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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白如玉的手掌托著一塊兒方寸大小的光面白玉,玉佩光華內斂、水潤透亮,其中更有細碎繁雜的金色禁制於內里沉沉浮浮,觀之便知其不俗。www.pinwenba.com
紀啟順揚眉看向手掌的主人,心中不由猜忌此女到底什麼來歷。且不說她的容貌、氣度,只看她身上所攜物件,便不是她這個修為能夠輕易得到的。何況她還是從俗世而來,能夠擁有這樣精妙的法器,恐怕不是氣運太盛、就是背景太深。
荀自香專注的看著掌中玉,有些出神的說道:「你拿了它,自然能夠出去。」說罷將手向紀啟順一伸,她不自覺的蹙著兩道遠山般的蛾眉,寶石似的眼珠里氤氳著朦朧的情愫。
看她這副情狀,紀啟順不由調侃道:「這樣難得的好東西,道友竟然也捨得借給我?萬一我取了此物,便一去不返,那你又該當如何?」
「難得?」聞言,荀自香猛然抬頭看向紀啟順,有些急促的追問道:「這東西很難得嗎?」
紀啟順有些驚訝對方這樣誇張的反應,沉吟片刻,方道:「說難得,其實不太難得;說不難得,它也確實難得。」
說到此處,她也覺說得太繞,便又解釋道:「此物乃是一枚玉簡,其中儲存了術法,可供修為低微者使用。說它不難得,是因為只要修為達到出竅,都可以自行製成;說它難得,則是因為道友從俗世來,那兒莫說出竅修士,就連養氣修士也是鮮少出沒的。」
荀自香又問:「也就是說,對於俗世中人來說,很是難得了?」
紀啟順頷首:「可以這麼說。」
話音未落,便見荀自香驀地鬆開眉頭,抿唇一笑。她本就生的再貌美不過,現下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便更添了三分明媚意態。比之原先的冷然孤高,又是另一種迷人風情了。
見她笑得動人,紀啟順卻不由在心中嘆道:「古人言『此曲只應天上有』,我卻要說『此女只應天上有』。然而這般天人落入凡俗,也不知是福是禍、是好是壞了。」
「實不相瞞,這塊玉佩其實是一位恩客[1]贈與我的。」荀自香垂眸凝視玉佩,旋即又笑言道,「其實說是恩客只怕也是高攀了……」
紀啟順訝異於對方的交淺言深,只是她並不願意傾聽對方的秘辛,便微笑插口:「時間恐是不早,不如在下先行告辭?」
荀自香晶亮的眼眸微微轉動,又透出了些古靈精怪的意味:「你不必擔心,我對這事兒比你怕是上心多了!這會兒姚憲之必然已經發現你不見了,定在到處尋你。一會兒等他找上門來,你再同他一塊兒出去,豈不輕鬆?」
紀啟順見她想得明白,便又揚眉問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不自己拿了此物逃出去?」
荀自香輕哼一聲:「你當我傻麼,我修為低微,即便用這物逃了出去,又能逃多遠呢?無外乎是出去放放風,完了再被姚憲之逮回來罷了。這般打草驚蛇,我怕是也沒有第二次離開的機會了,真箇賠了夫人又折兵!」
紀啟順還是笑:「荀道友聰慧過人,某難望項背。」
「要我說,你不過是不放心我,怕我與那姚憲之是一夥的!」荀自香哂然一笑,她雖生得柔美,說起話來卻十分直率,「所以我才要與你說我的來歷,若是不說,你恐怕更要疑心與我。這樣一來,且不是更要平添許多波折。」
見她這樣直率,紀啟順也不惱、也不遮掩,反坦白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還請道友見諒。再者,難道姚道友不是一個好同伴?」後半句話,卻是帶上了半分的調侃之意。
荀自香皺了眉,道:「你不必這樣試探我,我並不喜歡他。」
「是我唐突了。」紀啟順溫言道歉。
她並不反駁,是因為之前見到荀自香對玉佩展露出的情愫,她便確實在心中存了懷疑。她本並不是多疑的人,但是自從經歷蘇方的事情後,便不免在接人待物上越發謹小慎微。再者,姚憲之此事確實頗多蹊蹺,不可不小心。俗話說得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幸而荀自香似乎也並不很在意:「你確實是唐突了,為了你能夠安下心來,我將來歷細細道明,其中真偽想必你自可以分辨。」
在荀自香還不記事兒的時候,她的父母便死於一場意外,一家人獨她活了下來。其實那會兒她還不叫荀自香,她爹媽死前還沒來得及給她起名兒,只有個叫「翠花」的乳名。
翠花兒啊,就受著村民們的接濟、吃著百家飯,一天天兒的混到了六七歲。這時候她雖還小,但也出落得十分標緻了。
隔壁的王大娘看著翠花兒就忍不住嘆氣:「翠花兒這樣的,出去說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怕是都沒人不信,真可惜了。」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頭的命。
也不知是這王大娘烏鴉嘴,還是她命該如此。才說完這話兒,隔天翠花就不見了。後來依稀聽說這丫頭是被拐子拐走了,雖然還是有人報了官,但誰都明白這丫頭是不可能找回來了。
這拐子見翠花長得標緻,便沒往那些下作的地方賣,而是賣去了城裡一家青樓。那鴇母也是識貨的,將她買下後也不准她做那些粗使活計。且請了名師教以琴棋書畫等,又為她起了個風雅的名兒,決心將她培養成花魁一樣的人物。
就這樣日日錦衣玉食的教養了數年,終於用金銀堆出了這麼一個絕色的尤物。待到荀自香十五歲那年,終於掛牌做了樓中的清倌人[2]。她的才華、她的美貌,都令無數人為之傾倒。
然而,不管她究竟如風華絕代、艷冠當時,究竟也不過是個待價而沽的玩物罷了。所謂的清倌人,也不過只是出價不夠高罷了,終究還是到了梳攏[3]的那一天。那日她坐於畫屏後,透過層層綃紗望見被宴請來的賓客。雖然自從來到青樓的那日起就知道會有今朝,但是心中還是不可抑制的溢出一片悲哀。
席間,忽有一白衣公子一擲千金,欲為她贖身。後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竟讓鴇母同意,當日便將她帶出青樓。那人並未透露來歷,只言可稱自己古月,說荀自香前世曾出手相救,故而今生報恩以斷因果。後來教會她修煉之法、增法器幾件,又指明千萬蓬丘之路,這才飄然而去了。
荀自香尋他多時,未果,只得往蓬丘來了。結果才到中舍城,就進了飛花客棧。她見姚憲之畫作中透露出的才情過人,便也放鬆了警惕,卻沒想到被其囚禁。
荀自香講述自己故事的時候十分平靜,唯有說到古月的時候表情才有了點波動,似喜似憂。
紀啟順冷眼看著,也瞧出了點名堂,因可憐對方身世坎坷,便隱晦的點撥道:「幸而那位古月道友知恩圖報,道友才能得此機緣脫離凡俗、斬斷紅塵。」雖說得含糊,但她知道荀自香定然能聽懂。果不其然,對方聞言便是一愣,但卻只是垂首不語。
沉默間,荀自香忽然看了看羅盤,旋即猛地站了起來:「他來了!」她有些慌亂的將玉佩遞給紀啟順,急促道:「這個只能保持一刻鐘的效用,你……」
紀啟順拍了拍她的肩膀,儘量平和的安撫道:「不必這樣不安,沒事的,相信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語氣太過平和,因而感染到了對方,反正荀自香就這樣漸漸安靜了下來。
她專注的盯著羅盤,在姚憲之進入前堂的一瞬間,激發了玉佩中的術法。只見一道清光從中散出,紀啟順的身形瞬息消失不見,就連羅盤都無法發現她所在的方位了。
雖然看起來從容,但坦白來說,她其實也沒有太多的把握。畢竟,她根本無法看出此間陣法的運轉原理,也不知曉這個術法到底有沒有用。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當姚憲之進入房間的一瞬間,她不自覺的抿唇屏息,就連肩脊都緊緊的繃成了一道銳利的線條。然而姚憲之卻看都沒看她所在的角落一眼,而是狐疑的看了一眼躺在貴妃椅上的荀自香。
荀自香懶洋洋的問:「不是說明兒再來嗎?」
姚憲之皺了皺眉:「有人來過嗎?」
荀自香勾唇一笑:「有啊。」
他眉頭皺得更緊:「誰?」
荀自香笑得更開心:「你。」
姚憲之忽然放聲大笑:「說得有理!」他嘴上哈哈大笑著,但是面上卻無一絲笑意,眼眸更是冷冰冰的看著荀自香:「你最好說的是實話。」
荀自香嗤笑一聲:「我說假話,難道你會信?」
姚憲之沒有回答,又凝視她許久,這才轉身向門走去。見他仿佛確實沒有發現自己,紀啟順這才疾步跟著他向外走去。踏出門檻的時候,她將一年前余元卜贈給她的保命符籙攥在了手上,以防玉佩無法瞞過姚憲之的陣法,幸虧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
卻說那日姚憲之從地底回到客棧,便發現紀啟順不見了,而且連送去的吃食都似乎沒動。所以,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對方發現了自己的秘密。但是回想方才卻覺並沒有什麼不對,且他注意了這麼久,荀自香屋裡的陣法也沒什麼動靜。
他又找了幾個相熟的咨客打聽,也沒聽他們提到有這樣的一個女冠離開。他對自己設下的陣法還是很滿意的,但為防萬一還是又回到地底查看,卻也沒有什麼收穫。
姚憲之小心翼翼過了兩日,卻也一直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就在他終於稍微放鬆了一點的時候,店中夥計在客棧的櫃檯上發現了一封給他的信箋。其上只寫了寥寥三字寅,郊,紀。
他知道,這是紀啟順的戰書。
寅時,城郊,紀啟順。
時間,地點,人物。
這封戰書,光風霽月,一如紀啟順其人。
那日,姚憲之欣然赴約。就像在前方等待他的是一位至交好友,而非欲置他於死地的敵人。
見到紀啟順的時候,她正背靠樹幹、曲腿坐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槐樹上。清風吹來,枝椏晃動間發出一陣「沙沙」聲。她就坐在一團翠玉似的枝葉中,微微揚起下頜看向遠方天際,枝頭垂落的袍角霧似的蕩漾在半空。
她坐在樹上,姚憲之站在樹下。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靜靜的望著天空,沉默著。
直到有一片樹葉被夜半的微風卷下枝梢,終於有人開了口:「你就這樣毫無防備的坐在這裡麼?不怕我偷襲?」是姚憲之,他微笑著抬起頭,視線穿過叢叢綠影看向那道雲霧似朦朧的人影。
紀啟順輕盈的躍下,她學著對方的口氣笑道:「那你為何這樣毫無防備的來到這裡?不怕我偷襲麼?」寅時的月光落在她的面龐上,勾勒出她唇畔的笑意。
話落,兩人相視一笑,都明白自己沒有看錯人。
姚憲之來之前,紀啟順覺得自己想要問很多很多的為什麼為什麼要將那些女子囚禁地底、為什麼要把那樣重要的東西交給荀自香、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但是見到他後,紀啟順忽然什麼都不想問了,見到這樣坦然而來的姚憲之,她明白若是他不想說,就算問一千遍、一萬遍他也是不會說的。更何況,她現在已經不想問了。因為,她知道姚憲之還是初見時那個胸襟開闊、志向高遠的姚憲之。
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的立場不同、目的不同,所以此戰必不可免。紀啟順翻手取出漫隨天外劍,將其化作一道劍光懸於身前,看向姚憲之。
姚憲之見她有意讓自己先出招,便也不再推脫,只是輕喝一聲:「來了。」揮袖招出一道白色劍光,向著紀啟順面門刺去。
紀啟順則朗聲笑道:「來得好!」
隨即指揮劍光迎了上去。
因二人修為相仿,又都善於劍道,是以一銀一白兩道劍光交戰數百回合,竟然都是難解難分、不分上下。就這樣又僵持片刻,只見紀啟順右手忽然飛快的掐出一道指訣,便見忽有一道沖天巨浪憑空出現向著姚憲之拍去。
姚憲之輕笑一聲:「雕蟲小技。」隨即雙手交握翻出一道手印,便見他腳下忽的顯出一個丈許大小的陰陽魚,巨浪拍自面前的瞬間,那陰陽魚上忽的暴漲出一片黑白光芒,硬是將巨浪擋了下來。
黑白光芒還未來得及散去,便見他雙手又是一翻,那黑白光芒便化做一片細如牛毛的針芒,向著紀啟順刺去。
紀啟順也不慌,反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話音才起,就見她身上忽然揚起一層厚重濃郁的雲霧,仿佛一件堅實的鎧甲將所有的黑白針芒都一一擋了下來。
而後,二人又各展神通,交手十幾回合,依舊是難分勝負。
只見姚憲之大笑道:「罷了罷了,一招定勝負吧!」
紀啟順也笑道:「如你所願!」
話畢,二人皆身與劍合。
靜謐的城郊,忽有兩道劍光平地而起
銀色的那道劍光,鋒銳凝練;
白色的拿到劍光,宏偉浩大。
它們猛烈地碰撞在一起,發出震人心神的巨響,撞擊間產生的火花,將漆黑的城郊照得亮如白晝。那夜,許多中舍城中的修士都聽到了那聲恍似悶雷的巨響,看到了被映得透亮的南方天際。
註解:
[1]恩客:青樓女子鍾情的客人。
[2]清倌人:賣藝不賣身的青樓女子。
[3]梳攏:青樓女子第一次接客伴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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