變成憋屈,憋屈得頭頂都有些冒煙了。
沈青鸞探頭朝書案上看去。
這樣散漫的動作,由她做來居然也如此優雅。
「趙姑娘寫得一手好字。」說了一句普通的恭維話。
趙藏枝強撐著揚起了頭,驕矜地「嗯」了一聲。
她的字跡在女子之中,的確是箇中翹楚。
一手簪花小楷,字跡雋秀,清潤內斂,仿佛被印上去一般齊整,賞心悅目。
她並未發現,這個回應跟她往日的謙遜溫婉不太符合。
反倒是,像在模仿沈青鸞的姿態而已。
沈青鸞抬眸,意味不明地笑笑。
這一笑,又激怒了趙藏枝,「沈姑娘有什麼指教?」
沈青鸞慢悠悠地搖頭,雙手交疊於小腹之上,並未有提筆的打算。
「指教談不上,趙姑娘詩文中對西施嗤之以鼻?」
對著這句詢問,趙藏枝摸不清她的意思,不敢貿然回答,便只從鼻子裡不輕不重嗯了一句。
而後似是覺得有些露怯,又補了一句:「女子不貞,本就該人人喊打。」
沈青鸞笑意緩緩斂了,整個人變得幾分幽深,幾分默然。
半晌,才啟唇:「世道艱難,豈是她一個小小女子能夠抗衡?西施本是為國為夫,才被送到吳國夫差身邊。
易地而處,若是換作趙姑娘,難道就能抵抗命運,寧願坐視國家滅亡也要獨善其身?」
趙藏枝原本得意的神色,瞬間變得難看。
她不像沈青鸞天性便喜歡沉浸在書本史記之中。
她得到的知識,全都是趙氏宗族之中的夫子傳授教導,不過拾人牙慧而已。
西施這等貌美而禍國的女子,在她們口中會有什麼評價自然可想而知。
這會被沈青鸞這麼詰問,登時就相形見絀,支吾不出什麼來。
當著這麼多人的視線,腦子一熱,怒道:「我若是西施,就在功成之後自盡而亡,絕不再和旁的男人苟且。」
「趙姑娘果然貞烈。」
「不愧是趙氏嫡女。」
三三兩兩的讚嘆聲響起,仿佛給趙藏枝注入了新的勇氣。
趙藏枝重新挺起胸膛,自傲地看著沈青鸞,仿佛在說:你該如何接招。
沈青鸞嗤笑起來:「趙姑娘認為西施雖然有功,但是失去貞潔,是一大錯處,即便有功也無顏再活,應該自盡?
而且死後,還要污名蒙頂?」
不少男子聽了這話面露贊同,反倒是一些小姑娘,皺眉對視著。
趙藏枝並未注意這麼多,只得意於在沈青鸞面前占了上風,驕矜地點頭。
「女子貞潔最重,不貞的女子即便活著也是給家族蒙羞。」
沈青鸞饒有興致地「哦」了一聲,側頭笑吟吟地反問:
「有錯就該自盡,那麼大周的將士在戰場之上殺人毀屍,犯了重罪,是不是該將這些手上沾了人命的武將以殺頭罪論處?」
她語氣凌冽,甚至透出些許冷漠的殺意,仿佛趙藏枝敢點頭,下一刻就會成真一般。
花園裡方才議論著贊同趙藏枝的人俱都不約而同縮了脖子。
作死,他們哪敢接這個話!
若按犯的罪和錯處來論,大周殺孽最多的不正是如今的鎮遠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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