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他在呼喚我。
他的聲音是如此溫柔,一聲聲「沐盈」悠揚在耳。
我喜歡他叫喚我的聲調,充滿了柔情,仿佛每一下聲帶的顫動,都輻射出他對我的濃濃愛意,就像毒品一樣,叫我為之上癮。
我刻意不回應他,只在叫喚聲中期盼著他的出現。我想看他找到我時,臉上既焦急又無奈的笑臉。那是我精神的美酒,只稍看上一眼,亦會酣醉。
然而,卻出現了兩個他,兩個一模一樣的他。
他們同時向我招手,同時沖我微笑。然後,他們同時拔出匕首,同時戴上相機,微笑同時變成獰笑,又同時舉起匕首刺向自己的心窩!
我不知道該阻止誰,我不知道,不知道……
同時,相機閃起了一陣刺眼的強光。
第十三話:隔心有眼
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噩夢驚醒之後,年沐盈感覺就像有個巨鍾在頭頂敲響一樣。那安靜得聒噪的聲音,既像是硬生生地塞進了耳朵,又像是從身體中奔湧出來一般,以壓倒性的姿態,震得她腦袋發脹。
夢裡的情景在她醒來的那一刻就已忘得一乾二淨,只依稀記得那是個可怕的噩夢。——一個與前夫有關的噩夢。
甜蜜、恐懼、糾結,就是她對那個噩夢的印象。
她努力回想自己在睡著之前都幹了些什麼。是了,她當時正掰著指頭在算時間,算著呂湘英他們到底離開了多久。
時間,對於眼下的世界來說,似乎已失去了意義。人們甚至連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也不再關心。她環顧了四周——這個用作隔離可疑人群的廣播室,一個只剩下精神恍惚的兒童和憔悴不堪的老人的房間——細心一數,竟有十數人。她忽然覺得,如果那些「日軍」是傀儡,那麼這裡的人,恐怕連傀儡都不如。
她實在同情這些小孩和老人,只因她從未親眼目睹人的臉上會有這樣落寞的神情。或許是出於飢餓,他們疲倦得連眼珠都懶得動一下,目光久久只停在一個方向,除了年沐盈爬起來時,他們才微微睃了她一眼,可馬上又變得茫然。年沐盈很快就明白,他們的眼裡根本沒有焦點,只是眼皮閉久了會累,以致沒有任何目的地睜著眼。
他們也沒有半點表情,徹底放鬆著面部的每一寸肌肉,就像對周遭一切全無知覺,對自己的處境莫不關心,如木偶一般,或坐或躺的縱橫在房間之中。年沐盈霎時又覺得他們很可悲,她從他們的神態中看不見任何期盼,看不見任何希望,一張張都是消極到極點的臉。或許說在這個房間中,生命雖然存在,但其意義卻已蕩然無存。
他們到底還活著嗎?他們的靈魂還在嗎?如果他們連自己本人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那麼生與死又有什麼區別?
天花上吊著一盞冒著絲絲怪味的油燈,火光還刻意調成最暗,說是為了省油。年沐盈不得不承認,這已經是最人道的對待了。房間的門是敞開的,是那個剃了頭、嗓子沙啞的女法醫要求這麼做的,說是不能把人們都憋在一個盛夏的地下房間裡,所以就開了門用作通風。年沐盈還記得她好像叫尤鳳儀來著。
可儘管敞著門,這地鐵站的斗室亦不會為此而迎來一絲風,房間依然悶熱無比——大概整個地鐵站都是這種情況。年沐盈十分想當然地猜測,把門敞開恐怕是為了讓人們免除對密室的恐懼,心情能相對輕鬆一些。她素來不會把人往壞想,除了把她撇下在太空中的聶紀朗。
門外有兩個人面向房間席地而坐,把守著這個小小的廣播室。那兒漆黑一片,年沐盈分不清他們是男是女,唯獨他們臉上的眼鏡微微反著光,才讓年沐盈看見他們的存在。
「你醒了。」這時,有人跟年沐盈說話。她循聲望去,昏暗中勉強看見陳華聲的容貌。「是的。」她如是回答道,又問:「我睡了多久?」
「不曉得。」陳華聲搖著頭說,「感覺快幾個鐘頭噻。」
年沐盈揉了揉眼睛,儘量壓低說話的聲音,因為她察覺到他們的對話是昏暗中唯一的聲音,同時也引起了門外的人的注意。「呂船長他們……」她本想問他們回來沒有,但心念一轉,發覺這樣問十分愚蠢,因為如果他們回來了,自己就不會在這裡,故改口問,「他們有什麼消息嗎?」
陳華聲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呆滯的目光說明他此時此刻對任何言語交流都提不起絲毫興趣。
「我快要瘋掉了啦。」正當年沐盈想找吳翠鶯談上兩句的時候,她卻如願以償地聽見吳翠鶯的聲音,「都過了大半天了,呂船長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啦?」她的語氣中聽不出半點對呂湘英等人的關心,倒像是在埋怨他們貪玩誤時一樣。「這裡又悶又熱又黑又臭,蚊子還在我耳邊嗡嗡嗡嗡的叫。他們再不回來,我就要死在這裡了耶。」她只想到自己可能要死在這裡,卻不曾想到呂湘英等人可能早已死在外頭——也或許以敵人的身份重新回來。
「我怎麼可以就這樣死了呢?我還那麼年輕耶,我還不想死,我……」她說著說著,便捧著臉抽泣起來。
年沐盈猜想,久困已讓她有點精神失常了,她在「逐日」號上就已經出現過不止一次這樣的情況。
可這不能怪她。年沐盈也覺得,長時間被隔離在這裡,精神不失常的才不正常,尤其是身邊還有那麼多失魂落魄的人。他們的表現與神態猶如一潭死水,與他們同處一室,只會覺得自己正泡在這潭死水當中,若不掙扎一下,很快就會被淹沒。
這裡簡直就像一所精神病院。
年沐盈後悔了。她自問不應該讓呂湘英出去。可是那個情形,已逼得他別無選擇。昏暗中,她視線開始模糊,目光再難聚焦在任何一件事物上。她只覺得有無數黑點遮蓋在眼前,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思緒一忽兒飄到兒時盪過的千秋,一忽兒飄到父母親朋,還會無緣無故想起與呂湘英組織的家。
死水開始沒過了她的眼眉。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時光,覺得多麼自然,絲毫不受目前境況的影響。她也會為種種過往作許多光怪陸離的假設,她假設當年聽父親的話,考大學時選擇法學;她假設沒有打掉孩子;她假設從未投身航天事業……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這般不同。她用幻想重新編排了自己的人生,並深信著所有憑空而來的假設,覺得它們都是真的,覺得自己當時確實是這樣做了。
但轉眼間,她回過神來,那些虛構的、她認為是更美好的過往,就這樣煙消雲散。她又回到現實,擋在瞳孔前無法清算的黑點也被清洗乾淨,她再次看清眼前的景象——昏暗的房間、呆滯的人們——她似乎明白到,那些人為什麼會如此呆滯,因為就在剛才,自己也是如此。
耳邊仍是吳翠鶯喋喋不休的嘮叨,她也不覺得煩,因為她可以沿著吳翠鶯的聲音,重新找回自己的知覺。那總比胡思亂想要好。
就這樣,又過去了一段時間。昏暗之中,年沐盈仿佛聽見誰在念念有詞。「假的,假的。」但這聲音並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或許是因為聲音太輕,輕得好似呼吸聲一樣,早已為人所忽視;也或許因為其他人要麼老態龍鍾,要麼年幼無知,除了腹中的飢腸,根本誰也不關心誰。
「假的,假的。」年沐盈看了看陳華聲,又看了看吳翠鶯,但他們一個木然呆滯,一個神經叨叨,說明了他們也不關心那個聲音。
年沐盈也不去打擾他們,只豎起耳朵去尋找聲音的源頭。很快她就發現,聲音是來自離自己不遠的房間角落。她眯著眼往那兒看去,「假的……」卻仍是看不清,只好往那兒再靠近些,「假的……」她幾經辛苦,才看見說話的人是誰。那是一個老婦人,她最大的特點就是蓬頭垢臉、披頭散髮。然而在這個房間中,這個所謂最大的特點也只能算是其中一個共通點。
「什麼假的?」年沐盈衝口問道,然而她並非真的想知道答案,而是想就此與對方攀談起來,因為她覺得對方還殘留著些許思想。老婦人緩緩抬頭,從遮蓋雙眼的亂發縫中覷視著她。她雖然看不見老婦人的眼睛,卻能感到被凝視。她不禁覺得拘緊,卻並不單純是因為對方過分關注的目光,更因為她感到那目光之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銳利。
「假的,假的。」老婦人僅以吐氣來發聲,嘴唇藏在顴骨與鼻子的陰影中似動未動,只有臉頰上微微抽動的皺紋能證明她確實開過口。飢餓似乎連她說話的力氣也奪去了。年沐盈本想把談話更具體化,但她發現對方似乎只會喋喋不休地說著「假的假的假的」,至於到底什麼假的,卻隻字不提。
她本以為在這個對精神執行著酷刑的環境中,還有人與自己一樣,試圖保持頭腦的清醒和知覺的敏銳,彼此若能聊起來,或許能減輕思覺倍受折磨的痛苦。殊不知,卻又是一個神智失常、胡言亂語的人。
她感覺自己活像是精神病院裡唯一的正常人,最無奈的莫過於她不能為了與精神病人聊天而把自己也弄成精神病。
很快,她就對那個老婦人失去了興趣。就在自己不為意之際,一個身影爬了過來,雙手緊緊抓著她的膝蓋,把她嚇是渾身一震!「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原來正是那個老婦人。她很是激動,身體不停在發抖。這股激動勁兒透過她枯枝般的雙手傳遞到年沐盈身上,致使年沐盈也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你聽得懂我說的話!」
年沐盈心頭撲騰撲騰地跳,只拼命地搖著頭。「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我觀察過這裡所有的人,」老婦人一面說一面舉起食指,指著年沐盈的眼睛,「但我只從你的眼神中看得出,你是這裡唯一一個能聽得懂我在說什麼的人,」然後又指著年沐盈心臟的位置,「也是唯一一個魂魄還在心裡的人。」
年沐盈心頭一凜,覺得老婦人說的話竟與自己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不覺又有了興趣。「那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先告訴我,你來到這裡之後看見了什麼?」老婦人不答反問。
「我看見了上海變成一片廢墟。」年沐盈不加思索答道。
「我不是說外面的世界,」老婦人指在地面,「我是說這裡。」
年沐盈微作遲疑:「我看到了……一個用作避難的地鐵站。」
「還有呢?」
「還有像我們一樣來避難的人們。」
「還有呢?」
年沐盈環顧四下。「還有就是這些……失魂落魄的人。」
「很好,這已經足夠了。」老婦人把臉湊近年沐盈,「而我要告訴你的,就是你在這裡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什麼意思?」
「這裡不是避難所,我們也不是來避難的人。」老婦人慘然道,「我們早就已經不是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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