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年沐盈往四下尋去,老婦人一如之前一樣,突然不見了。這次她仔細瀏覽了每一個人每一張臉,卻驚奇地發現,老婦人不在其中,猶如憑空消失一樣。
「敢情你是沒聽清楚儀姐的話。」看守的人沖她喝道,「你再他媽裝模作樣,我就算不崩了你,也會把你單獨關起來!」這時,又有人提著火把來了。「今天老嚴不在,少了個人在我耳邊嘮嘮叨叨,本來心情是蠻好的,沒想到竟然有人開槍。打聽好久,才知道是你們這裡開的槍。我本想,這裡就一幫老弱病殘,不應該出事啊。但又放心不下,還是來看一下。說吧,發生什麼事了?」這人說那麼長的一句話,竟然不帶換氣的,赫然就是洪旭。
「旭哥您來了。」看守的人應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有幾個小兔崽子搶食,其中一個看著很像傀儡,我就給斃了。您沒碰見儀姐他們嗎?」
年沐盈這才知道,在這世道下,殺人的理由可以變得如此簡單和荒唐,只要「看著像傀儡」即可。
「我誰都沒碰見。」洪旭託了托防護眼鏡,舉起火把往房間裡照了一下,「喲!這不是年小姐嗎?怎麼站著呢?快坐,時間還長著——老嚴他們一時三刻回不來的,你這樣站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快坐下吧。」又回頭朝看守的人說,「剛兒我聽見你說要把誰單獨關起來?」
年沐盈本來還在糾結那老婦人的事,但見洪旭來了,也就先擱一邊去,馬上投訴起來。「你來得正好!」她朝火光的方向指去,「他!還有另外一個人,剛就因為幾個小孩太餓了,搶了本該是我吃的食物來吃。我還沒反對,他們就竟然先毒打孩子,還槍殺了這小女孩的哥哥!現在他還把責任推到孩子身子,說孩子像傀儡。依我看,他做出如此滅絕人性的事,鐵定就是傀儡。」
「你含血噴人!」看守的人幾乎要跳起來,急得他忙向洪旭作辯解,「旭哥你是知道的,我的簽名是沒有問題的,還有,我連睡覺都沒敢摘下眼鏡,我是乾淨的。而且我已經給那小鬼機會了,我讓他吐,只是他不肯吐,我這才覺得他很像傀儡。」
「你先別著急。」洪旭不慌不忙地說,目光轉向年沐盈,「年小姐您別見怪啊。我們先拋開傀儡這事不說,光就談這規矩,他們也實屬秉公辦事,怨不得他們。再說,這幫老人小孩的身份太敏感了,又不能靠簽名去辨別,所以也別怪他們神經繃緊。」
他話音剛落,周圍的老人無不嚷嚷起來,紛紛表示自己才是乾淨的。洪旭不勝其煩,喝了一聲「閉嘴」,又說:「再瞎鬧我把你們統統都斃了,反正你們這幫吃白食的傢伙也沒什麼貢獻,還省下我逐個排查的心。」說完,老人們果然就安靜了。
「這才像話嘛。」洪旭又跟年沐盈說,「年小姐,說到這規矩,定下就是要讓人去遵守的,正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其實說到底,我們也是沒得選呀。這年頭誰不餓呀?要是誰都搶,那還得了?我們就是因為有規矩,大伙兒才能好好的聚在一起求生。年小姐,您還沒見過人吃人吧?我們這裡從來沒發生過那種事,豈不是規矩的造化。所以一來搶食壞了規矩,二來搶食的人還有著難以洗脫的傀儡嫌疑,那發生些不愉快的事,就無可厚非了。」
他口若懸河地說了一大堆,在年沐盈聽來也不過就是尤鳳儀理論的囉嗦版。「人都讓他給殺了,你們再怎麼自圓其說都可以。」她說,「但這小女孩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哥哥被槍殺,我就想安慰她一下,難道這也不行嗎?那傢伙,竟然恐嚇我,說要把我單獨關起來!」
洪旭又問那看守的人,「有這麼一回事兒嗎?」
「是……是的。」他顯然已經預料不到自己的答案會招致什麼後果。
「這就是你不對了。」洪旭斥責著說,「為什麼孩子你就一槍斃了,而年小姐就可以單獨禁閉呢?他們同樣有傀儡嫌疑,你這樣做對孩子公平嗎?你應該也直接把年小姐給一槍斃了。」聽著他的話,年沐盈簡直瞠目結舌,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看守的人辯解道:「是嚴……」
「嚴什麼?」洪旭截口道,「老嚴是說過,要發現有誰異常,就單獨關起來。但你還不是把人家孩子斃了嗎?」看守的人愣了半天,突然就拔出手槍上膛,要向年沐盈開槍。洪旭一手將他槍頭摁下,「你是想等老嚴回來發現你斃了兩個人,然後就把你也一起斃了是吧?我說了你多少遍,做事不能太衝動。其實呢,我覺得年小姐也沒有錯。這年頭,像她這樣菩薩心腸的人可謂死絕了。孩子受了這麼大的打擊,安慰一下也是應該的。小關——,」直到此時此刻,年沐盈才知道看守的人姓關,「年小姐畢竟是女人,母性你懂不懂?女人都有天生的母性。她們看見孩子受到傷害,心裡會很難受的。」聽了這話,年沐盈驀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墮的胎,心中不由得湧起一陣愧疚。
「你就讓她安慰安慰一下吧。」洪旭繼續說,「但是,規矩還是要守的。老嚴既然說了發現異常者就單獨關禁閉,這事就不能不了了之。年小姐,您覺得這樣處理合適不?」
年沐盈再一次愣了,她簡直不知道該給什麼反應,原來說到底,還是要單獨禁閉。「年小姐?」洪旭帶著善意的語氣問道,「您意下如何?」年沐盈意氣攻心,朗聲說道:「單獨禁閉就單獨禁閉唄!」陳華聲忙勸,「小年莫意氣用事噻!單獨禁閉,不把人逼瘋嘍!」年沐盈沒理會他,依然衝著洪旭喊:「咋樣?我現在可以安慰了嗎?」
「當然可以。」洪旭笑著說,「年小姐果然是女中豪傑。小關,給年小姐五分鐘時間。還有,你也去學學該怎麼安慰一個小孩。」
眼看著姓關的走了過來,年沐盈氣得咬牙切齒。她強壓著憤怒,用那全憑個人感覺而定的五分鐘時間,和小女孩聊了些話。可小女孩明顯不領情,只懂得把頭埋在教她嘔吐的男孩懷裡。年沐盈也跟男孩說了些話,大抵是女孩的親哥死了,讓他接過哥哥的責任,保護好妹妹。然後,她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小關帶離了房間。
接下來,洪旭將她帶到了所謂關禁閉的房間。那是一個只有五平米左右的雜物房,是地鐵的清潔員用來存放清潔工具的地方,可現在已是一個滿布塵埃的囚室。在送她進去之際,洪旭說:「其實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年沐盈斜眼睥睨著他,「你啥意思?」
洪旭伸手去撫弄她的頭髮。「您知道嗎年小姐?您這姿色別說放如今這世界,就算是在以前太平盛世,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奇珍異寶。」自洪旭撫弄自己的頭髮那一刻起,年沐盈便已知道他想幹什麼。她不馬上反抗,就是想聽聽他要說些什麼。「規矩這東西,其實我可以隨時加上一兩條。但問題是,我需要一個理由。」
年沐盈故作嫵媚,「哦?是嗎?雖然我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但按時間去算,我今年也快將五十歲,恐怕當你媽也夠火候了。」
「媽……」洪旭一臉享受的樣子,「我就是喜歡那種感覺。」他說著,那撫弄頭髮的手也開始緩緩下滑。
年沐盈突然「呸」的一下,朝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但他人長得高,唾沫只吐在他的脖子上。「你們統統都不得好死!我在這三天裡竟沒看出你們的嘴臉,我真是瞎了眼了!」
「你這話說得可真沒良心,」洪旭說,「好歹是我們救了你,你不感恩也就算了,怎麼還能咒我們不得好死呢?」他一面說,一面用手指蘸了蘸脖子上的唾沫,聞了一下,竟然還放嘴裡舔了。
年沐盈只覺得噁心至極,再也不想看見他的樣子,隨即大步走進雜物房,「呯」的一下使勁把門關了。
她在房間裡聽著洪旭把門上鎖,還意猶未盡似的哼著小調離去了,滿腔憤怒化成一陣陣揮之不去的悲哀,眼淚像斷線珠鏈般,一顆接一顆滾下。雜物房裡伸手不見五指,漆黑和死寂讓她的視覺與聽覺與外界失去了聯繫,觸覺隨之變得尤其敏感。她感到自己滾燙的淚珠沿著臉頰下滑,每滑下一滴淚,都仿佛留下一道灼痛無比的疤痕。
她不知道這一哭到底是為目前的處境而感到淒涼,還是為人性的淪喪而感到難過。她只知道,人們在太平盛世的時候還會戴起她曾經極為不屑的所謂面具去做人——不屑,是因為她覺得那樣做人不夠真誠——可到了天下大亂的時候,人們都如她所願的摘下這無關緊要面具,做回自己,誰知在面具之下,竟是一張張醜陋得讓她發指的臉。她才頓然覺悟,原來這面具的意義根本不在於假裝,而是在於是否有人會將它戴起。
「你終於明白了。」黑暗中,竟再次傳來老婦人的聲音,「就好像照鏡子的時候,人總會對著自己的影子練習出最好看的表情,好在日後以之示人。但現在鏡子沒了,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長得醜還是長得美了。」
「你……你在哪裡?」年沐盈大驚失色,全身毛管不禁倒豎。因為她進入這間不足五平米的雜物房之前,早已確定此間沒有別人。「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在哪裡?我是什麼人?」老婦人的聲音如像洞穴中的回聲,「我就在你的心裡,我——就是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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