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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吹過竹林,將悠悠飄蕩在天空的薄雲帶往遠方。
蟬鳴在空氣中圈圈漾開,吵鬧中更加顯出山中的寂靜清幽來了。
薄衫的少年女子躺在庭院中的竹榻上,一柄蒲扇歪歪扭扭的蓋在她臉上。淺金的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絲絲縷縷的灑下,像是給她穿了件灑金的外裳。髮髻是散開的,水滑的黑髮鋪在竹榻上,被陽光一照更是顯出了絲綢般的質地。
她的一隻胳膊微微垂下竹榻,衣袖的一角被她壓在竹榻上,垂下的胳膊便露出了大半修長而不瘦弱,流暢的線條中似乎蘊含著某種力量,肌理完美又不會顯得太過壯實。
忽然,院外傳來一道聲音,打破了此刻的安靜:「商少羽求見殿下!」
大約半息,那隻鍛煉良好的胳膊便微微晃了晃,抬起來將蒲扇拿開,露出一張清雋英挺的面龐來。
紀啟順撐著身子坐起身來,從榻旁的小方几上拿過木簪迅速的綰了一個小髻。然後便一邊懶洋洋的伸著懶腰,一邊道:「進來。」
商少羽比起才來時黑了不少,但卻更顯英俊沉穩。他稍微一拱手,隨即開口道:「殿下,今日一切事物正常,所有人都已經完成任務,不知殿下可還有特別吩咐?」
紀啟順搖著蒲扇半晌未說話,終於開口後說的卻是驢頭不對馬嘴的話兒:「你覺得怎麼樣?」什麼叫怎麼樣,什麼怎麼樣?
但是商少羽似乎早知道她會這樣問,笑容里多多少少帶了一點瞭然:「殿下心裡怎麼想,屬下就是怎麼想的。」
「和小永混久了,你倒也油滑起來了。」紀啟順嘖聲感嘆道。一百來個她一直帶在身邊的軍官裡頭,最看重的有四個人商少羽、溫玉珂、朱永年、許時斌。
其中商少羽太過正直剛硬且責任感多到沒地花,然而剛者易折。他這種人看著不起眼,但是綜合能力非常出眾,尤其善於與他人交流。紀啟順一直覺得他這樣的人適合做引領之人,無大能、但是有他在是定然不會走錯了道的。所以在軍書中,她也常向魏帝引薦商少羽。
朱永年聰明而又理智,但卻容易想太多,慧極必傷說的就是他。把他留下來輔佐商少羽是妥妥的了,同時商少羽責任心井噴的時候也能多多疏導他。
溫玉珂可以算是精英一類的了,對人對己都有一股狠勁。這種人不太精明,做什麼事兒都喜歡一條道走到黑,手段粗魯又直接。破壞力極大,不過往往傷敵一千自傷八百。
這時候就要靠許時斌來壓住他了,正如紀啟順之前所說的他是個「老實人」,再老實不過的人。老實人說出來的話都是老實話,往往特別有道理,而且是最穩妥的。這種人腦子看起來笨笨的,沒有朱永年那麼尖銳的聰慧,但是可謂是大智若愚的典範。
不過許時斌真的是太老實,他從來不想當什麼統領三軍的將軍。而且他又是個太過知道分寸的人,他知道溫玉珂最敬重商少羽、商少羽最欣賞羨慕朱永年、朱永年最討厭他,他對每個人的態度都不溫不火的,叫人對他惱不起來、也熱乎不起來。
紀啟順嘆了口氣,收回神思對商少羽道:「明天一早叫大家卯時在正堂里等著,我有點事情要交代下去。」
商少羽一拱手,走了。
紀啟順「啪」的把自己攤在竹榻上,其實許時斌和她挺像的,都是知分寸識進退的人,甚至有時候許時斌比她做的還要好。若不是許時斌不願做將領受累,她又怎會這樣折磨商少羽呢?不過是為了讓商少羽快點進入上位者的狀態罷了。
她眯著眼睛模模糊糊的看蔚藍的天空,悠悠的嘆了口氣。
前一陣,她委實是做的太過了些,實在不合她的處世之道啊。
不過又能怎麼辦呢?畢竟她不能長待在這裡,還要快些抽身啊。
她將蒲扇往臉上一蓋,終於感到了一點欣慰,幸虧這群傢伙還是可造之材。不然她可不會管他們的死活,若是敢耽誤時間,就一律趕上戰場去,到時候看他們還敢不敢不適應。
一邊這樣想著,她一邊忍不住苦笑了起來,看來俗務沾不得啊,容易脫不開手啊。然後她就再也沒有過動作,不知是睡著了又或者是在想什麼。直到日薄西山,她才慢吞吞爬起來回了屋。
次日,卯時。
百多位軍官都準時到了正堂,紀啟順坐在上首的圈椅上看下去,下頭的每個面孔都是她認得的。她親自帶著他們出東都,一路奔波來到蜀地,折磨他們這群貴公子學著撘灶台、洗衣服、做飯。一句話不對、一件事做錯,便是狠狠地責罰。
他們不是沒想過反抗,但膽敢揭竿而起的人無一不是被紀啟順揍得還不了手。他們都是有血性的男人,最尊敬強者。他們永遠不服、永遠無畏,過個沒幾天就要躍躍欲試的和紀啟順比上一回,雖然從未有人贏過,但卻越挫越勇。
紀啟順已經不願稱他們為紈絝了,他們是最棒的戰士,最堅毅的軍人。
她沒有囉嗦什麼,直接開門見山的道:「金兵將會在今天中午抵達。」
話音落下,始終沒有人開口說話,但是所有人的眼眸中都是濃烈的興奮和期待。
他們自從將那一小隊金兵斬殺殆盡後,紀啟順就帶著他們和糧草隊、步兵、騎兵一起駐紮進了齊雲山。開頭的日子裡都是艱難無比的訓練,他們這些軍官都是紀啟順親自盯著訓練的。
他們得到紀啟順的認可後,便各自開始了帶兵生涯。每個人都按照紀啟順一般的嚴格態度去要求自己手下的兵,乃至現在紀啟順擁有了一支可以稱為是狼虎之師的精兵強旅。
現在的他們雖然還猶帶青澀,卻也已經不需要別人處處操心了。
所以紀啟順只是不輕不重的留給他們一句話:「好好準備,半刻鐘後帶著你們的兵在校場集合。」
記得小時候在弘文館上課的時候,垂垂老矣的太傅講過這麼一個故事:古時候有一個將軍,在即將上戰場的前夕收到了一壇酒。將軍不願獨自飲用,便將酒倒入河中,和士兵們一起飲用河水。區區一壇酒倒入河中又會有什麼滋味呢?但是這份情誼卻叫人願意為他肝腦塗地。
修長有力的手指從衣襟上划過,撫平細微的褶皺。
紀啟順凝眉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覺得自己果然不像是個將軍。
至少如果她收到一壇酒,定是不會倒進河裡的;若是桂花酒,就更加不會了。
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有點好笑的提起承影劍出了屋子,往校場去了。
當紀啟順牽著胡蘿蔔進入校場的時候,所有的士兵、軍官都已經到齊了。她動作利落的翻身上馬,掃視著麾下的士兵們,與此同時她的士兵們也在看她。這些士兵到達齊雲山後的事項,都是商少羽等四人安排的,所以大多都沒見到過紀啟順。這會兒終於能見到軍中主帥,好奇也是難免的事情。
紀啟順把韁繩在手上繞了好幾圈,揚聲道:「我並沒有什麼激勵你們的話講,只有一句話送給你們戰場上從來容不得心慈手軟,敵不死你死。你若想死,就給我在這裡痛快的死,別到戰場上丟我的人。」
說這話的時候紀啟順斂去了面上的表情,沒了以往常掛嘴邊的微笑,沉肅的面龐上那些冷硬的稜角頓時顯露了出來,連黑亮的眼瞳似乎都散發出泠泠的光彩,像是有一柄森冷的銳劍藏於其中。
下頭的士兵們被她的氣勢所懾,都不自覺挺直了脊背,表情也都鄭重了起來。
紀啟順和商少羽等四人騎馬走在最前,後面的隊伍排成八列,形成一個浩浩蕩蕩的整齊方陣中間第四列是步兵、靠兩邊的四列則是騎兵。
因為隊伍太過龐大且蜀道崎嶇,他們花了兩個時辰的時間才帶領人馬繞到齊雲山背。不過他們雖然走的慢了些,但是幸而出發得夠早,到達山背的時候恰好午時。休整了約摸一炷香少一些的時間,早先派出的斥候小隊便踏著黃沙匆匆而至。
「見過殿下!」滿面塵埃的斥候幾乎是滾下馬的。
紀啟順一把將他拉起來,道:「說!」
對方也顧不得堅持禮數,急急道:「敵軍已到達兩里處!請殿下小心!」
紀啟順輕輕皺眉,兩里的話至多一刻鐘便要到了,這還是慢的。要是敵方一路快馬加鞭,恐怕一盞茶都要不了。一邊這樣想著,她一邊轉身揮袖揚聲下令道:「擺陣!」
眾士兵聞令,都是早早站好了位置,形成一個騎兵在左右兩翼、步兵在後方的凹字陣。紀啟順和商少羽等四人則是都上了馬,立在陣中翹首以盼。
未久,一大片黃雲從遠處的天地交接之處翻滾而來,帶著滿溢的勇猛氣勢。伴隨著雷鳴般的馬蹄聲、腳步聲,黃雲越發的近了,近到可以看見其中密密麻麻的人頭馬匹,近到可以看見領頭主帥發冠上、隨風搖擺的紅纓。
最後金軍停在了離魏軍三十丈遠的地方,兩軍就這樣對峙了起來。
直到紀啟順雙腿一夾馬肚,驅使胡蘿蔔慢步向前走了幾步,這樣的對峙才被打破。
商少羽覺得簡直胡鬧,正要跟上前,卻見朱永年一橫胳膊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他皺起眉輕聲道:「小永,殿下這樣太危險了。」
「你該知道的,殿下不是沒分寸的人。」朱永年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是口氣中卻含著一股胸有成竹的味道。
商少羽看他一眼,眉頭稍微鬆了些:「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朱永年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知道什麼?」
商少羽的眉頭又皺起來了:「你……」
許時斌趕緊上前打圓場:「少羽別太緊張了,就算不相信殿下也該相信小永吧?」
朱永年被他的稱呼嚇起一身雞皮疙瘩,一邊揉著臉一邊嫌棄的道:「別這樣叫我,噁心死了!」
許時斌憨厚的笑了笑,道:「殿下說的,我們幾人好比兄弟,雖無血緣……」
一直繃著臉的溫玉珂也忍不住加入聊天:「大斌你真是越來越囉嗦了,能不叨叨了麼?我一聽你叨叨就覺得餓。」
這廂他們幾個人聊得開心,那廂紀啟順無聲的嘆了口氣,這群人這時候聊天算是關鍵時候掉鏈子不?
走到十五丈左右的地方,她扯住馬韁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即能讓對方將領聽清楚話,又能保證自己安全的位置,也是一個能夠讓雙方將領看清楚彼此容貌的距離。
仲夏的陽光從天空高高落下,陽光泛著炙熱打在金軍主帥的面龐上,描摹出青年將軍俊美明秀的五官,也勾起了紀啟順腦海中的某些閃爍著月光與陰影的回憶。
雖然柔潤清亮的月光與炙熱耀目的陽光稍微有些區別,但是她能夠確定對方就是兩年前曾經出現在齊雲鎮的葉錦。
紀啟順還曾經利用過葉錦的受傷,趁機進入兩年前被金軍占領的齊雲山呢,就是不知道葉錦還記不記得她?這個時候是不是應該提醒一下他?她這樣想著。
說干就干「葉將軍,許久不見,向來可好?」
她露齒一笑,雪白的牙齒被陽光一照閃現出森亮的光,陰險極了。
唇紅齒白的青年沉了臉,揚聲回答:「我與閣下從未見過,何來的好久不見?」
後頭的溫玉珂抹了把汗,壓著聲音道:「這算不算是套近乎?」
紀啟順莞爾一笑,提示道:「將軍貴人事多,自然是容易忘記的。不過想必將軍還記得兩年前夏夜齊雲鎮前的切磋吧?若是當日沒有將軍相助,我可沒那麼容易潛入齊雲山打探貴軍軍情呢。」
葉錦臉色猛地煞白,一雙眼睛慢慢泛起猩紅之氣來,再次開口時竟然連聲音都變得沉悶沙啞了:「你就是那時候的貨郎?」見紀啟順點頭,他又接著問道:「你說的打探軍情是怎麼回事?」
紀啟順臉色保持著標誌性的微笑,不溫不火的回答:「我知道你是金朝的第六王子阿伯罕,也知道你們攻打燕國的目的,也知道你等與申國早有牽連。我知道的很多,這些都要感謝你給我兩年前偷入金營的機會。」
葉錦眯了眯猩紅的眼睛,聲音似乎悶在胸腔里:「你又想激我?你們漢人有這麼一句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二人兩年未見了,你還用老法子,實在是太過蠢笨,此役你已經敗了。」
「你若是認為我想要激你,未免太過小瞧我了。」
紀啟順笑眯眯的反駁,然後語氣一變,揚聲道:「金兵陣中的諸位想必不少都是漢人吧?我在開戰前可以給你等一個機會,只要你們願意放下武器來我陣中,那之前的一切既往不咎。但是若是執意呆在金兵陣中,只要此役開始,你們在我的眼中便不再是漢人,甚至連人都不是。」
只是一具該死而未死的屍體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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