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稱臣 第69章 此生不復見

    「禾兒,你別嚇寡人!醒醒!」

    令皇著急忙慌地摟著在軟塌上的杜曉禾,滿眼的疼惜與憐愛。

    對著因受到極大刺激之下,暈厥過去的杜曉禾,他心痛難忍,怒氣衝天。

    他指著不知所措的沈暮白,就是一頓痛斥,雷霆般的咆哮炸得整個長樂殿內眾人心驚膽戰。

    「沈暮白,看看你都幹了什麼好事!你真不愧是寡人的好女兒!」

    發窘的沈暮白迎上了自己父親,如刀的目光,父皇正凶戾地盯著她。

    沈暮白只得低下了頭。

    方才那兩下硬鞭,打傷的不是她沈暮白的軀體,而是原本親密無間的父女情分。

    都說父愛深厚,凝重如山,女行萬里父擔憂、愛女出閣傷別離。

    她的父皇曾經也算是細膩柔情的。母后早逝,父皇算是又當爹又當娘,教育自己與弟妹也用心,從不缺位。

    明明從前的父皇不是這樣的。從前的父皇,絕不會如此對待自己!

    可到了此時此刻,她還能為自己爭辯什麼呢?

    父皇已經不是那個,將自己視若珍寶的父皇了。

    自打陳晞與他這個娘入主中宮,沈暮白的生活就在悄然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杜曉禾,一個看似溫柔賢淑的女人,但在沈暮白眼裡,就是她的出現,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外人。

    新後外表慈愛,內里冰冷,對著沈暮白百般挑剔,那些浮於表面、虛幻無實的關愛不過是做給令皇看的。

    她的父皇,不是沒有察到覺這些,而是他根本不在乎杜曉禾是否真心對待自己的女兒。

    就像他們急吼吼的成親,也全然沒有詢問過兒女的意見。

    她已經失去了父皇的信任,而要重新贏回這份信賴,必將是一條無比艱難險阻的道路。

    有過這樣一句話,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沈暮白現下算是刻骨銘心的體悟到。

    在這樣的新家庭里,沈暮白更像是一個多餘的存在,父皇忙於朝政,每當無意瞥見杜曉禾和陳晞親昵地交談,她只有無盡的酸澀。

    她,是一個沒了母親的孩子。

    「父皇,兒臣再說最後一遍!女兒從沒有指使授意過任何人對陳晞動用私刑!」沈暮白不甘心強忍委屈,「這些都是誤會。」

    「誤會?!」令皇怒不可遏,還在氣頭上,狠狠地揮了揮手,不想再理會這個不肖子,就要擺駕回宮,「你還敢狡辯!看看你弟弟現在的樣子,他的雙腿已廢,你敢說與你的手下沒有半點干係!讓寡人如何相信你?」

    令皇認為自己已經給女兒台階下了,無論她有沒有親自參與,她的手下林迅都牽扯了進來。

    她作為皇太女對此事責無旁貸,要是換做別人,這兩下硬鞭還不夠平眾怒的!

    揮手使喚著下面的人,令皇極其吝惜目光,甚至不再看沈暮白一眼。

    「寡人不想再說了。來人,抬令後回宮!都小心著點!」

    沈暮白知道,現下說什麼都沒有用了。父皇的無視與不耐煩,讓她如墜冰窖,周身通體冷冽刺骨,只剩下無盡的寒意與孤立無援。

    眼下泛酸,喉嚨像是被凍住,愣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滿腦閃過的,都是父皇失望透頂的面容與毫不留情的訓斥聲,迴蕩著。

    一記記重錘,敲碎了她最後僅有的希冀。連父皇都無法倚靠了,全世界都要與她為敵,她沈暮白從此刻起,便要孤軍而戰。

    令皇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身後跟著的公公與侍女們,簇擁著令皇與新後緩緩離開。

    只剩下沈暮白呆愣地站在原地,望著父皇離去的背影,漸行漸遠。

    悲涼與無奈占據了沈暮白的五臟內腑。但她絕不會向現實折腰,才生出的半點退卻,就很快她的堅定所替代。

    這條通往帝王的道路布滿荊棘,無論如何,她都會走到底。

    事情發生了,那就盡力彌補。

    陳晞如何收買人心,她也可以效仿。甚至,她沈暮白可以做得更好!

    沈暮白的注意力,全都投向床榻上還昏迷不醒的陳晞。

    以劉太醫為首的太醫們,為皇子診治切脈,是慎之又慎,一點差錯都不敢出。劉太醫將陳晞的診治過程、脈象走勢、用藥都一一記錄,落筆脈案,遂即登上簿冊。

    調製的湯藥,由兩服合成一副,此時由給太醫們打副手的吏目,小心翼翼端了上來。

    沈暮白出手攔住,她要親自試藥。

    「殿下…這不合規矩!萬一裡頭有什麼…」劉太醫頭一個嚴辭拒絕。

    試藥本就是為了杜絕有心之人,在湯藥內擱上劇毒或是與藥材不相容的相剋之物,以致貴體受損,才出了這樣的規定。

    現下皇太女為晞皇子試喝,若是皇太女先行服用後出了什麼岔子,他們這些個太醫不是罪加一等!

    還不等太醫們以及謝勉等一眾人等動手阻攔自己,沈暮白就端起試藥容器中的那份,翹首抬頸,一飲而盡,「你們一個個,不都認為是吾害的晞皇子如此?吾以身試藥,你們還有何話可說?」

    長樂殿內,瞬間鴉雀無聞,萬籟俱寂。還是謝勉打破了這樣詭異的安靜。

    「諸位!殿下也受傷了!長樂殿人多,嘈雜得不像樣子。我們這些閒雜人等還是先行退下,讓殿下和晞皇子得到比較好的照料。」

    這下長樂殿裡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眾人,才意識到了自己所造成的打擾,不好意思地退下。

    畢竟已到後半夜,若大批人都留宿在皇太女的長樂殿,也確實不像樣!

    果然,只有謝勉心細。

    旁人根本瞧不見她的無助與痛楚,這其中也包括她的父皇。

    沈暮白朝正欲離去的謝勉投去了一個感激的眼神,謝勉也以淡淡的頷首作答。

    她的傷勢不算太輕,在鬼幽崖落下傷來的那隻左腿可能受了外界刺激,此時也隱隱作痛。

    沈暮白心思不在這上面,稍許用了些藥草,就敷衍了事。

    等太醫也走後,她搶過了侍女所做的活計,親自吹走冒起的燙熱,用湯勺幫陳晞餵藥,一勺一勺。

    她作為林迅直接上級,對陳晞懷著沒有盡到責任的深深愧疚。


    也有,出於想要彌補陳晞的心思。

    她鼓足勇氣,做好了心理建設,當用手掀開陳晞放置在腿部的被褥,那縱橫交錯的傷痕,斑駁陸離,還是讓她心下一驚。她很艱難地才在他的雙腿處,找到幾塊還算完好還勉強能看的肌膚。

    沈暮白五味雜陳,那些往昔的點點滴滴湧入腦海。他真當可恨,活該落得這般下場嗎?

    她當下紅了眼眶,沈暮白趁著侍女們沒留意自己,趕緊用手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角處。

    沈暮白彎下腰來,慢條斯理地幫陳晞清洗,他腿部那一處處的可怖傷口,並且輕手輕腳地換上藥膏。

    是劉太醫囑咐的,若能一個時辰換上一次,對傷口癒合最宜。

    看著他在昏迷中滿頭大汗,沈暮白又吩咐侍女們打上熱水,她用手背試溫,確定溫度趁手才浸濕了嶄新乾淨的布巾,幫陳晞擦臉,好讓他舒坦些。

    每一個動作她都儘量做到小心翼翼,像是在處理一件易碎的珍寶。

    她自己身上被父皇鞭笞留下的傷,反而無暇顧及了。

    侍女小春香怯生生地勸道,她聲音輕輕的,像是蚊子般,非常地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一個字。

    「殿下,您已經為他折騰了幾個時辰了,這些粗活還是讓奴婢們來吧。」

    小春香不比殿內其他人,她見識過陳晞對皇太女的陰陽怪氣,那次她被陳晞點到,問皇太女會最喜歡哪個紫檀紅箱裡的物件。

    可當小春香回答了正確的答案,陳晞卻拿起那隻裝有白露未晞的紅箱,出其不意地就將其狠巴巴地摔到地上。

    那件事,她還歷歷在目。

    於情於理,她都站在皇太女這邊。

    沈暮白感覺出了小春香字裡行間對陳晞的看法,但她依然堅決,「不必。外頭都認定了,陳晞這件事是因吾而起,吾親力親為,才不給旁人落下話柄。」

    對於皇太女的說辭,小春香似懂非懂,只懵懵地點了頭,應了下來。皇太女的命令,說一不二地執行就好。

    「如果宮裡宮外,有人問起,你應當知道怎麼說,對吧?」

    沈暮白再敲打了下小春香,她是個忠心的,不過尚還沒有何藍那樣的眼明心亮,她只好把話說透。

    小春香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當然!等天一亮,和其他宮的就會嘮上嗑來,她們那些個嘴,不過半日,整個長業應該都會知悉殿下對這個勞什子的皇子,是如何以德報怨的!殿下放心……」

    沈暮白不再多說什麼,小春香退到了殿門口,方便皇太女隨時傳呼應召。

    深沉的夜色里,已經透著微涼的一點點光。宮燈昏黃,火燭擺動,沈暮白疲憊不堪的身影映照在寢房牆上,而在她床榻上昏睡的則是陳晞。

    自打記事起,她的床榻除了侍女們清潔整理,就不容任何人觸碰,包括她的嫡親弟妹。

    她最是煩別人動她的床榻。

    那是她,每個夜晚降臨後,脫掉假面,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領地。

    她的手因長時間接觸藥草和熱水,已然發皺,像是老婆婆。

    眼皮漸漸凝重,她的頭倚著床榻一側黃花梨所制的月洞門上,硬邦邦地靠著。終於在困意的持續侵襲下,精疲力竭的沈暮白,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陳晞的眼皮子動了動,隨後慢慢睜開,逐漸醒來,

    他素日也從不做夢,自在金獄暈過去,他腦內空空,像是環遊太虛過,他好像在太學裡,看了一張很長很長的白卷。

    許是睡了太久,他的視線模糊,隱約映入眼帘的是沈暮白靠在月洞門上的臉龐。

    陳晞視她為敵,燃起一股怒火,他嘗試挪動身體,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全無知覺!

    從他雙腿處傳來的,唯有麻木不仁,讓陳晞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他,癱瘓了……

    他警惕地用右手掀開蓋住自己下半身的被褥,半眯著眼,生怕見到更加令人無法接受的景象。

    看到自己完好的左右腿,陳晞長抒一口氣,整個上半身靠在了馬鞍枕上。

    周遭的環境讓他感到陌生又熟悉,這是哪裡?

    他看向了沈暮白,她就在他的床邊睡著了。她坐立而臥,髮絲散落在肩頭,小小的鵝蛋臉上掛著無法疏解開來的憂愁,她的睫毛微微顫動,在夢中也不得安寧的樣子。

    陳晞留意到了沈暮白身上長長的血痕,她還沒有換過衣衫,這些新傷又是什麼緣故?

    轉念一想,關他屁事!

    無法接受自己癱瘓的絕望、綿綿的恨意、與一些於心不忍交織著,他不想再見到她!

    與她同處的片刻,他分毫都呆不下去了!

    他伸手就要推開沈暮白,卻發現全身孱弱,使不上一絲氣力,他不甘心,試圖再次運用上半身的力量,再次抬手推開沈暮白,然而手臂也像是灌了鉛一樣,動彈不得。

    陳晞半坐著,絕望地用單手捶向自己的雙腿,喉嚨口難忍的腥臊。

    自己是一個廢人!

    他的抱負和人生,毀於一旦。

    除了自暴自棄,去恨沈暮白,去恨自己,他還有別的法子嗎?

    沈暮白被床上的動靜驚醒,她睡意朦朧間,只看到怒目而視的陳晞,連忙起身。

    「你醒了?你現在不能亂動,我來幫你——」

    「沈暮白,你這個毒婦!你竟然還有臉出現!」陳晞咬牙切齒,恨不得將自己的兩排牙齒咬碎,聲音低沉,「幫我?這真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這裡四下無人,你就別再假惺惺地裝模作樣了!」

    「這次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聽我解釋……」沈暮白還沒有從睡夢中清醒過來,說話不如往日的利索與洪亮,帶著一絲懵懂的起床聲。

    他厲聲打斷她,憎恨充斥滿他的雙眸,他恨不得撕碎了她。

    「拜你所賜!我以後就是廢人一個!你再也不用擔心我的存在會威脅到你!我不需要你的狗屁關心,你的關心只會讓我更加噁心!」

    阿陳憤怒地再次揮手,但由於體力不支,幾次撲空,只能無力地癱軟在床榻上。

    無能為力,是一個上進奮發之人可以想到的,對現實最不堪的投降。

    「無論你相信與否!我都沒有授意唆使過!是林迅和裡頭獄卒自己曲解後的意思……你要我如何?!還你一雙腿嗎?」

    被所有人誤會的沈暮白心如刀割,她想要觸碰陳晞,好好說話,卻被陳晞猛地躲開。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尷尬地收回,她的眼淚像是控制不住了,就快滑落。

    「你的腿還我啊!」陳晞冷冷地說道,他不想再糾纏下去,「你給我滾!此生來世,我都不想再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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