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權非同約在酒館等,便徑自先過了去。
酒過半壺,權非同悠然而至,他遞了杯酒過去,笑問道:「完場了,結果如何?」
權非同緩緩坐下來,臉上依舊是一副滿不在乎之色,「不就那麼回事,是我誇下海口,黃天霸這次算是完了。」
李兆廷道:「雖說古成廖幾人都曾賄賂過黃天霸,但古德如今已是死罪之身,不會多此一舉出來指證,成祈祝更不可能說什麼,為自己多加一條賄官罪,廖善人那裡,衙役雖泄了口風,但師兄已當場為黃大人推脫掉,以前諸如礦物漏稅等案子,連玉查不出來什麼,說到底,即便要追究,也只能辦黃天霸辦事不力之罪,至多就是撤職,性.命還是保住了。師兄怎能算輸?到底還是賣了好大一個人情給黃中嶽黃大人。銓」
「命保住,這官卻被削了,終歸是慘勝,慘勝又怎算贏?」權非同啜了口酒,盯著李兆廷中眼中玩味意味卻有些濃了。
李兆廷目光微微閃爍,半晌,方才一字一字道:「不,師兄布了好大一個局,非但不是慘勝,而是贏盡了。」
權非同眼中露出絲訝色,「噢,此話怎說?我布了個局,我自己怎麼反而不知?」
李兆廷伸手在桌上輕輕一敲,「這場較量,師兄其實就是想黃天霸被辦。」
權非同眉峰一挑,「這可越說越不著邊際了。」
「師兄,」李兆廷飲盡杯中物,微微一笑,「黃天霸被查辦了,黃大人才能下定決心反連玉。其實,有件事師兄瞞了兆廷,鄰縣那封彈劾書,是師兄的手筆吧,那縣令是師兄的人。連玉在岷州贏得越漂亮,將來只怕輸得越慘。」
他話語既落,權非同撫額長笑,眼中波光如雪映瀲灩。
「你什麼時候猜到?」
「兆廷不才,也就這兩天方才看出些端倪。」
權非同擲了酒物,「都讓你猜到了,真沒勁。我先走了,現下李懷素也不怎麼好玩了,我會會顧雙城去。」
李兆廷聞言神色一變,一揖到地方道:「請師兄高抬貴手,兆廷願代受懲罰。」
權非同嘖嘖兩聲,「你有什麼好擔心的!這些天她和連玉之間種種,可見心已不在你身上,你正好把她忘了,我便按原來的約定,將她娶過來好好調教一番。她如今倒是頗對我口味。」
李兆廷:「師兄對李懷素不也曾手下留情?」
權非同冷笑一聲,「我對李懷素可從沒手下留過情,她也不需要我留情。」
離開前,他淡淡道:「兆廷,我突然發現,如果你是我的對手,那是相當可怕的一件事。顧雙城的事,我給你時間好好想一想。」
李兆廷心下一沉,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微微苦笑。他並沒有急著離開,將一壺子酒慢慢喝完,方才走出包廂,下樓結賬。
兩個老者從隔壁廂間緩緩走出來,其中一人道:「黃大人,沒想到這竟是前有狼,後有虎啊。」
另一個老者冷冷一笑,「很好!」
*
世上真沒有不透風的牆,回程路上,素珍不斷聽到從岷州傳來的消息,從荒野茶寮到鎮上酒家,無處不在議論此事。
連玉將黃天霸辦了!
這辦了並非撤職那麼簡單,而是秋後問斬。
她不覺奇怪,單憑廖善人一事可並不足以如此,一問之下,方才知道,原來,連玉弄了個不記名的彈劾箱,岷州老百姓見幾件大案得翻,朝廷來的顧大人更是和黃天霸扛上了,一時畏懼盡掃,短短几天,狀紙如雪花,將整個箱子填滿。
黃天霸逃過了死囚案,最終還是被百姓拉進了死牢。
這讓素珍感覺很爽,但人們對顧雙城身份的猜測和議論,說顧來自京畿,是皇帝最新的寵臣,又說其神似女子,這卻讓素珍恨不得將雙耳割下來。
她拐道到一處景點,玩了好幾天,方才打道回府。
進了家門,以為會看到怒氣沖沖的冷血等人,不想幾人竟還沒回來,倒是追命和鐵手見她回來,冷冷盯著她看了半晌,二話不說各將屋門關了,讓她吃了一鼻子灰。
喊了半日,兩人就是不理,她知道他們心中芥蒂當日的不辭而別,苦笑一聲,「罷,我走,總是我哄你們,又有誰哄過我!」
她吩咐福伯做了點酒菜,回屋自飲自酌起來。
「想找個人喝一盅也這麼難……」
她搖頭笑笑,不知喝了多少,脾胃被老酒燒得灼痛之際,門外忽而傳來福伯興奮的聲音,「公子,快出來,能和你喝酒的人來了!」
「兩個兔崽子總算還有點良心。」
她胡亂在臉上抹了把,開門出去。
清空下只有福伯一人,老臉上倒是一副興高采烈的神色。
素珍搖搖晃晃,正懷疑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聽錯什麼,抱怨道:「老頭,人呢,是我聽錯了還是你說錯了?」
福伯哎呦一聲,仍是笑眯眯的,「正在門口侯著呢,公子快出去吧。」
「誰?」
「霍侯爺。」
「這霍長安夠朋友,」素珍滿心驚喜,終於打從心眼裡高興起來,「你怎麼不請人家進來?」
福伯臉上卻現出絲迷茫,「他說他不進來了,是不是公子你把人家給得罪了,聽霍侯那語氣,可不怎麼高興。」
素珍越發奇怪,一挽袍擺奔了出去。
只見一輛簡陋的馬車停在前院門口,朗朗星光下,霍長安側身站著,衣衫在風中獵動,一身的風塵僕僕。
聽得聲響,他轉身過來。
「我說霍長安,你什麼時候這等落魄了,還要自己駕車……」
素珍說得半句,忽然噎住。
這個人不是霍長安,只是福伯以為他是霍長安。
他臉上帶著臉譜。
臉譜下雙目布滿血絲,難掩疲憊,卻又隱隱透著一絲冷意,「你貿然離開,連玉大怒,你知京師內外認識我的人太多,我也不好太逆鱗,就還是這樣過來了。」
素珍咽了口唾沫,輕輕點了點頭。
「為什麼一聲不響就回來?心裡不高興了?你有什麼資格心裡不高興!」他聲音忽而一沉。
素珍能看出他正死死壓抑,讓自己不要發火。
他鬢髮凌亂,一身墨綠衣袍多處皺褶,身上一股子馬.臊味道,這一路舟車勞頓,竟連衣服也顧不上打理。
素珍眼眶一酸,這個自出生便認識的人,這麼個愛整潔的人,為她做到這裡。她突然發現,自己不恨了。
她想說,兆廷,我原諒你了。哪怕我們無法成為夫妻,就當一輩子的知己吧。
可他越為她操心,她越不能連累他,他還不知道,她很快就要為馮家翻案,連玉未必會放過她,她不能不和他保持距離,不讓連玉揪到他任何一點不是。
她冷冷看著他,終於,將玉笛從懷裡掏出來,「還認得它嗎,我知道你是誰。你走吧,我們之間再無糾葛。」
對方明顯一震,末了,他自嘲一笑,緊緊盯著她,「什麼時候知道是我?」
「你第一次過來,我就知道了。」
「原來你一早就知道,看我自己一人在演這場戲是不是很好笑?」
「是。」
男人低頭笑了出來。
那笑聲充滿憤怒苦澀,令素珍也無端苦澀,幾乎便要走過去,狠狠一咬牙,方才止住了自己。
第一次,她體會到這種叫做假裝冷漠的情.緒,原來,明明那麼在意一個人,卻要假裝冷漠,是如此難受。就像千蟲咬,萬蟲嗜。
她抿唇側開頭,這人卻猶自說著,「我早知你心中有人,我一次一次告訴自己,我們不可能,卻一次一次不肯放手。你在所有人面前說你不愛我,我心想沒關係,我愛著你就好。你不肯辦案,我諷.你激你,只想你振作,我信,除了申冤你心裡還有抱負。我不希望你永遠帶著怨恨過活,你該有自己的人生和理想。你翻不了案,我還是告訴自己沒關係,你已盡力。你一聲不響消失,我怕你身邊沒人,心裡難受,不睡不眠緊趕緊慢回來,想以朋友身份給你幾句安慰。不管你漂不漂亮聰不聰慧,對我來說都沒有關係……我一直沒記住,你不愛我,這,才是最大關係。」
聲音到這裡孑然而止,素珍卻聽得渾身冰冷,渾身顫抖,她轉過頭來,死死盯著他的臉,就像他剛才對她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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