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老古越催促,若婷就越害怕,一雙腿像注射了麻藥般不聽使喚。此時此刻,別說讓她躍到對面去,就是叫她挪動挪動步子,也萬般艱難。老古越看越氣,只好朝兒子說:「振鋒,先把你老丈人拉過去。」振鋒無奈地點了點頭,便牽住岳父的手,輕輕鬆鬆把他帶了過去。
「看見了沒?很輕鬆的。快!」老古說完,便又彎下身,去拉若婷的母親。
「小婷,別怕。」若婷的父親站在對面牆跟她說,「我跟振鋒接著你,沒事的。」
若婷見父親也是輕輕鬆鬆就跳了過去,信心多少有所提高。她咬著牙,緩緩探出身子,分別牽住父親與丈夫的手,正準備往前跨步,不慎腳下一滑,「呀」的一聲尖叫,整個人便往下墜。幸而有父親和丈夫拼死拉著,才不至於掉到下面去,可人卻結結實實撞到對面牆上,碰了一鼻子血。
老古一聽兒媳尖叫,便知糟天下之大糕,巷外的腳步聲也頃刻急促起來,顯然是已知道自己一行人的位置。他連忙命若婷的母親把孩子縛在背上,然後連人帶嬰將她拉上牆頂,旋即又伸手去拉自己的兄弟:「老梁!快點!」胖老頭奮力一躍,抓緊老古的手。可是他太沉,老古一接他的手,不由得「嗤」的一聲,泄了底氣,還險些被他拉了下去。
「你——媽!」他幾經辛苦才擠出一口氣來罵人,卻沒能把胖老頭提上半分。胖老頭顯然也慌了,一雙又粗又短的腿在牆上亂蹬,慌亂間踩中牆上一個缺口,隨即借力攀住牆頂。
老古費盡了吃奶的力,才將他拉了上來。兩人連喘口氣也來不及,連忙躍到對面牆上,正要撒腿開跑,卻聽見若婷悽厲地喊了一聲:「媽!」
二人回頭一看,若婷的母親竟然還站在原來的牆上。老古連忙伸出手去:「親家!快抓住我的手!快呀!」但他馬上就意識到,她已經到了人生的大限。她的褲襠濕了一大片,那是驚嚇過度引起的尿失禁,兩條腿哆嗦得像打擺子一樣,別說發勁,就連站也站不直。
「親家,我看我不行了。」她絕望地說著,並解下孩子交予老古,淚水滾珠似的滑落。伴隨而來的,還有她身後密集的腳步和閃爍的燈光。「請您多多照顧我女兒,還有我家老……」話未說完,夜空中冷不防響起數槍。老古完全出自本能地抱緊孩子,俯身以避,但他眼前的世界,已被染了一片殷紅。
他根本用不著去想,也知道這片殷紅從何而來。若婷母親身中數槍,子彈背入胸出,撕扯開一個個如網球般大的血洞,正是入孔小出孔大。老古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在自己面前頹倒,掉到五米下的人行隧道上,「哐啷」一聲落在下面的雜物中。
「不!」若婷高呼一聲,隨即暈了過去。而她父親也失聲痛哭:「老伴兒,我也不活了!」說著竟欲縱身一跳。還好胖老頭眼明手快,一把將他拉住。
老古咬著牙,伸手抹去臉上仍留有微溫的血跡,強忍著眼眶中滿溢的淚水。「真他媽麻煩!」他一面罵,一面揪著若婷父親的領子,往圍牆的另一邊躍下。「碰上你們這樣的親家,我古繼松算是倒了八百輩子的大霉!」又沖兒子說,「振鋒,背上你媳婦,咱們一秒也不能停下來!」
眾人沒命似的奪路狂奔,月色之下,就如幾隻不堪一捏的小蟲子,盲目而驚慌。他們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只覺得天大地大,總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們一路躲躲藏藏,穿過大大小小的廢棄房屋樓宇,奔過狼藉不堪的窄街柳巷,好不容易,才遠離了那些令人心驚膽戰的腳步聲。
方向,在此時此刻已經失去了意義,他們只能全憑直覺在偌大的廢墟中疲於奔命。活著,已是他們唯一的追求,但誰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張越收越緊的命運巨網中能支撐多久。他們就跟被困在魚網中的魚別無二致,同樣是奮起平生之力去掙扎,力求擺脫這個羅網。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們比魚更清楚明白自己的處境。
也不知奔了多久,眾人來到一條臨江大路上。他們在江邊找到一處樹影婆娑的位置憑欄歇息。老古從腰間解下水壺,取些清水拍濕媳婦的臉,讓她轉醒,然後只能看著她與父親抱頭痛哭。一時之間,喘氣聲、抽泣聲,連同腳下江水滾濤,樹木迎風起浪,相互此起彼伏,交錯成哀傷的樂章,像在為某種一去不返的東西奏曲安魂。沒有人能用一句話概括那是什麼東西,但在他們的心底里都知道那是什麼,只是這個「什麼」包含了太多,多得讓他們應接不暇,不知該先為哪個悼念。
為倏然而逝的生命?為顛沛流離的生活?為社會秩序的傾塌?為毫無希望的餘生?還是說,為逐漸淡出歷史的人類文明。
若婷父女倆儘可能地壓低自己的哭聲,與巨大的悲痛形成強烈的反差。他們要儘可能地宣洩,不僅僅是為了剛剛死去的親人,還為了許多壓抑在他們心頭很久的無可名狀的東西。老古不忍去看痛哭中的父女,便將孩子交予振鋒,獨自走到江邊憑欄遠眺,想找些什麼分散一下注意,卻只看到無邊無際的江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用鼻子代替嘴巴為這個面目全非的世界嘆惜一聲。
兒媳和親家的哭聲反映著老古的思緒,讓他清楚看見自己內心的悲痛快將泛濫成災。但他不能表現出脆弱,索性仰頭猛灌了幾口水,裝出一副對什麼也莫不關心的樣子,其實內心卻忙碌地築起堤壩,把悲傷圍個水泄不通,以防一不小心決堤。
他跟自己說,如果時間地點合適——起碼別在人前——他一定會讓自己痛痛快快發泄一下,不管是為了什麼,或許說為了什麼都行。然而他卻沒有察覺,這個世界似乎已沒有可讓他發泄的地方。
胖老頭遠遠看著他,半個世紀的交情,讓他一眼便察覺出老古翻騰的內心。他走了過去,挨著老古身旁站著,說著些不著邊際的事,以緩解他的鬱結。
「錢塘江好像退潮了。」
「你不說我倒忘了這是錢塘江。」老古遙遙望著漸漸西沉的月亮,淡然回應著。他突然有種感覺,覺得自己如果是在那顆與地球相距三十八萬千米的衛星上,或許沒有現在這般不堪。
胖老頭搖著頭說:「這江叫什麼名字其實沒多少區別。什麼長江、贛江、珠江、松花江,這江那江,除了長度大小和位置形狀不同,說到底還不是一條大坑裡面灌滿了水。人要是滅絕了,我們給這世界取的各種名字就會統統還回去。」他一面說一面朝星空揚手,仿佛要把什麼擲到太空中。
過了半晌,他見老古仍不言不語,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常說嗎?在這個世道,能死個痛快,也算是福氣了。」
老古苦笑一聲:「那只是用來安慰活著的人罷了。」胖老頭也跟著笑了:「那管用嗎?」
「安慰別人的時候,自己覺得挺管用。」老古收起了笑容,垂頭看著漸漸退潮的江水,忽然渾身一個激靈,連忙招呼胖老頭,「快看!」他指著從退潮的江水中露出來的東西,「那是什麼?」
胖老頭眯著眼睛看去,半晌之後,也不由得毛管倒豎。「我不太確定,但好像是人的手。」
「那也有,那也有!」老古沿著江壁望去,一直望到目光盡處,「他媽的!」隨著水位下降,懸吊在江壁上的東西亦逐漸顯露全貌。那兒竟然櫛比鱗次、肩挨著肩地掛滿了屍體,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全被江水泡得發脹,泡得皮肉分離。
老古和胖老頭這才發現,他們每一個人的腳下,都繫著一塊大石。有些屍體甚至因高度腐爛和江水退潮失去浮力,下半身頃刻就被大石扯斷,墜入江中,「嘭嗤」一聲,濺起高高的水花。
「他們……」胖老頭抖著嗓子,「好像都是被活活淹死的。」
振鋒被水聲所吸引,也走了過來。「爸,什麼掉進……」他低頭朝江面上一看,要問的話也硬生生吞到肚子裡,「這……這太殘忍了!」
若婷父女剛從悲傷中回過神來,見他們三人全聚在江邊不知看什麼,正要過來,卻被老古喝住。「別過來!」他一面說一面走到父女跟前,「你們要是傷心夠了,咱們就快快動身。此地絕不宜久留。」
胖老頭也跟了過來:「動身不是問題,問題是咱們接下來該往哪兒去?」
老古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解下背囊,從裡面抽出一柄大得嚇人的反器材狙擊步槍和足有八十公分長的槍管互相接上,然後又取出幾柄裝有瞄準鏡的手槍和十餘顆手榴彈。「之前他們來勢太急,還沒時間好好準備。」他一面說,一面將手槍和手榴彈分發眾人:「記住,如果再遇上他們,在非必要的情況下,目光千萬不要跟他們有任何直接接觸。萬不得已的話,就用瞄準器去看。明白嗎?」
由於我的章節篇幅較長,一般一章會在1.5萬~2萬字左右,為了不讓各位閱讀疲勞,我會將每一章都拆分開若干小節發布,並會在每章的最後一節,註明X章完的標識,方便各位定位自己的閱讀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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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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