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盛夏悶熱的天氣又讓我的心情躁動了幾分,人們常說平凡不易,但於我而言,能夠安然自在的享受這機械一般重複的平凡生活卻實屬不易。
這是我搬來這座大城市生活的第十個年頭,與我曾經所居住的小鎮不同,這裡的生活節奏更快,壓力也更大,但是生活卻出乎意料的更為枯燥。我是一名檢字員,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雜誌社工作。我每天的工作內容很簡單,就是將即將要發稿的文件閱讀幾遍,然後仔細找出其中存在的錯別字或者錯誤用詞並將之記錄在案,沒錯,就是這麼簡單的工作,卻時時刻刻能夠讓你感受到生命流逝的緩慢。
每天我都會花上十到二十分鐘來發呆,這種發呆並不是像人們平常那樣放空精神,放鬆眼部肌肉,讓自己達到一個極為愜意的狀態,我的發呆幾乎都是在回憶來到這座城市之前的種種,生活在那樣的小鎮,無憂無慮,每天臉上總是掛著最純粹的笑意。
我的父親是一名軍人,他有著筆挺精神的短髮和威嚴的眼神,但關於他的為人、性格、以及種種生活習慣或興趣,我卻無從得知,他在我還未出世時,便因為一場應該是很嚴重的在事故去世了。為什麼這裡會用到「應該」這個詞,因為有關於我父親的話題母親一向是很少主動向我提及的,也許是為了不讓我本就因為單親家庭成長而造成的心裡缺失更加嚴重吧。
我的母親是一位極為堅強的女性,為了讓我們的生活過得去她兼職著三份工,但是從我出生到現在,我的印象中從未從母親的口中聽到半句抱怨的話,他的臉上總是掛著比我的笑臉更加燦爛的笑容,可我卻總能感受到這個笑容中蘊含著一種難以言明的悲戚,但卻不是為了自己。
正是在這種生活環境之下,我的童年並沒有經受一些非一般的事情,沒有被虐打、沒有因為吃不飽飯去搶劫也沒有遇上形形色色令人厭惡的人,就跟大部分人一樣。至今留存在我記憶中的還有那裡所散發出的家裡的味道。
但一切都在我12歲那年結束。
一種可怕的傳染性極強的病毒侵襲了這個靜謐的小鎮,那段日子每個人都憂心忡忡的,眉頭總是緊蹙在一起,母親嘆息的日子也越來越多,也正是同年,我們搬離了那座小鎮,我也再也沒有回去過。
不過仔細想想我的頭痛也正是在那年開始的,哦對,我忘了說了,我患有一種很嚴重的頭痛病,曾經隔三差五的便會發作,算起來最先開始發作的時候差不多也就是我們即將搬離小鎮的時候。
頭痛病困擾了我三年的時間,母親帶著我跑遍了附近的醫院和診所,吃了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藥丸和膠囊,可是病症卻不見好轉。但是,也不知是哪一天,頭痛發作的間隔越來越久,疼痛感也越來越弱,我漸漸都已經遺忘了這份疼痛。
直到今日。
頭痛再次來襲,那份被我遺忘了許久的恐懼感又一次從心中最陰暗的角落裡鑽了出來,並非是恐懼疼痛本身,我每一次頭疼發作,那一整天有時甚至一連幾周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也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可是總有一種朦朧感恍惚的摻雜在腦中,使我不能真切的感受到這一切。這讓我感到恐懼,我討厭那種恍惚的朦朧感,它讓我感到一切都難以控制。
我不知道具體的發病原因,可能是因為工作上的煩心事。自從搬離小鎮之後,我的性格也開始變得內向起來,我不願與他人交流,如非必要,我甚至都不想與他們目光相交。可是我做的又是糾錯的工作,這讓本就難與他人溝通的我得罪了不少人,本就枯燥的生活又添上了一筆煩躁,可能這就是發病的原因吧。
我搖了搖頭,仍舊陷入自己的思緒中,手頭的工作已經被擱置了好一會了。
應該那封信有關。在十天之前我許久未用過的信箱裡塞進了一個整潔的信封,這個年代還用信件溝通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信的發件人寫著吉米兩個字,那是我幼年時最為要好的夥伴,我們一起做過許多有意思的事,自從我突然地搬家後,就再也沒有和他有過任何交集了。
十年未見,可是他的形象我卻能清晰地回憶起來,就好像一張彩色照片一般印在了我的腦中。他總是很愛笑,是那種壞笑,他喜歡看人們出醜後窘迫的臉,也因此他總是搞出一堆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但是他絕不是那種讓人感到麻煩的壞孩子,他總是愛說「沒事有我在呢」,是個很可靠的男子漢。
我以為我們再不會有任何哪怕是互相虛情假意寒暄的機會了。
我不知道具體日期,但好像正是從接到那封信後,我頭痛的毛病又開始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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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的啼哭混合著雨滴聲一同飄出,降臨在這個陰鬱籠罩下的村莊。
幸運亦或不幸將伴隨他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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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穿過窗簾間的縫隙,些許的光芒讓沉睡中的我悠悠醒轉過來。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睡覺睡到自然醒讓我發自內心的感到滿足,要知道很久之前我每一天的開始都是伴隨著劇烈頭痛的,疼痛的刺激本身就讓人煩躁,但更糟的卻是隨之而來的恍惚感,平常很輕易的大腦與身體間的默契合作,在那時難以進行。身體不屬於自己的感覺不管是誰都會感到厭煩和恐懼的吧。
拉開窗簾,讓初晨的陽光灑進屋中,這是這座城市中與我曾經居住的小鎮唯一相似的一點,無論何時,金色的陽光都會讓人心情愉悅。
陽光讓這間三十多平方的家終於有了一絲安逸的味道,能在忙碌之餘停下來歇歇總是不錯的選擇。
我看了看關在牆上的掛鍾,七點零五分,隔壁房間關門的聲音準時的響起,那是來自於一個打扮幹練的女性的。
說實話,我並不清楚我隔壁的那個房間所住著的人究竟是誰。從來到這座城市開始,我便不愛與陌生人交流。我記得上一位住在隔壁的人是一個總愛穿著筆挺西服的男人,那應該是已經三年前的事了,我與他唯一的一次接觸應該就是上下樓時偶然碰到的寒暄。
現在的租客是一位年輕的女性,我是在那位西裝男走後將近一年的時候才知道這間房裡有了新的主人。她是一個幹練的人,並非是因為什麼所謂的髮型或者是生活中的行為舉止,我與她接觸的次數雖然並不像與上一位房客一樣屈指可數,但也僅限於一些日常生活中陌生人只見常見的寒暄。可是就算如此,她總是給我一種幹練、利落的感覺。在工作中她一定是一位有領導力的人。
這與我截然相反,不論在工作還是生活中,我都不希望成為人群中最矚目的那一位。所以我安於現在這份枯燥的檢字員工作,甚至有時候我會慶幸自己找到了這樣一份工作,正因如此,我才見識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從那些像複製樣板一樣的文章中總是能夠讀出一些他人的心緒的。
如果按照以往,這個時間我應該已經坐在前往雜誌社的巴士上了。可是這個年月,雜誌並不好賣,雜誌社也隨時面臨著土崩瓦解的局面,所以我的工作總是按照需求來的,只有需要我的時候我才會去上班,而平常的時候則在家休息,當然錢只能按工作的天數來算。有時候稿子出的急我甚至有幾次在半夜裡被叫醒去上班的經歷,但也不算太壞。
整理洗漱好後,我準備出去走走。雖然不愛與他人交流,但我卻很鍾情散步這項活動,在走路的時候可以盡情的在腦中徜徉,並且還能曬到溫暖的陽光,真是一項美妙的運動。
可是今天卻有點不同。
樓下我久未使用鎖孔都已經生鏽了的信箱裡塞著一封信。正常來說如果我不去主動檢查信箱應該是看不到其中所躺著的信件的,但這封信不同,它將部分信封露在了外部。而且送的時間也很怪異,正常來講派送的信件是按地區來劃分的,每一個地區都會有一個明確的時間,但是絕沒有哪一個地區是在現在的這個時間的。
雖然有些疑惑,但我還是把信抽了出來。
發件人,吉米。一個熟悉的名字,不,不只是名字,關於這個人的一切都印在我的腦海中。
吉米是我童年時的摯友。我們兩個人是在鎮上的小學裡認識的,說來也奇怪,我們二人的性格完全不一樣,我比較內斂,而他天生就是孩子王那一類的。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總是他領導著我,而漸漸地我也開始變得開朗起來。我現在也一直認為,我之後變得不善溝通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缺少了這個親密的玩伴。
但是我們兩人一起的回憶在十年前,也就是我十二歲那年就結束了。怪病降臨,每個人都人心惶惶,我跟母親只能搬離這塊生長了多年的土地。
從那之後,我的生活里好像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吉米這兩個字了,我嘗試過找他,但是等我重新回到那塊土地的時候,一切都變樣了。小鎮整個換了一層「皮」,而曾經的吉米也早就不在這了。
兩個人的生活從此變成了兩條平行線。
但是我從沒想到會收到一封來自他的信件,在這個年代,還又誰會使用信件這鐘古老的通信技術呢?
信封本身並沒什麼特別的,發件地址寫著一個叫芒德的小鎮,芒德?一個完全沒聽說過的名字,但這也不是什麼稀奇的,對於我這種不願遠行的人來說,總有太多的地方是沒有聽說過的了。
取出信件,上面工整的字跡確實的提醒著我這封信決計出自于吉米之手。人們常說了解一個人從他的字就可以看出端倪,但這點對于吉米而言完全不適用,他雖然喜愛惡作劇,大多數時候總是愛與其他人對著幹,但是卻能書寫一手娟秀工整的字,甚至就連小鎮學校里的語文老師也很讚賞他的筆記,總是不吝讚美之詞,當然對於他的行為就是另一回事了。
潔白的紙面上躺著像少女書寫般的巧字,很有賞心悅目的感覺。
我坐在家中的長條沙發上,借著初晨的陽光,讀起了信。
親愛的夥伴
這是我們時隔多少年之後的再次對話?讓我想想,恩,應該是九年零七個月了吧。我甚至能想像到此刻正在讀這封信的你的臉,應該還是以前那副怯生生的表情吧。雖然有九年了,但我相信你應該沒有忘了我吧?
說實話,當初你突然從小鎮搬走,確實讓我吃了一驚。不過轉念一想,也是應該。當時鎮裡的每個人都噤若寒蟬的,你真應該多留一會來看看他們每個人的表情,哈哈,就算現在回想起來也超搞笑。
說實話這一切的發生並非是毫無預兆的對吧?小鎮太安逸了,準確的來說應該是安靜。每個人都只樂意生活在自己的城堡里,誰也不願意跟其他人多說一句,來去匆匆的,安靜的吃飯,安靜的幹活,安靜的慶祝。慶祝?好像我們唯一的一次慶祝就是豐收那年的慶祝了吧,結果搞得好像千人啞劇現場一樣。
太過平靜的水面總是需要一塊石頭來激盪一下不是麼?
但是那時候我好像也完全不擔心,就算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仍舊堅持這個觀點。
不過小鎮卻了,人人自危。說實話我一直最擔心的就是你,倒不是因為其它什麼原因,只是單純的害怕你的心理出現問題。
說實話那個時候也算是一次大危機,不是麼?
不過你走了之後,生活確實無趣多了,單是做那些幼稚的惡作劇真是難以再逗樂我了。本來就安靜的鎮子,經過這麼一番折騰,變得更安靜了。
我之後又在鎮子裡呆了三年,這期間也想過聯繫你,但是,你知道的,本來小鎮的通信設備就不好,別說是聯繫外界了,就連小鎮內部都難方便的進行童話。還有那條破路,在我走的時候,還是坑坑窪窪的,被拆了準備重修的路擱置了幾年工作也沒有展開。
所以我也就放棄這個念頭了。
不過你走的太過匆忙,還沒來得及參加隔壁班女孩的葬禮,她叫什麼來著?米奇?米羅?米沙?說實話我早就忘了,不過當時幾乎全校的師生都到場了,人們都在為這個年輕的生命如此輕易地消逝而感到悲傷,但我敢肯定,現場有一大半的人不知道她叫什麼,甚至應該還有人都不知道這是一場葬禮。在葬禮念悼詞的時候我清楚的聽見了好幾聲笑聲,但現場人太多了,老師也只能幹瞪眼,他們當時的樣子倒是挺可笑的。
說實話,對於這些學生而言,不論是之前還是之後,小鎮就一直是一個樣,反正整天的生活也只是做著無意義的嬉樂打鬧。
之後的三年也沒什麼大事發生,除了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從小鎮裡搬走。可能對於他們而言,現在的小鎮確實不適合人們居住。每一天都有新的人死亡,誰也不知道哪天會輪到自己,哦,算了,重逢的時候說這些廢話有些掃興。
我之後跟著母親一起搬出小鎮的時候,基本上鎮裡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但是搬或者不搬對我而言沒什麼區別,不過是換了名字的另一座小鎮而已。
到了新的地方後,這裡無聊的生活真是讓人抓狂,每天都要忍著反胃的衝動和那些自以為是的人們相處,真是……
沒多久,我就起了再次找你的念頭,說實話這並不容易,不是麼?我們之間已經有三年沒有相互聯繫了。我甚至連你走出小鎮之後大致走的那個方向都不知道,真是一場大海撈針的行為啊。
所以我走了很多條彎路,為了能知道你具體去了哪,我中間回過一次小鎮,但是幾乎不出所料,我們會記得小鎮,但小鎮從來就不記得我們。任何相關的人員信息,什麼都沒有。我去過離小鎮最近的巴士中轉站,沒有。最近的旅館,沒有。甚至附近的診所,沒有。我跑遍了商店、大型醫院、酒店、火車站,什麼都沒有。
事情又一次走進了死胡同,我也有點要放棄了。
直到有一天,跟往常一樣,重複做著機械的事,聽著那群白痴為互相的無能所找的藉口而展開的話題,就那麼一瞬間,我在桌邊的一本三流雜誌上發現了你的名字。
沒有為什麼,我就知道那是你。
我真的開心極了,雖然這一句話很像是弱智的廢話,但這就是當時我內心的感受。我馬上買來了信紙和鋼筆寫下了此時你所讀著的這封信。
我知道你在奇怪什麼,但因為我現在的居住環境,寫信絕對是最好的通信方式,不過不用擔心,我們終會相遇的,在一個你所熟識的地方。
如果你想問些什麼或者吐露心事,那就用這種方式吧,不過這麼多年我估計你的字也還是很慘烈吧。
最後,你永遠的朋友,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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誕生伴隨著死亡。
痛苦隨同著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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