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故人
盧先生謙和有禮,向包括姜小姐在內的每一個人打招呼問好。
方女士作介紹,「這是我的外孫,如雙。」
「你好。」
「您好。」許如雙上前與他握手,怪腔怪調地學了一句北京話。
再到楚楚,「這是外孫女,阿楚。」
盧先生笑道:「水靈靈的小姑娘,真像你當年,再扎兩個小辮兒就更像了。」
「您好……」她略顯拘謹,不知道盧先生是何方神聖,湊頭到腳都透著「不普通」。
「好好好,好的很吶。」他從兜里拿出兩隻紅包分別遞給許如雙同楚楚,「兩個小朋友拿著買糖吃。」
楚楚捏著厚過記事本的紅包忙不迭道謝,許如雙編個理由拉她上樓,恨不能原地消失。
兩人窩在許如雙房間內看電視,她擰著眉毛髮愁,「我好像在哪裡見過盧先生……」
許如雙背靠沙發,一雙腿架在茶几上,懶成一灘爛泥,「你當然見過,如你稍微多一點點政治敏感度,恐怕已經對他如雷貫耳。」
「什麼?」
「沒什麼,吃你的牛奶糖吧。」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真是討厭。
盧先生直到傍晚才走,方女士不知是否情緒低落,將自己關在書房不肯應聲。因而楚楚被姜小姐「抓壯丁」,由許如雙與姜小姐雙雙投票,決定由她去敲書房門
。
「咚咚咚——」她瞪一眼站在走廊看好戲的許如雙,提一口氣,「外婆,到吃飯時間。」
隔了漫長時間,或許是五分鐘,屋內才傳來一聲「請進」。
楚楚背後受敵,被許如雙用力一推,無法避免地闖進書房。
她撞見夕陽下一片落寞的影,是樹梢上落下的最後一片葉,帶著前生的記憶深埋入土。
迎面撲來的是無法化解的孤獨,一生中她與他來來往往不停,從生到死卻始終是你孤身一人。
方女士幾乎是從夢中醒來,夢裡夢外或甜蜜或心酸,都已是過眼雲煙,泯滅於白茫茫大雪,再也無總計可尋。
「外婆……」她低聲呼喚,未敢輕易打擾。
方女士低頭拭淚,抬頭面對楚楚,仍是微笑,簽她手,「人老了就是愛想過去,過去的事,過去的人……歷歷在目,就像昨天剛剛發生,可惜我已經長滿皺紋,連走到廁所都需要護工幫忙,更不要提出門去追。」
楚楚低頭望著方女士,幾經猶豫終於開口,「外婆,盧先生是……是從北京來?」
方女士粲然一笑,恍然間仍是少女模樣,「我二十歲時也曾經是左翼青年,在加拿大參加□□還不夠,非要去中國領略社會思潮,我去北京大學念社會學系,小盧是我的班長。」
時光久遠需得仔細搜尋,她轉過臉向外,隔著玻璃心傷多倫多郊外雪景,亦想念起純潔無垢的年華,「他那時候天天借我筆記、替我補習中文,又要帶我參觀老北京,我一時心軟才給他機會,禮拜天騎著自行車在後海閒逛,再一時心軟,初吻都獻出去。」
「可惜那時候結婚要看成分,我呢,到底是理想破滅,幾經周折才回到多倫多,從此後斷了聯繫,四十年……沒想到他還會來,沒想到他還記得方芳這位『走資派』。」
「那……你們後悔過嗎?」
「後悔什麼?後悔當初我沒有咬牙留下?還是他不能跟我一同回到加拿大?」方女士無奈搖了搖頭,「早幾年也曾經後悔,現在看,路都是自己選,哪一條會更苦?我不曉得。我只知道當年跟他一道上學,沒有黃油也沒有麵包,照樣是天天開心,沒有一分錢煩惱。」
方女士輕輕嘆一口氣,看著楚楚感慨道:「四十年,誰猜到是四十年?如果一早知道離開就沒機會…………」
楚楚窺見她眼中盈盈淚珠,滲透這四十年悲歡離合。
從前的故事不忍淬讀,正在發生的現在掙扎躊躇,誰有勇氣孤注一擲?
大約只有在江楚楚這樣的年紀這樣的身份,才有一身孤勇撲向火堆。
晚飯氣氛低落,連許如雙都不敢多說,大家吃晚飯匆匆上樓,各自有各自消遣。
楚楚回到房間,那隻彼得兔靠在床頭瞪大眼望住她。
她伸手彈它額頭,「看什麼看,討厭鬼!」
再一回頭,又對上彼得兔的小眼睛,令她想起它的原主人肖勁,呆呆傻傻簡直一模一樣,多看一眼都滿肚火。
她氣鼓鼓撲向床,嗷嗚一下抓住肖勁在多倫多的化身——彼得兔。
「你知不知道你總是一句話不講,讓我好難受。」還是沒回應,她已經做好架勢,這一回彈它臉頰,看他疼不疼,「你中意黃茵茵小姨?她好老啦,我比她年輕,又比她靚……」
想起來低頭看領口,更咕噥說:「搞不好胸都比她大,她看起來瘦瘦小小,肯定也是飛機坪
。」
「難道你就是中意平胸?」一說出口自己都嚇一跳,立刻出手扇他耳光,左一下右一下,「你這個變態鹹濕佬,中意平胸不會摸自己?有必要交女朋友?」
扇到手累,再繼續按住彼得兔四肢,嚴刑逼供,「說,你是不是……是不是……」快出口的話已超尺度,她不得不咽一咽口水,再環顧四周,確認房間沒有其他人才陰沉沉說道,「你是不是早就已經暗戀我?來應證保鏢是假,處心積慮接近我才是真!」
…………
有人應就有鬼。
還要怪暖氣開得太足,熏得她面紅耳赤。
「怎麼不說話?害羞啦?」她捏住彼得兔兩隻長耳,在手心裡慢慢捋,「不說我就開除你!」
…………
安安靜靜,無聲無息。
突然間多出一具低沉男聲,彼得兔也被人按住猛點頭,「是的是的,阿楚,我十年前就愛上你,蔣的事情都是誤會,我心裡永遠都只有你一個。」可惜這聲音太熟悉,還帶一絲絲女氣,「阿楚,,嫁給我吧!」
「哼!我就知道是這樣!」小公主驕傲地抬起下頜,自導自演入戲太深,止不住嘴角上揚,一個人也能high到至高點,一回頭眼神犀利,食指指向彼得兔鼻頭,「但是誰說要嫁給你?我才十八歲,還有的挑呢!你慢慢等吧!」
等夠五秒鐘,她或是怕彼得兔心灰意冷,因此抽空安慰它,「這種事情等二十歲再說啦,到時候我會認真考慮的?」
適時輪到「肖勁」登場,「好的阿楚,我一定等你。」頓了頓,大致實在考慮措辭,「我真心愛你,愛你一萬年!」——故作低沉的男聲陪伴她演完一場獨角戲。
唉……我們的「新晉女演員」翻過身仰躺,望著屋頂古老吊燈長長嘆氣。
彼得兔也被她抱在胸前,無奈伴著她一道患得患失,「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沒有好好的珍惜,等到失去後,我才後悔莫急!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如果老天能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會對那女孩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加上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
背完台詞再當觀眾,「一萬年?到時候江楚楚三個字都已經消失在宇宙。」
「我才不要像外婆同盧先生一樣,一分手就是四十年,等到滿頭白髮再相見。等我白頭髮,搞不好你都死好久了,肖叔叔。」彼得兔又被她提起來,舉在半空擺弄,「喂,我問你意見你怎麼不出聲?」
怎麼會出聲?
都因她隔著太平洋嘟嘟囔囔念緊箍咒,肖勁向飲過一桶黑咖啡,失眠到天亮。
「哼!」她狠狠地把彼得兔塞進懷裡,眼神堅定,「總之我已經決定……」
決定什麼?痛定思痛揮刀斬情絲?還是破釜沉舟全豁出去?
或者還有一千萬種可能。
少女的心思千萬不要猜,變化莫測無定律,你拿銀河計算機都算不出確切結果。
最好辦法是……
隨她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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